驍臣暮這一輩子所經曆的事情談不上順風順水,但卻也是一直堅苦卓絕而無往不利的,可如今這拿過往榮譽跟堅固信念雕琢石塑的“金銅像”,卻似被一道驚濤駭浪打來,那密密綿綿的細紋裂痕,仿佛在預示他即將麵臨破碎的命運。


    當他看到陰冷暗室內那滿地的鮮血流不盡似的蔓延至他腳底,粘稠的、惡心的、刺鼻的、令人窒息的味道彌漫在整個室內,漆黑一片中唯有那一盞黃淡淺薄的光映出一片狹窄的位置,那裏囚著一個魔族……


    不久之前,這個魔族還鮮活靈動地會說會笑,但現在她卻睜著一雙灰翳空洞的紫眸,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是死不瞑目一樣地盯著兇手的方向,她全身的骨頭都被震碎了,所以支撐不起那一身沉重的肉體,軟攤如泥……


    看到這一幕,驍臣暮整個人幾乎痛得直打顫。


    他想起了她曾經問他的話。


    她說,“驍大哥,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他跟她保證,他不會讓她死的。


    她說,讓他忘了她,忘了跟她在一起的這麽短短的一段時光,她說得輕鬆而簡單,好似將自己的存在放在無足輕重的位置上。


    她死前的表情很平靜,那一雙被凝固在死前的眼神也沒有恨、沒有怨、沒有怒,所以……她是甘心赴死的嗎?


    為什麽?


    還能為什麽!


    她說過的話,每一個字,每一句,原來他都記得這麽深刻。


    “我隻是一個魔族,別讓我毀了你,我最不想見到的就是你因為我而受到傷害,你若痛了,我會比你更痛……你們人修好像有一句話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一手撐在牆壁上,手掌幾乎自虐一般用力劃拉出一道血痕,上身似承受不住而繃成一道弓型,他沒有喊,沒有哭,唯有那一雙血紅的眼睛藏著變化。


    “阿雪……阿雪……”


    他口中眷戀無比地吐出這個名字,每喊一聲,他的眼睛就更紅:“你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之前不懂,可現在我卻懂了……”


    ——


    顧君師這頭早就從魔族傀儡的身上抽離的意識,男配這條線基本上續上了原劇情,她也不必再過多關心,因此她並不知道暗室內發生了什麽事情。


    自然也不知道因為她一番激怒跟算計,惹得盛仇報複心暴漲,不僅殺人還虐了屍,導致殺人現場一度慘烈無比的視覺衝擊,遠比原劇情中穆南雪被人殺魔奪寶,更加刺激瘋了驍臣暮。


    導致他失了往日虛空門大弟子一向沉重冷靜的風範,不僅折斷了魔族少女腳上的鐐銬,還意圖帶著她那屍首離開,最終他被太玄怒叱一番後出手責難重傷,還被罰關了起來。


    雖說顧君師一下收迴了龍傲天小嬌夫跟男配驍臣暮兩頭的意識窺探,但她倒是有信心自己安排妥當的“劇情”不會輕易脫軌。


    隻是人啊有時候不能太鐵齒,因為誰都不知道人生什麽時候會遇上一件讓人想都沒有想過的驚奇的事情,就算是重生多次加起來活了近千年時光,算無遺策且處事不驚的顧君師也是一樣的。


    此時,她坐在一團柔軟舒適的圓蒲墊上,室內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旁,鏤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點點細碎的陽光,而窗外四季美景共享,晴空白雲,梨落瓣瓣如雪,淡淡風,漫卷輕飄。


    這樣的靜謐幽寧的房中,這樣美好愜意的午後,她卻半點沒了閑適靜品的心思。


    “……荒謬。”


    這兩個字,足以道出她此刻複雜又不可思議的心境。


    在聽完澄泓一臉沉重又恍惚地對她的“病情”的診斷之後,就算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顧君師,此時卻像遇到了一件極為不解傷神的事一般顰蹙起了眉,一副質疑荒唐的模樣。


