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君師再次醒來之時,墨眸清冷,沒有半分惺忪迷蒙,反倒是一張漠如秋意的麵容似在沉思。


    她依舊被六絳浮生困於法籠之中……


    起身動作之際,她意外發現之前因“黃胴晶”影響所承受的那股抽髓般痛意,竟減輕了許多。


    在她頭頂的正上方,塔簷被切割成了棱行,當接近天穹頂的日光從頂上打落了,再被折射成各種清水一樣清澈、透明金輝光芒,暖暖的光灑在人身上,是一種令人心生平靜而祥和的感受。


    她受著光照,如沐聖眷。


    尤其她此時身上披著一件質地如雲的純白衣袍,它過於寬大的設計隻能鬆鬆垮垮地罩掛在她的肩膀處,她自身並不喜歡過於素淡的白,以往也就扮成凡人時會作此打扮。


    她側過眼一看,這件……是六絳浮生的衣袍。


    她原本那一身沾血的玄衣在睡夢之中被替換掉了,此時周身上下無一不侵染著獨屬於他遺留下來的氣息。


    此時顧君師雖穿得少,但卻並不感覺到寒冷,她眸色微怔,低下眼。


    微隆的腹部此刻異常安靜,之前不受控製跟她鬧騰的孩子好像進入了疲憊睡眠期,意念乖巧而緩溫地吸收著母體養份,沒再如先前那一般瘋狂竭力汲取她的力量。


    “所以……他究竟想做什麽?”


    她淡淡地低喃一聲,纖玉濡光,幾近透明色澤,她一掐指於掌中懸浮蓄了朵曼珠沙華,血一般鮮豔的顏色,但僅為一半,另一半卻色澤漸變,由黯紅、深紅、淺紅、粉白到白色。


    “果然變了……”


    傳聞之中,彼岸花其實是有兩種顏色,紅色與白色,紅色彼岸花盛開於地獄,亦叫曼珠沙華,而白色彼岸花則綻放於三十二重天。


    這株曼珠沙華乃她力量具現所展,她自身體內的變化她最了解,血色的花瓣乃她本源之力,而被影響淨化的那一部分來自於誰……倒也不必費心去猜了。


    哐啷——


    她稍微挪動了一下手腕,那冰涼的細索鏈摩擦過明淨水清的地麵,發出一道清脆敲擊的聲響。


    之前倒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反倒是有了聲響才能夠襯比出此刻的安靜,蕭然如大霧,迷我大明鏡。


    顧君師將手輕輕地貼撫在腹間,感受著裏麵安然恬睡的小生命——


    撲通……


    撲通……


    平靜而自在的心跳聲仿佛透過皮下那七層肌理的隔擋,如晰、如明地傳遞地到了她心中。


    顧君師心想,有了你爹爹那股溫和的力量滋養、供及著你,你倒是一下安靜了下來,不再鬧騰了,小沒良心的,明明是揣上的崽,為何偏偏歸了他爹的屬性呢。


    顧君師本以為,六絳浮生原本在她麵前跟個小綿羊似的嚶嚶性格,能反常做出這等囚禁y,顯然是因為先前被她刺激狠了,按照一般黑化be的常規走向,他該自此立誌與她這負心之人走腎不走心。


    然而……她卻發現他連人都不見了。


    一日。


    獨留她一人待在這冷清無人的白塔宮殿,光似琉璃映地麵生輝,連輕微的唿吸都仿佛有迴音,從塔中鑿壁的門洞可以看到遼闊碧藍的地界。


    二日。


    她轉過臉靜靜地看向塔外,它猶天一柱,直插雲霄,外麵飄來一縷縷縹緲的霧氣,碧波浩渺,風卷著雲,海麵無限延伸,卻是可望而不可及。


    三日。


    他這樣晾著她已經三日了,顧君師本打算看看六絳浮生到底想做些什麽,但這一等人不來,二等人也不來,她耐心告罄。


    她思忖,該不會是她猜測錯誤,他將她囚於此處,僅僅隻是想關她禁閉,反思省過?


    開什麽玩笑呢。


    顧君師淡淺一挑眉,眸仁轉換著顏色,毓黑睫毛幽沉,纖白的指尖握上一條手腕處套著的索鏈。


    力勁一扯,它卻紋絲不動。


    她的力量並沒有被剝奪,但這會兒她卻掙不斷這條瞧著挺脆生的鏈子。


    這是什麽材質?竟韌中帶鋼,倒比之虛空門暗室用來銬鎖魔族的那條腕粗的鐵索,倒還要強韌許多。


    或許,堅韌並非這些長鏈,她洞悉的視線在金籠上凝神觀察片刻。


    外麵貼滿的那些“明符”會是什麽功效?


