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


    一九三七年八月六日,夜裏十二點的時候,黃漢輝悄悄離開自己在泰古弄的家。


    他手裏拿著一份卷成筒的報紙,向東走到中山路,又乘了幾站電車,在高大巍峨的橫濱正金銀行門口下了車。最後,他步行走到外白渡橋上,慢慢向橋的北端走過去。


    路燈不明,周圍很黑暗,外白渡橋的鋼鐵梁架在路麵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周圍沒有行人,偶爾有汽車在遠處駛過。黃漢輝慢慢地向橋的那一端走著。附近沒有人影。他猜想,也許明天來才能遇到要和他見麵的人吧。


    他快走到橋尾時,聽到有人輕聲說:“先生。”


    他急忙四麵張望。隻見從鋼鐵梁架的陰影裏走出一個人。他手裏同樣拿著一卷報紙,在手上輕輕地拍著。直到他走到亮處,才看見他臉上的微笑。


    那人微微一欠身,輕聲說:“對不起,先生,沒嚇著您吧?”


    黃漢輝慢慢走過去,和他一起走到陰影裏,上下打量著他。


    這個人很年輕,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中等個頭,頭發剪得很短。


    他確實看出來,這是個日本人。


    “你,怎麽稱唿?”他輕聲問。


    “我叫岡本久信,是日本反戰同盟東京支部派來的,最近剛來上海。”


    “我姓黃,是……”


    “您應該是黃漢輝黃先生吧。”


    “是,你怎麽知道?”


    “黃先生,我的公開身份是日本陸軍參謀本部情報部的特工,我的上司是高橋正浩,情報部少佐。您是他的重點,他甚至見過您。當然,您可能不知道。”


    黃漢輝很驚訝,沒想到日本反戰同盟派來的人,身份如此特殊。


    他忽然想到廖若蘭,就問:“你知道一位姓廖的……”他有意沒有說下去。


    “我知道,她叫廖若蘭,是吧。”岡本幹脆地說:“高橋一直注意淺倉的行蹤,後來才注意到廖小姐。她也被高橋列為重點。”


    “你曾經警告過廖小姐?”


    “是。高橋判斷她可能先去南京,再去北平。那天夜裏是我負責監視,就先通知了她。她和淺倉先生,現在安全嗎?”


    “是,很安全。今後,我怎麽和你聯係?”


    “我和您見麵確實不方便。不過,我住在虹口那邊,每天都要從這座橋上過。您看這裏,”他掏出一截粉筆,在鐵橋鋼柱上劃了一條橫線,“如果您想見我,就劃一條橫線,我如果再劃上一條豎線,就表示我第二天夜裏會在這裏等您。我們現在隻能這麽辦。”


    黃漢輝點點頭,現在隻能這樣了,雖然不太方便,但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岡本先生,日本國內,有什麽消息?”他低聲問。


    “先生,目前的形勢讓人琢磨不定。日本陸軍和海軍爭論得相當厲害!下一步戰局究竟如何發展,誰也不知道。目前,高橋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營救一個叫鷹司直樹的人。先生,這件事有點怪,這個鷹司直樹的安危,有可能影響下一步戰局!據說,他的一個親戚,在陸軍參謀本部說話很有份量。但是,他卻放下架子,請海軍方麵營救鷹司。”


    黃漢輝把他說的情況,還有廖若蘭告訴他的情況,結合到一起考慮。這才明白,營救這個鷹司直樹的事有多怪異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相當關鍵!


    他點點頭,“我明白一些了。我件事我會考慮。另外還有一件事,你們是不是抓了一個人?”


    “是,我們抓了一個中國特工。高橋準備用這個去交換鷹司。”


    “不是,不是這個人。你們還抓過別的人嗎?”


    “沒有,我們隻抓了這一個人。不過,我聽說,海軍方麵的特工也抓了一個人,似乎還是一個病人。這是我聽說的。”


    “你知道他被關在什麽地方嗎?”黃漢輝不由警覺起來。


    傅雪嵐告訴他,中央來的同誌得了瘧疾,被日本特務秘密抓捕!他說的病人,有可能就是劉日辰!


    岡本久信搖頭說:“這個我不知道。海軍方麵的人,和我們陸軍矛盾很深。最近為了營救鷹司才開始配合。”


    黃漢輝不敢再多說什麽了。這個病人太重要了!他看出岡本是個意誌堅定的人,但也不敢再提這個病人!