    她倒是撇得一幹二淨,一副不是她幹的好事的推脫模樣,難為的是澄泓一個堂堂莊嚴六根,皆令清靜,卻咬斷了牙根打算為了渡她這一魔頭而打算下海時,被遭遇了重頭一擊。


    他眼下也是一副懷疑人生的蒼白意誌喪的慘淡神色。


    他雖也不願相信這件事情,但卻也絕對不會有錯,他已經確認了許多遍,他不會騙她,也無法自欺欺人。


    ——


    就在一刻鍾之前,顧君師放下了旁事,一身拂塵輕便地如約前來縹緲城東崖處。


    這一次,她心有想法,倒沒有遵循一般客人上門的禮法,而是化為一道稀薄像紗的黑霧揚流,蕩過簇盛的梨花樹梢,在室內悄然落化成人形,暖風曄曄,飄飄若兮。


    在縹緲黑霧織成的另一邊,澄泓在綠屏之後正在頌經,他一襲聖潔白袍加身,心如明淨台,手上撥動的念珠一頓,便睜開了佛法無邊的平和眼眸。


    “顧檀越。”


    顧君師現身之後,便與他隔著一張屏風對視,一張茶幾後,她隨性落席而坐。


    “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這一次便不勞煩大師親自開門迎客,而是顧一不請而入,還忘見諒。”


    這話倒是講得客氣,還編了個理由來搪塞,但至於真實的原因不過是顧君師不再遮掩自身,而是選擇跟他敞開天窗說亮話。


    澄泓於俗世之禮倒不看重,一個出家之人既接受眾人平等,自然也能夠接受禮教繁雜跟粗鄙直率。


    “無妨,顧檀越既是看來診,便是小僧的患者,不必多講究。”他淡聲道。


    他對她意外很“寬容”,這種“寬容”幾乎有些違背他一向為人行事的準則了,這是顧君師從很早之前便看出來了。


    若說之前她遵禮守法便算了,可現在呢……她一身來曆詭譎叵測,以凡人之軀擁有不凡修為,行事乖張而隨性妄為,在虛空門來去自如,而他卻依舊視而不見,待她如常。


    倒是這一番“如常”,便能體現出他身上也有著一種很不對勁的違和感。


    不過比起他身上發生了什麽變故,導致他這一世跟以往行為準則不同,她倒沒有太迫切地想知道,反倒是她身上的問題不能再拖了,倘若這一次他看了無果,下次不必再來了。


    “既是如此,便勞煩大師了。”


    澄泓起身,透過雲母屏風可以看到她所在的身影,但他沒有露麵與她相見,而是細心叮囑道:“一會兒或許會有些不適,你若信我小僧不會害你,便順從指引,不要心生揣疑反抗。”


    顧君師別的不信,但對於澄泓的人品倒是一點都不懷疑,修佛之人自然幹不出暗箭傷人的事。


    她頷首:“疑人不用,澄泓大師放心,我會全程配合你。”


    澄泓緘默了一下,對她這番“襟懷磊落”的話,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這時,從屏風後飄浮出十數條跟觸手一樣的金光,它們大約有指頭圍粗,扁頭處較大身細,看著肢體柔軟而靈活,然後它們慢慢地靠近了顧君師周身,好像在等待、在試探,在征詢她的應肯。


    顧君師眼神閃爍了一下,然後穩住張開手,以一種隨意的姿態迎接著。


    她輕飄飄的抬眸瞥之,雖說瞧著不是什麽危險玩意兒,但從視覺上來說就還挺肉麻的。


    果然,那遲疑的金色觸手得到她的迴應,便“羞羞澀澀”地伸入了顧君師的身體內,它們不是實體,也不存在會對她的身體造成外傷。


    可當它們進入她體內後,顧君師還真有些不適,這種感覺怎麽說呢,像是被一團軟綿綿又冰冷的東西摸了一下,又像忽然觸電一下,總之有種被異外無孔不入的侵入感。


    而另一頭,澄泓那一張佛淡如白玉雕成的麵容,因催動靈力施術,周身散發著溫潤的玉石光澤,他鼻子高挺,唇形堪稱完美,此時微微抿起,一派心無旁騖的平靜模樣,唯無人察覺的白皙耳後根處不知何處泛起一片胭紅。


