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還沒到開府的年紀,故而還住在宮中。


    但住的偏僻了些。


    內侍很殷勤,“先前周侍讀來了,授課半途和殿下爭論,好像是發了火……說了些伯爺的不妥之處。”


    他看了蔣慶之一眼,想到裕王先前的反應,不禁暗自咂舌,“殿下也發了火,如今兩邊相持不下。”


    蔣慶之走到書房之外,裏麵裕王和周夏相對站著。


    內侍退了迴去,有人靠近他,低聲道:“這位來了,怕也澆不滅周先生的怒火。今日要熱鬧了。”


    內侍搖頭,“你等著瞧,周先生今日怕是要栽跟鬥。”


    “不會吧?”


    “不會?你可知先前咱見到了什麽?”


    “什麽?說說,迴頭請你飲酒。”


    “長威伯能在朝中和嚴首輔他們爭鬥,那可是長袖善舞,手段了得的嚴首輔,輔以一幹羽翼,長威伯依舊不落下風。”內侍壓低聲音,“一位侍讀,難道還能在他的麵前翻天不成?”


    ……


    “怎地,要動手?”


    蔣慶之走了進去。


    “表叔。”裕王行禮。


    “見過長威伯。”周夏行禮,然後說道:“我對長威伯判斷之精準很是欽佩,但下官以為,此等過於鋒銳的治國之法不可取。”


    周夏目光炯炯,“我大明以禮為先,而長威伯卻處處言利。下官並非忌憚言利,可上位者若事必言利,上行下效,這個天下必然人人趨利。


    時日久了,民風轉為狡黠貪婪,當這個狡黠貪婪成為大明的禮時,長威伯,這個大明將會走向何方?”


    蔣慶之想到了後世。


    那就是一個處處言利的大環境。


    周夏能看出這一點,其實已經很不錯了。


    “外有強敵虎視眈眈,內有無數矛盾亟待解決,這個大明就如同坐在了柴火堆上,隻差點把火。在這等時候,首先要做的是什麽?利!”


    蔣慶之說道:“國與國,勢力與勢力之間交往,何為先?利益!百姓嗷嗷待哺,要靠什麽去拯救?利益!軍隊要靠什麽來提振軍心士氣?利益!”


    周夏說道:“可當整個大明都在追逐利益時,會導致什麽結果?”


    “你擔心的是什麽,我清楚。不外乎便是民風不古,人心不古。可這個世間總是在不斷前行,你們最大的毛病就是希望百姓如同傻子般的愚蠢,聽話。”


    蔣慶之搖頭歎息,“讓百姓變得愚鈍,所謂愚鈍,便是你等口中的淳樸。可我說過了,這是懶政。”


    “懶政?”


    ……


    “懶政?”


    值房裏,徐階聽到這話也為之一怔。


    “是。”周夏說道:“長威伯說,治理能力不足,是我等……”


    “等等。”徐階叫停了他,“他說的我等,指的是誰?”


    “下官以為,是……”周夏有些艱難的道:“是儒。”


    “他竟敢……”徐階的城府多深,可也為蔣慶之的大膽而震驚,“他好大的膽子!”


    “他說。”周夏艱難的道:“我等治理天下的能力不足,不思進取,不思變革,卻把希望寄托在了把百姓變蠢的邪路上,且還洋洋自得什麽……民淳樸,則天下不治而大治。”


    周夏抬頭,“他問下官,不治,那要我等來作甚,混吃等死?”


    徐階的眼中溫潤如故,但卻默然良久。


    “他還說了什麽?”


    “他還說,把希望寄托在百姓變蠢的邪路上,隻會讓大明走向深淵。要開啟民智……


    下官問他,為何要開啟民治。他說,是一個聰明人對大明的幫助大,還是無數聰明人幫助更大?”


    “下官便反駁,聰明人太多,這個天下就亂了。”


    “他說,那依舊是前麵的話,治理能力不足,自己能力平庸,便想把天下人變成傻子,如此自己高枕無憂。可有個問題……”


    周夏眼中閃過茫然之色,“長威伯說,就這麽一代代延續下去,這個中原依舊是這個中原,恍若一次次輪迴。這便是……你等口中的興亡輪迴,你等口口聲聲說要打破這個輪迴,可看看你們做了什麽?”


    周夏的聲音有些苦澀,“他說,所以你等修築邊牆,建立九邊防禦……想關起門來過著無憂無慮,又無需勞心勞力的小日子。可異族在不斷壯大。


    長威伯在此處反問下官,千年以降,異族可曾想過把百姓變成聽話,柔軟的懦夫?”


    “下官想了想,搖頭,長威伯問,那麽,異族靠什麽來治理天下?下官說……下官想了許久,說,四處征服。”


    徐階說道,“靠殺戮,隻會帶來反噬,且與我中原立國之本相悖。”


    他沒注意到,周夏的眼中有些失望之色。


    “是。”


    徐階突然莞爾,“這等尖銳的言論,也隻有這等少年方能有。聽了就是。”


    “是。”周夏告退。


    “對了。”徐階問道:“最後結果如何?”


    周夏止步,停頓了一瞬,“下官……認輸了。”


    他走出值房,向右邊而去。


    “周侍讀!”


