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絳浮生見鬼嬰一下從容恣意應對,一下又眉眼低落,如喪家之犬,神色轉變之間,像被分割成了兩類人——一個視他為審視觀察的對象,帶著居高臨下的評判,一個奮力追趕卻被切斷了傲骨仍要咬力支撐,狼狽可笑。


    一個人,不該呈現這樣兩極化的神態才對。


    “你……”六絳浮生正欲開口,卻見鬼嬰從自我沉緬的情緒中清醒過來,他抬眼直直地迎視六絳浮生的視線。


    整色肅穆,雖說麵色依舊慘淡蒼白,落寞得緊,但眉宇之間不知打哪簇生的自傲仍未消彌。


    他幹啞低沉的嗓音如石礪磨耳:“師叔,這一次……仍舊是我輸了。”


    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不甘自然仍舊是不甘的。


    但他知道,他不會次次都輸的。


    他從尊主身上言傳身教地學會一樣事情,那就是一雙眼睛若隻會盯著別人的背影追趕,而忽略對於自身的麵提警醒跟努力進步,那麽永遠都會被人甩在後頭。


    他從小沒有受過什麽正經教育,身邊也沒有人教導過他該如何處置那一身彷徨貧脊到可悲的思緒。


    他曾經一度認為,六絳浮生跟他生來便是不公平的兩種人。


    他是人人厭棄的“鬼嬰”,修仙資質低劣,受盡了世人白眼跟屈辱的苦痛。


    而六絳浮生則高高在上,他就像自己的反麵,他擁有令人羨慕嫉恨的天靈根,一入門便受門派師輩器重,他的起點便已經是自己遠遠攀不到的終點。


    當他被人踩在泥裏像一條狗隨意處置時,六絳浮生一身光芒潔淨受盡了別人的偏愛,他拚了命想為自己博一線生機之時,他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仙劍的親睞,沒有人置喙跟他爭搶,就好像一切美好的、珍貴的都該心悅臣服地奉捧於他手中。


    憑什麽?


    那時候的鬼嬰隻想問,他六絳浮生憑、什、麽?!


    鬼嬰承認,他是在嫉妒他,深切地嫉妒他。


    但是這一次“新人榜”比武台上,他好像被蒙蔽的雙眸被人揭撕開了那一層迷霧,將一切真實的、清晰的、原原本本地呈現在了他的眼前。


    原來他一直隻看到了別人得到的、擁有的,卻一直忽略、看不到自己得到的。


    他早已得到他一直夢寐以求的東西了。


    可憐他現在才明白。


    他被別人一身的繁榮景象迷花了眼,卻忘了他在一開始最懇切、最初始的想得到的其實隻是……一個希望。


    一個讓他能夠看到遠方的希望,一個將他從泥潭扯出的希望,一個讓他不活得那麽可悲可笑的希望,一個……讓他可以活得有尊嚴的希望。


    而這一切那個人在他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將他最想要的已經送給他了。


    所以他才能夠堂堂正正地站在這裏,跟六絳浮生站在同樣的位置,甚至哪怕輸了心底之火尤不熄滅,未來可期。


    是尊主啊……


    是她改變了他,成全了他,也成就了他。


    現在他全然不嫉妒六絳浮生了,因為他已經不是那一個內心隻有孤寂陰暗仇恨的鬼嬰,他也可以勇敢直麵自己內心中最醜陋的部分,活在陽光之下了。


    他喉嚨之中好似被什麽堵住一樣,心中卻是無比輕鬆。


    他告訴自己,也想告訴她:“我不想再叫鬼嬰了……”


    他僵硬地扯動了一下嘴角,他記不清自己以前有沒有笑過,但努力了半晌麵部肌肉好像根本就不聽使喚。


    “師叔……”他“看著”的六絳浮生方向,第一次看他時不帶任何負麵仇視的情緒,那冷峻常年不化的極端孤僻厭世的偏激終於如撥雲見日,他短茬硬冷的眼瞼半闔,淡紫的唇抿了抿:“還望下次不吝指教。”