    她能夠感受得到,這籠子上每一道符紙上都蘊含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玄奧之力,它超脫普通符咒的五行之力,絕非一般人能夠懂得的符紋規律。


    先前她以為這是禁錮封印之類的明符,如今倒覺得它有效用不是她曾估量的那般簡單。


    ——


    與顧君師所待的光明之境相比,另一頭極為幽深的地底宮殿,暗紅色的岩漿滾滾而淌過溝壑炎海,燒得四周圍的岱黑岩石通紅。


    在正中央的一塊被同樣燒得肉炙可焦的火石之上,痛苦蜷縮著一團頎長身影。


    他在這一片炙熱燙扶的火海包圍下,仍舊如墜寒池,冷得直發抖——


    秀美冶致的眉睫結了一層薄白的冰霜,唇色慘白,雙眸用力闔緊,牙關也止不住地咯吱磕碰著。


    “原、原來,真的這麽冷啊……”


    六絳浮生艱難地扯動了一下唇角,明明這麽難受,可是她為什麽……卻可以在他麵前裝得那般若無其事?


    她痛,不告訴他。


    她冷,亦不告訴他。


    她懷了他的孩子,也沒打算告訴他。


    有時候他在想,他在她心目中,究竟算什麽?


    什麽都不是吧。


    六絳浮生指尖狠狠地劃過漆黑的火石,留下一道道沾血的白痕,他在笑,細眯的眼角下垂著,笑得陰鬱病嬌,這時他祖竅穴內一縷黑色魔氣如針倏地刺入侵占他的靈識。


    墮魔龍的附身並非對他全然沒有影響。


    存在即有痕跡留下,它所帶來的那些魔氣到底還是殘留了一些在他的體內未排盡。


    魔氣,本就是一種極為陰暗、妖邪的東西,隻要被它逮著機會與空隙,它就會無孔不入鑽入人心底最脆弱之處。


    要麽令人愛時欲其生,要麽令人恨時欲其死。


    極端、偏執。


    魔氣專喜找跟它氣味相投的同類來禍害。


    六絳浮生的意識被魔氣拽入一片寂靜黑暗的空間內,天地皆為鏡像,他聽到了各種繁雜而混亂的人聲。


    “六絳,你不該忘了你的來處,更不該忘了,你該去往何處。”


    “浮生,我一直在等你,你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夠迴來?”


    “深情可笑,忘罷、忘罷。”


    “六絳浮生,你既然已經知道了一切,那麽我再繼續留在你身邊已經沒有意義了,至此,你我和離吧。”


    “好,我等你。”


    六絳浮生木訥呆滯站在那裏,身上被割出了無數道血痕,那些血從他身上流下溶入漆黑的水鏡麵,最後變成一片血湖。


    他腳下投映著一道影子,它飽汲血氣而生,煞氣衝天,最終影子剝離而出。


    “他”身披一件血紅色的薄衣,朝著六絳浮生笑著,笑唇微彎,神態似幽落的花瓣綻放於冥界卻開出最聖潔的花蕊,然而,“他”的眼神最深處,卻是詭異陰冷。


    “為什麽要克製自己?愛於欲,恨於毀,肆意而為,豈不更痛快?”


    “你糾結什麽?她分明半點皆不念與你的夫妻之情。”


    “她分明記得一切,卻能夠裝得好像一切可以重來。她騙你的事被拆穿了,既不愧疚與悔恨,還執意要與你和離,甚至懷了你的孩子卻不打算告訴你,她要帶著你們的孩子一塊兒離開你,你怎麽能夠忍得下去?”


    “他”手上變幻出一隻展翅欲飛的小鳥,但下一秒小鳥愀然慘鳴一聲,便斷了雙翅倒在“他”掌心。


    “他”快意又扭曲地笑著:“你就該毀了她離開的念頭。”


    “他”長著一張與六絳浮生一模一樣的麵旁,卻沒有下半身,隻能像美人蛇從腳下纏繞到了六絳浮生的身上。


    邪眸善顏,“他”最懂用最動人的言語來蠱惑著人心墮落。


    因為“他”是六絳浮生的心魔,“他”所思所想所言,皆為他心底最不能為人所道的陰暗心思。


    “還不到時候。”


    六絳浮生一點也不意外他有“心魔”存在,他的記憶迴到囚禁顧君師之前。


    從澄泓口中得知了顧君師出現在“龍島秘境”的真相之後,他便心下有了一個決定。


    他既貪婪,又瘋狂,誰他都不打算舍棄,他既要顧君師,也要他們的孩子。


    得到了顧君師贈予的“真龍之目”,他融合得很好,隻要他想,他可以感知到整座“龍島秘境”的範圍,也能夠感知到一些他曾經察覺不到的事情。


    就比如那一道如同寄生在他腦中的神識,他並沒有徹底排脫它。


    “你贏了,我會聽你的話,放棄顧君師……”六絳浮生聲線艱澀得跟放棄了全世界一般,空洞而幹啞道:“我會跟她在此徹底了斷,隻要你告訴我,怎麽樣才能夠救她還有我的孩子。”


    但它豈是如此好糊弄利用的,因此六絳浮生的“妥協”並沒有得到任何迴饋。


    “我無法原諒她,但也辦法睜看著她還懷著我的孩子……就這樣死在我的麵前。”六絳浮生解嘲一笑,卻沒有任何失望,他放下顧君師,眼神平靜,但卻招手喚來仙劍,血亮的劍芒狠厲地朝著脖頸劃去。


    這時“天道”才暴怒道:“住手!”