    “周侍讀這是要出去?”


    “是。”


    周夏來到了翰林院的大堂外。


    外麵有石碑,石碑上刻有字。


    那是曆代先賢的警句。


    值房裏,徐階對隨從說道:“周夏銳氣不足,被長威伯咄咄逼人的姿態給鎮住了。不過此子資質不錯,假以時日,定然能得我的衣缽。”


    隨從笑道:“周侍讀還年輕不是。”


    “是啊!”徐階想到自己在周夏這個年紀的時候,不禁笑了。


    大堂外,在先賢警句中苦苦尋覓答案的周夏突然止步。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簡簡單單的話,此刻卻令周夏如醍醐灌頂。


    他迴想起和蔣慶之今日的論戰過程。


    “我不該認輸,我這是昏頭了。”


    “他那是離經叛道。”


    “他竟敢說儒不思進取!”


    “他滿口胡言,說我等能力平庸。”


    “這不對!”


    “可究竟是誰不對?”


    周夏捂著腦袋,初冬的寒風依舊壓不住身體裏的燥熱。


    他痛苦的看著那些警句,從束發受教以來便被自己奉為圭臬的一句句話,後麵仿佛是一張張板著的麵孔。


    “我錯了嗎?”


    “可我,怎麽覺著,長威伯說的……是對的?”


    ……


    周夏病倒了。


    裕王快活的獲得了一個小假期。


    “表叔。”


    大清早就來蹭飯,也就是兩個皇子。


    “壽媖呢?”小姑娘沒來,多多很是輕鬆。


    “不知道。”皇子和皇女的住所隔得遠,平日裏幾乎沒有往來。


    “吃飯吧!”蔣慶之餓的不行。


    早飯是八寶粥,外加鹵裏脊肉。


    八寶粥食材豐富,熬煮的粘稠,一口下去香香甜甜。


    但吃多了難免膩味,那就來一塊鹵裏脊肉,讓肉香和鹵味在味蕾上舞蹈。


    裕王吃的酣暢淋漓。


    “表叔。”景王來晚了。


    “給他弄飯菜來。”蔣慶之吩咐道。


    景王說道:“不急這個,有個事……”


    蔣慶之看了一眼仆從,仆從告退。


    景王上前,眼中多了怒色,“有人稟告母妃,壽媖被女官嗬斥責罰了。”


    “為何?”蔣慶之不動聲色的把剩下的八寶粥喝下去。


    “說是什麽快年底了,壽媖為父皇抄寫經文祈福,寫了半月,卻隻寫了一篇。”


    “罰了什麽?”


    “餓兩日!”


    裕王大怒,“豈有此理!”


    景王也是怒不可遏,可二人卻見蔣慶之慢條斯理的吃著最後的裏脊肉。


    吃完,擦擦手,蔣慶之起身,“走。”


    “去哪?”兩個皇子問道。


    “進宮!”


    ……


    大明皇女的地位千差萬別,其一要看她是否受被帝王寵愛。


    其次便是看她母妃的地位。


    朱壽媖在宮中近乎於一個小透明,母親在多年前的宮變中,被忌憚她的皇後弄死了。剩下個小女娃,大概皇後也覺得弄死不祥,便留她在宮中和一個小透明般的活著。


    皇後不管不問的皇女,實際上還比不上一個女官快活。


    至於嘉靖帝,早些年和臣子們鬥的不亦樂乎,沒精力過問後宮事。等他退居西苑後,有二龍不相見的判語在,外加一心修道,故而兒女們各憑本事在宮中折騰。


    有娘的孩子是塊寶,不信看看景王,有個寵妃老娘在,不說橫行宮中,但麵對太子也底氣十足。


    “奴說過多少次,年底之前務必要把那幾本經文抄寫好,可經文何在?”


    殿內,女官張靜在嗬斥。


    “大娘子如今整日出入宮禁,越發沒了規矩……”


    “我是去表叔家……”


    皇長女弱弱的聲音傳來。


    “哪有沒事往表叔家跑的道理?不說宮中,正經人家的閨女也知曉在家學針線,學管家,大娘子卻學了一身毛病。”


    張靜長得其實不錯,肌膚細嫩,隻是一雙眼頗為淩厲,當初方皇後就是看中了這雙淩厲的眼,這才把她安排在朱壽媖身邊。


    此刻這雙淩厲的眼中多了幾分冷意,“奴不管大娘子如何狡辯,經文沒抄寫,便餓兩日。”


    “我抄寫了。”朱壽媖抬頭。


    “在何處?”張靜喝問。


    “我不知道。”朱壽媖眼中多了水光,卻極力忍著,“我放在箱子裏。”她指著邊上的木箱子。


    “哪?”張靜一腳踢翻箱子,空蕩蕩的。


    “我也不知被誰拿了。”


    朱壽媖的聲音越發低微。


    “狡辯!”張靜喝道:“今日我責罰大娘子餓兩日,大娘子可服氣?”


    說著,張靜掃了邊上的幾個宮女一眼。


    朱壽媖嘴唇蠕動。


    然後低頭。


    “誰不服氣?”張靜喝問。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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