    他說:“好,今天就這樣吧。如果我需要你,我會在這裏劃線。”


    岡本的表示簡潔幹脆。他和黃漢輝握了一下手,就轉身走了,消失在路邊的陰影裏。


    黃漢輝感覺,今天見到岡本久信,還是很順利的。這一點,稍稍讓他有點意外。


    18-9


    這天夜裏最不順利的,應該就是彭紹勇了。


    他驅車到了六馬路駱江的駐地。他進去一問才知道,駱江還沒迴來。


    他想了想,交換的事太過重要!他必須請示!另一方麵,他也感覺時間上可能不太夠。如果知道了交換地點,明天早上,他還要和陳子峰一起商量如何布置。


    日本人選的地點,他不花點功夫,恐怕是布置不好的。


    所以,他耐下心來,在駱江的辦公房間裏坐等。他這一等,就等到夜裏十二點


    駱江終於迴來了。而且,正如彭紹勇猜測的,駱江一看見他在這裏坐等,臉色就變得嚴峻起來了。


    他幾乎是厲聲問:“出了什麽事!”


    接下來,彭紹勇就向駱江匯報了今天發生的事。用一句話來說,就是日本人提出,要和他們交換被俘特工!


    駱江也反複看了日本人送來的信,又不斷提出各種問題。彭紹勇都一一答複了。


    聽清彭紹勇的介紹,特別是陳子峰小組的想法,駱江首先想到的,就是今天張總司令在軍事會議上做的布置!


    毫無疑問,委員長要在上海對日作戰!這件事不會太久,應該就是最近幾天的事!


    那麽,在這種情況下,他布置手下特工,在上海大力抓捕日本特務,應該是一件對作戰有利的事!甚至,可以給張總司令下達作戰命令提供一個機會!


    他想來想去,都覺得這件事可行。


    但是!凡事都有一個不能不提,甚至誰都想不到的“但是”!


    他憑多年情報工作的經驗就知道,他不弄清楚這個“但是”,就不能輕舉妄動!


    這個“但是”就是,日本人何等狡猾,何等陰險狡詐!難道他們猜不到我們會設伏嗎?那是決不可能的!他們的後續手段是什麽?他們甚至還有潛藏的目的!那又是什麽?


    這是一件事的兩麵。天下任何事都有兩麵!否則,就不是事!就沒有事!


    他看清這件事的兩麵了嗎?他感覺,還沒有看清楚。


    但是,彭紹勇當麵向他請示,他必須給他一個堅定的不容置疑的迴複!


    下屬對長官的信任和依賴,就建立在這一點上!


    正是想清楚這些,他目光尖銳地盯著彭紹勇,相當果斷地說:“紹勇,你和陳子峰的想法非常好!今天下午召開的軍事會議你也知道,采取一次行動,完全符合這次會議的宗旨!也符合委員長的要求!完全可行!這樣吧,你不是要等日本人選擇的時間和地點嗎?一旦確定,你盡快計劃好行動方案!甚至,可以相應地布置好人手!如何布置,你不必請示。但最後行動的時候,你要等我的命令!這一點,你清楚了嗎?”


    彭紹勇臉上難得地露出了笑容。我決定行動計劃,最後行動命令由長官下達!這就是說,我想怎麽幹就怎麽幹!但最後的責任由長官負!這是最理想的狀態!


    他用力點頭說:“是,長官,我明白了。”


    駱江想了想,又補充一句:“行動計劃,務必周全!不可疏忽!”


    彭紹勇堅定地說:“明白,我一定會安排好!”


    彭紹勇終於走了。房間裏隻剩下駱江,在寧靜和冷清中來迴轉著,並且思考那個還不清楚的另一麵!這是他必須弄清楚的!


    整整過了十五分鍾,他終於想明白之後,就撥了一個電話,簡單地說:“睡了?”之後又說:“我現在過去,有事。”再之後,他就放下了電話,走出了房間。


    18-10


    他走進堂屋旁邊的一個小房間裏。


    直屬隊馬隊長,粗壯有力的馬元標,正和幾個弟兄們玩撲克。


    他抬頭看著剛剛進來的駱江。


    駱江向他一指:“你,走!”然後就轉身出去了。


    馬元標把手裏的幾張鈔票扔給身邊的弟兄,就起身走了。弟兄們都哈哈地笑著。


    馬隊長看起來粗壯有力,其實卻精明而謹慎。他去後麵開出一輛車,接上駱江,等出了大門才問:“長官,去哪兒?”


    駱江簡單地說:“哈同。”


    馬隊長就不說話了,開車駛上夜深人靜的大街。


    汽車從六馬路一直向北行駛,最後拐入上海最繁華的大馬路,再一直向東疾駛。


    大馬路是老百姓的叫法。這條路剛建成時,並沒有名稱。百姓們因它的寬闊而稱它為大馬路。它的正式名稱是南京路。


    此時已是深夜,但南京路上仍然燈火輝煌,霓虹閃耀,街上照樣有數不盡的行人,人們的說笑聲混合著四處飄動的樂聲流進汽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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