    哐當一聲,仙劍被揮打墜地,六絳浮生頹然垂下手臂,淡淡卻堅定道:“倘若一日之內喪妻喪子,那我便給他們殉葬,也好一家人葬一塊兒。”


    “你乃天道之子,你身負天命而生,如今卻因為這些小情小愛而喪失理智,六絳浮生,你太叫我失望了!”“天道”聲勢如雷,轟隆震響。


    “最後一次。”六絳浮生顫著聲,眼眶一下紅得欲掉下淚來,似用盡全身力氣地撐著:“……這是最後一次了。”


    “天道”見他如此執迷不悟,兩相僵峙之下,它又不能真看著他給顧君師陪葬,於是他提出了一個條件。


    “那你便做給我看,我要親眼看到你與顧君師當麵決裂、反目成仇,屆時我便告訴你該如何救人!”


    六絳浮生僵直站在那裏良久,濃密卷翹的睫毛如雨水打落般靡靡垂下,就在“天道”以為他要反悔之時,終是聽到他道:“……我答應你。”


    ——


    有時候人可以自我閉關十年八年、甚至山中百年都覺得轉瞬過,但顧君師選擇冥神打坐了幾日便持續不下去了,一來是因為肚子裏的孩子好像一下得到了充足的營養,長得飛快,她的肚子看著又大了不少。


    二來,是因為她的身體再次出現衰敗的跡象。


    就在她考慮接下來該怎麽做時,六絳浮生終於出現了。


    她轉過頭來,不紮不束的稠墨青絲自肩部滑落至胸前,長眉如墨,眸淡藏華,一種從未有過的柔懶嫻靜之美油然而生,她悠悠睇過來那一眼,山河寂靜,卻叫六絳浮生心跳都幾近停止。


    就像是時間在這一刻停止了,而她的眼中隻有他一個人。


    而顧君師觀他如橫渡黃河冰塞川、攀滿太行雪滿山而來,麵容霜白,神色素雪裹千裏,唯有唇色極為紅潤。


    一副冰魄玉潔的瞿瘦之姿,看著渾身上下都病態蒼白之美,就跟不食人間穀物僅憑一口仙氣吊著。


    顧君師覺得跟他此時人在衣中晃的狀態比起來,自己這個被關在這裏的人反倒氣色不錯,腹部又圓潤了一圈。


    兩兩對視,目光不移,明明不過才幾日不見,兩人之間卻產生了一種極為生疏陌生的感覺。


    就好似,一切在此初識。


    顧君師旋開眼,出聲道:“你這麽關著我,當真是為了報複?”


    “顧君師……”


    他自恢複記憶之後,便沒再叫過她顧一了。


    進入金籠中,他從背部擁抱住她,尖細的下頜靠在她的肩窩之處,他眼神如膠似漆粘在她側麵上,在她耳邊溫柔綣繾吐息三字:“我恨你。”


    顧君師眼底沒有任何笑意地笑了聲:“我知道啊。”


    她好像預感到,或許有什麽該來了。


    “顧君師,我們之間也該有一個正式的了斷了。”


    顧君師一頓,下一秒察覺到他好像做了什麽,她掰開他按在她腹部的手,轉過身來。


    當即腦袋一陣昏眩。


    “你對我做了什麽?孩子它……怎麽了?”


    她聲音徒然冷厲下來。


    他怔然地看著她下意識護住腹部的舉動,第一次竟生出了一絲嫉妒他們孩子的酸意,他這一生在她身上算是嚐盡了情愛的全部苦楚了。


    他笑著殘忍地問她:“如果我從你腹中奪走了孩子,你是不是會為此記恨我一輩子?”


    顧君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氣在消失,她沉聲道:“六絳浮生,無論你要做什麽,都停下來!”


    六絳浮生將她的手把玩移至豐潤灩紅的唇畔。


    他猩紅的眸笑睨著她,五官似水晶雕琢,極致脆弱卻又精致完美:“顧君師,我怎麽會任由你誕下我的孩子……”


    既不愛他,那就恨他吧。


    轟隆的潮水猛地襲湧撞潰散了意識,瞳仁一窒,眼前一切都成了虛幻的重影,顧君師眼皮一重朝旁斜倒落時,聽到他暗啞說道。


    “太遲了,已經停不下來了……”


    她在徹底墮入黑潮,看到六絳浮生麵無表情一劍劃破了她的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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