    說完,他利落地轉身,健步如飛,黑衣獵獵如鷹翅展揚,便跳落下了比武台。


    當鬼嬰腹部的血不再繼續肆虐暢流了,與此同時比武台上的“鬼蜮界結”失了鮮血獻祭而血色盡散,猩紅稠液從地底匿潛而下。


    一切詭態異象一掃而空,隻剩六絳浮生一身雪袍藍衽獨站於比武台之上,鬼嬰戰敗之後,六絳浮生的那一座比武台再度升高一階,目前算是傲視其它幾座比武台上。


    遙望此番戰局的大衍派臉上可真是精彩紛呈,六絳浮生跟鬼嬰都屬同派,然則在他們心目中鬼嬰的地位跟重量自然不能跟六絳浮生相比,但鬼嬰表現出來的實力也著實叫他們大為吃驚。


    他哪學來的一身本領,還有他竟也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突破了金丹期,若說六絳浮生是不可攀逾的明月,那他這一出窮追不舍也算是有了令人一觀的明璨之星。


    可如今他派看中的兩個精銳弟子,竟來了個“自相殘殺”,有這等修為魄力,偏不去多奪一方比武台,是不是傻啊。


    九隸長老跟幾位山主那叫一個怒其不爭啊。


    最後,鬼嬰落敗自行下了比武台,他們看得額心突突直跳,已是氣極心累了。


    魏酈將幾方戰局盡收眼底,青絲纏繞嫵媚眸,玫紅唇瓣勾起。


    這一次,誰也阻止不了他進入龍島秘境……


    比武台上的汝蘭跟陸子吟也分出了勝負。


    就在鬼嬰認輸之前,汝蘭更早一刻敗了。


    陸子吟這個裝弱的家夥,卻藏了不少手段,汝蘭輸在小看了他,也輸在一開始殺熟時的傲慢,其實她還有其它選擇,隻是她一來不屑於挑選她瞧不上的對手,二來又有自知之明不會挑她打不贏的對手。


    但誰曾想,她被一個她一直暗地裏鄙夷的花花公子給打敗了。


    玉簫轉指間,笙歌竹青,影摹下陸子吟那溫柔多情下,卻是南海陸府能夠震鎮守南海界碑一般的雄姿英發。


    汝蘭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最後還是憋不住怒罵一聲:“陸子吟你個孬孫,你好得很!”


    要不是,她勉強夠著了個前十,前十墊底,她非得跟他不死不休!


    陸子吟雖說有扮“弱”的欺詐之嫌,可也是顧忌著她的,他可是瞅準了那個斷臂瞎眼少年贏了一台,這麽一來,十二人已敗二人,確定一直叫囂著要進榜十的汝蘭勉強得償所願,才認真將她打敗的。


    如今的比武台上,漸顯崢嶸,六絳浮生已連勝兩台,而澄泓緊追其後,也連勝兩台,陸子吟勝一台,澹雅跟晏天驕這一對對手卻始終還未分出勝負。


    眼下比武台上剩下的弟子六絳浮生、澄泓、澹雅、晏天驕、陸子吟。


    上了二台的人目前穩著不動,一台的人緊追而上,陸子吟挑戰不了第二台的人,他得等著膠著勢均力敵的澹雅跟晏天驕那一座比武台得出勝負。


    澹雅。


    這個名字陸子吟入耳後一開始並沒有打深處想,直到麵對麵看到他時,他從眼熟到認出,才從記憶旮旯處想起一件前塵往事。


    原來是他啊。


    澹雅,隻是他的名字,他全名應該叫赫連澹雅。


    說起他的來曆也是一部血淚史,倘若他沒有攤上一個腦子進水的父親、一個是非不分的家族,他本該在二十八天、跟他們這些人一樣受盡矚目與榮輝談資。


    可惜他命不好,他的母親是一個資質平庸的女修,卻因家世足夠匹配便被作主與赫連家聯姻,她嫁給了赫連修,卻沒有得到赫連修的愛意,為了兩姓連盟締結能夠穩固,他母親用了秘法舍棄了大半壽命硬生懷了一胎,這一胎便是赫連澹雅。


    隻可惜他母親犧牲一切懷胎生子,並沒有讓赫連修對她有半分動容,甚至他還雷霆大怒,因為赫連修早就心有所屬,他所愛之人給他生了一個私生子。


    他本打算等時機成熟,便解除跟赫連澹雅母親的道侶關係,卻不想她竟偷偷給他生了一個嫡子,如此一來私生子哪怕迴到赫連家,也無法理所當然地繼承他的一切。


    赫連澹雅的母親因為赫連修長年的漠視冷暴力,再加上生子傷了根基,所以也沒熬幾年便撒手人寰。


    她一死,赫連澹雅便相當於成了一個“孤兒”,因為赫連修從未給過他一絲父愛。


    因為他擋了赫連修最愛的兒子的道,他甚至拿赫連澹雅當厭惡至極的人對待,他在赫連家沒有得到過任何溫情,家族中人也沒有人願意對他伸出援手,一切不過是因為他繼承了他母親那平庸的修仙資質。


