今日事兒不少,嚴嵩父子打個盹後,還得接著幹。


    奏疏一份份被打開,仔細研讀,輕聲商議,然後給出初步意見。


    這便是宰輔的職責。


    這一套運作方式遙遙領先於此刻的西方。


    徐階坐在邊上,奏疏的邊都摸不著。


    嚴世蕃偶爾看他一眼,徐階隻是默然看著手中的文書。


    崔元不幹涉此等事,腦袋一點一點的在打盹。


    老駙馬按理也該退了,可每次他都說自己依舊精神矍鑠,大有再為道爺服務三十年的豪邁。


    終於處置完了奏疏,嚴世蕃揉揉獨眼的眼角,嚴嵩喝了一口茶水,覺得渾身發酸。


    “天熱沒胃口,晚些弄些酸酸的東西開胃。”嚴嵩交代人給兒子去弄吃的。


    “銀山書院那邊此刻定然熱鬧非凡吧?”嚴世蕃靠著椅背,閉眼養神。


    “蔣慶之想以一己之力挑戰儒家,勇氣可嘉,卻有些蠢。”崔元譏諷道,“那些大儒聲名赫赫,聯手壓製他易如反掌。”


    “如今的大明需要什麽……”嚴嵩歎道:“什麽都要,最要緊的還是銀錢。有錢一切好辦,無錢啊!我這個元輔也隻能徒唿奈何。”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崔元深表同情,但卻無計可施。


    “去問問。”嚴世蕃說道:“我總覺著今日的論戰不簡單。”


    有人去了,崔元說道:“東樓之意是……”


    “陛下多年未曾堂堂正正出宮,此次卻擺出了儀仗,浩蕩而行。這更像是一種姿態。”嚴世蕃緩緩說道:“銀山書院論戰……為何能讓陛下破例?陛下想藉此向外界透露些什麽?”


    嚴嵩揉揉太陽穴,“陛下怕是有些靜極思動。”


    嚴世蕃點頭,“可與此次論戰有何關係?”


    崔元在一旁看似休息,可腦海中卻在高速運轉著。


    他知道嚴嵩父子在擔心什麽。


    若是道爺從幕後走到前台,嚴嵩父子的價值就會直線下滑。


    而且蔣慶之這個變數會在這個過程中發揮什麽作用,誰也不得而知。


    最壞的結果是嘉靖帝舍棄嚴嵩父子,扶持蔣慶之等人。


    比如說再度起複夏言。


    老夏言的霸道和犀利,至今令人膽寒。


    “元輔!”


    一個小吏稟告而入。


    “如何?”嚴世蕃依舊靠著椅背,甚至把雙腿抬起來擱在桌子上,而邊上便是票擬好的奏疏。


    小吏說道:“銀山論戰結束,長威伯大獲全勝。”


    嚴世蕃依舊閉著眼,歎道:“果然。”


    嚴嵩眼中精光一閃而逝,“陛下可曾說話?”


    和論戰比起來,他更在乎嘉靖帝的姿態。


    “此事繁雜,且容小人道來。”小吏說道:“銀山那邊論戰慘敗後,直指長威伯乃儒門叛逆……”


    “這是要毀人,手段齷齪,不過管用。”崔元淡淡的道。


    “長威伯卻說……”小吏顯然還在有些震驚那個事兒,“他說自己並非儒門子弟,而是……墨家巨子。”


    呯!


    嚴世蕃的身體猛地坐起來,椅子帶著慣性翻倒。


    他抓住桌子穩住身體,獨眼中厲色閃過,“你說什麽?”


    “長威伯說,他乃墨家巨子。”


    嚴世蕃看了自家老爹一眼。


    父子麵麵相覷。


    “原來如此!”


    “墨家機械之術天下無雙,難怪那廝能弄出沼氣池這等工匠最擅長之物。”


    “墨家巨子……”嚴嵩眯著眼,“陛下如何說?”


    崔元緊張的握緊雙拳,希望道爺能斷然反對,又希望道爺能讚同。


    墨家在,士大夫們的頭號大敵就從道爺和嚴黨變成了蔣慶之等人。


    小吏說到:“陛下說,誰對大明有益,便支持誰。”


    嚴嵩苦笑,“從此天下多事了。”


    嚴世蕃呆立許久,突然說到:“爹,這並非壞事。”


    嚴嵩抬眸,“說說。”


    “此後蔣慶之必然以墨家之名聚攏人手,以前他在暗處,那些人並未在意。如今他走到了明處來,再想從容拉攏人卻難了。就憑著夏言等人……他成不了氣候。”


    嚴嵩點頭,“如此,他的存在可牽製那些人,而我等便可從容為陛下調理陰陽。”


    “正是!”


    三人相對一笑。


    崔元睡意全消,喝了一口茶水,“儒墨不相容,蔣慶之為何在此時公開身份?”


    嚴嵩的精神陡然一振,“陛下那裏靜極思動……”


    “是太子薨逝讓陛下怒極而動。”嚴世蕃把椅子拉過來卻不坐,而是在室內緩步而行,“那些人膽大包天,竟敢毒殺太子,進而激怒了陛下。”


    “陛下遁入西苑本就有息事寧人之意,那些人卻不肯罷休。陛下唯有兩個選擇。”嚴嵩輕聲道:“要麽從此越發低調,萬事不管,坐視我等與那些人爭鬥不休。要麽便站出來……”


    “那是開戰之意?”崔元麵色微白。


    “崔駙馬這是怕了?”嚴世蕃不屑的問道。


    “我是怕了,不過怕有何用?”崔元苦笑。他不是重臣,而是近臣。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重臣有倚仗,近臣的榮辱則在帝王的一念之間。


    道爺若是想收拾他,隻是一句話的事兒。


    “你明白就好。”嚴世蕃看著竟是有些興奮。“從蔣慶之行事中可看出一些脈絡,對了,把那人叫來。”


    小吏再度被叫來,嚴世蕃問道:“蔣慶之還說了些什麽?”


    “長威伯說墨家綱領就兩個字,發展……”


    “……工為一切核心,也是大明之基石……”


    嚴世蕃和嚴嵩交換了一個眼色。


    父子二人都聽出了一個味兒。


    新意!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政治綱領。


    以工為綱,綱舉目張,延伸到農、商……進而延伸到朝堂。


    “好一個墨家!好一個蔣巨子!”嚴世蕃一拍手,“儒多空談,且對當下大明困境毫無辦法……”


    嚴嵩苦笑,心想你這番話把我父子二人都卷了進去。


    “蔣慶之卻走了另一條路,以工帶動一切。工……”嚴世蕃止步,微微垂首,“從沼氣池上來看,墨家這些年並未停下腳步,而是在暗中弄出了不少東西。”


    “蔣慶之此刻該擔心的是儒家的打壓!”崔元說道。


    “陛下會支持他。”嚴嵩說道:“剩下的就要看蔣慶之能拿出來多少東西,那些東西對大明國祚有多少益處。益處越大……對了,今日可有人支持蔣慶之?”


    小吏說道:“有,且不少。”


    “嗯?”崔元問道:“誰敢當著那些大儒的麵支持儒家大敵?”


    “十餘年輕士子。”小吏說道:“其中一人說,誰為大明說話,他便為誰說話。”


    嚴嵩起身,反手捶捶後腰,嚴世蕃趕緊過去攙扶著他,“爹,迴家歇著吧!”


    “年輕人總是朝氣蓬勃,敢於赴險。誰為大明說話,他們便為誰說話……東樓,你可曾察覺,支持蔣慶之的大多是年輕人。”


    “年輕人手中無權,唯有徒勞唿喊罷了。”嚴世蕃說道。


    嚴嵩搖頭,走出值房後,看著東方緩緩說道:“誰不是從年輕時走來的呢?崔元是,為父也是。那些年輕人會漸漸成長,漸漸的,墨家就會深入大明各處……年輕人呐!嗬嗬!”


    ……


    “墨家巨子?”


    “是。”


    盧靖妃幾乎要瘋了。


    “把老四叫來。”


    景王急匆匆迴來,看著頗為興奮。


    “知道了?”盧靖妃問道。


    “是。”景王方才去尋裕王,兄弟二人興奮不已。


    那可是神秘的墨家啊!


    “長威伯乃是墨家巨子,你可知會帶來什麽?”盧靖妃問道。


    “不外乎便是打壓。”景王說道:“難道表叔不是墨家巨子,那些人就不打壓他了嗎?”


    “以往的打壓是政爭,而此後的打壓是生死大敵之間的廝殺,不死不休。”盧靖妃沉聲道:“誰站在長威伯的身邊,誰便會被殃及池魚……”


    “我願意成為那條池魚!”景王毫不猶豫的道:“娘,父皇看似沒表態,可今日父皇擺出帝王儀仗出行,更是令陸炳等人為表叔作證,這便是表態。父皇支持墨家!”


    “可曾想過後果?”盧靖妃問道。


    “大不了和他們對著幹。”景王不屑的道:“看看這個大明成了什麽模樣,可見儒家治國正如表叔所說,那就是一個廢物!”


    “去吧!”


    盧靖妃擺擺手,景王告退。


    出門後,他下意識的摸摸額頭,“咦!今日娘怎地這般溫柔?”


    殿內,陳燕說道:“此後怕是要多事了。”


    “我也想讓老四遠離長威伯,以趨利避害。可……”盧靖妃端坐著,說道:“可陛下支持,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如此,要死一起死,要活便一起活。惹惱了老娘,便和他們拚了!”


    呯!


    盧靖妃一拍案幾,霍然起身,“選一對如意,你親自去一趟蔣家,賞賜給華亭縣主!”


    當蔣慶之兩口子迴到家中時,李恬說道:“以後咱們家怕是要門可羅雀了。”


    “朋友無需多,三五知己最好。”蔣慶之說道。


    “往日那些人,怕是會躲的遠遠的。”李恬突然一笑,“罷了,如此方能看出人心。”


    二人從側門進家,就見一個女官站在前方。


    陳燕微微蹲身,“娘娘賞賜華亭縣主玉如意一對。”


    如意,如你心意!


    就在京師士林被蔣慶之的身份炸翻之時,宮中此刻的掌權人盧靖妃率先表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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