    終於在赫連澹雅即將成年時,赫連修已容不得他了,為了能夠將他愛的人跟私子生風光大作帶迴赫連家,赫連修設計將他扔進了千年前魔族撕開深淵結界後遺留下的“魔窟井”中,那處自成一界混亂之地。


    裏麵流躥的全是一些人修與魔族、魔族與妖獸、甚至人修跟妖獸雜交之後誕生的各種奇型怪狀生物,它們生性邪惡扭曲,嗜殺如性,進了這樣混沌毫無法序的地界,所有人都以為赫連澹雅會在裏麵屍骨無存。


    赫連家族的人一開始得知此事,還責怪過赫連修虎毒不食子,他又何必非得對赫連澹雅如此絕情,但當他們得知赫連修的私生子竟是變異冰靈根時,皆默然不語了。


    一個資質平庸的赫連家嫡子跟一個資質上乘變異單靈根的私生子,該如何決擇,這根本不用考慮。


    所以赫連澹雅不僅被他的親生父親拋棄了,也被赫連家族當作一枚無用的棋子舍棄了。


    但這枚渺小的棋子卻因仇恨而強大,因嫉憤而從地獄之中爬了迴來,他再次出現在人前時,已經不是原來那個資質平庸的赫連澹雅,而是擁有比變異單靈根更為稀有的地靈根,這不知是他一開始有意藏拙,還是在“魔窟井”得了奇遇。


    總之他曾經在人前的溫順守拙、隱忍退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全都極地反彈。


    他痛恨他父親的絕情寡義,所以他選在他最開心暢懷,在他親自將那個私子生跟他母親榮光加身接迴赫連家,刻入命牌入宗祠由庶改嫡時,他潛入了赫連家,殺了赫連修所愛之人跟那名私生子,他要讓赫連修餘生皆痛苦不堪,瘋癲成魔。


    而後他全力叛出二十八天躲避赫連修的追殺,往事至今赫連澹雅消失了近二十年。


    這件事知曉真相的人不多,也沒有在各修仙世家門閥中廣為流傳,赫連家將這種歹毒秘聞掩藏得死死的,是以誰都知曉赫連修寵妾滅妻的行徑,而不知他喪心病狂到滅子騰位。


    陸子吟會知曉這些,自然是因為他是南海陸府的人,南海陸府可是三十六派七十二門一府一洞中的一府,屬於二十八天權勢更迭變遷仍舊屹立不倒的一座龐然大物,這修真界還真沒有什麽是他們南海陸府情報網所觸及不到的犄角旮旯。


    前不久見著真人,他才得知赫連澹雅原來舍棄了自己的姓氏,放棄了二十八天修仙的地理優勢,下到了十一天,還拜入了一個不入流的門派成為弟子。


    如今他選擇不再默默無聞,而是高調參加“新人榜”逐名,是否意味著他已經有足夠的信心對上赫連修?


    他盯注著澹雅跟晏天驕交手,此時的他們猶如站在刀槍林立之處,兩人都擁有成熟的對戰敏銳度,修為上相差無幾,打鬥起來擁有絕對的精彩跟妙法,所以一開始這一座比武台上投注的目光也是最多。


    澹雅看著麵色霜雪霽寒的晏天驕,此時少年周身冰霧縈繞,纖睫與眉深處已染白,冷鬱驍冷的眼神,塗血殷紅的薄唇,仿若冰雪雕鑄的俊美玉人。


    他本對晏天驕這個人並無多餘情緒,但他偏偏是變異冰靈根,因此總會令澹雅不經意想起一個令他厭惡到反胃的人。


    那個曾出現在他麵前,趾高氣揚地踐踏他、欺辱他、爭奪走他一切的人,也是最後被他挖了靈根、抽了靈骨死在他手上的人。


    晏天驕無疑同輩之中一個尤為強勁的對手,而澹雅因為想起了一切不好的事情,所以動手時不免多了幾分毒辣刁鑽,以傷害、見血為目的。


    他手中配劍不停揮出白虹劍影翻飛,一道道白色的劍氣隨著舞動四散開來,絢爛光幕斬斷了對方張開的冰霜弩,疾射而來的冰光寒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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