    之前他見尋常診察手法無法找出顧君師身體內的問題,所以這一次他打算動用他本源之力,以自身感應侵入她的身軀細查一番。


    這就相當於他將他的意念跟靈識化成這些金光觸手,感觸著她身體的每一處變化,這些金光觸手或許會變成“水”遊淌遍她全身,也會化作“風”撫蹭過她的每一頓肌理紋路,這麽細致又深入地在一個人身上遊巡查閱,這種感知不是奇妙……


    於他而言是一種煎熬的陌生、激烈的忍耐還有尷尬的不適。


    唯一算作安慰的是,或許這其中種種的感受中,獨獨沒有厭惡跟排斥吧。


    他以往從不會用這種方法來替別人診斷病症,但他想著另一個“他”的囑托,到底還是……


    “大師,我感覺身體有些癢意……”顧君師想起她跟他保證過會“配合”,便根據自己為數不多看病的經曆,認為麵對大夫要如實告知對方自己身體的變化感受。


    澄泓正闔眸細致檢測,聞言淡聲道:“忍著。”


    好吧,醫生的話自然得聽。


    隻是那一種古怪好像羽毛拂過敏感皮下肌理的“癢意”好像從她的背部轉移到了她的胸前……


    “現在不止癢,好像還有一種涼涼的感覺從胸前……”


    “你不必告知小僧你的感受……”澄泓忍耐地打斷了她。


    顧君師本來覺得看病必然是有“望診、聞診、問診、切診”,倘若他不問,她不語,萬一他忽略了怎麽辦?


    可事實上,澄泓與她感官相連,她的感受他能感知到,不必言語再贅述一遍。


    倒是他此刻的感受……也隻能他自己慢慢體會了。


    金光觸手從她的頭部、頸部、雙肩、後背前胸……最後再一點一點地滑落下,在她腹部時,澄泓好像感應到了什麽異樣,忽然加大了感知力度,十數條金光一道湧入她腹部……


    慢慢地那些觸手開始糾纏成了一團,而得到反饋的澄泓卻是“唰”地一下睜開眼眸,臉色遽變。


    他對於她之前身體出現的問題,曾想過很多種可能性,比如可能是她的功法有問題,比如是她的廢靈根產生了異變導致身體消耗,也或者是她無意之中服用了什麽奇怪的東西,導致了身體的變化……


    總之,什麽稀奇古怪的病症導致原因他都考慮過一遍,卻唯獨沒有朝著一個最不可能、但它的存在又算不上匪夷所思的方向想過。


    那些原本還徜徉舒展的金光觸手在顧君師的腹部好像受了猛烈驚嚇一般,“咻!”地一下從她的體內縮迴。


    顧君師不解地問:“好了?”


    許久,澄泓才道:“容小僧……再查一遍。”


    顧君師隻當他想再確診一遍,對此並沒有異議。


    於是再次金光觸手鑽入了她的腹部位置,這下幾乎是將全部感知都遊巡在內裏,全神貫注。


    然後金光觸手再度跟被火燙手一般萎靡地緊縮成一團抽迴。


    “到底怎麽了?”顧君師問道。


    澄泓深吸一口氣,道:“再查一遍。”


    如此反複數次,那金光觸手最終好像能量不足似的,最終消散在空氣之中。


    空氣一度很安靜。


    這時顧君師明顯感覺到了澄泓或許查出了結果,隻是一直不肯確信,她不禁也有些心浮氣躁,但到底沒有衝動到將人給拽出來逼問。


    “直接告訴我你的診斷結果。”


    許久,澄泓邁步走了出來,他神色不太好,眼神之中更是有一種三觀碎裂之後重組的震驚殘留。


    “你這是一副什麽神情,難道我身體的問題很嚴重?”顧君師緊盯著他。


    澄泓定睛看了她半晌,搖頭。


    “我不喜歡別人賣關子,直接說。”


    這時,澄泓張翕著唇,用極其艱難的語氣道:“恭喜你……”


    顧君師簡直要被他氣笑了,她幽幽漆眸,陰陽怪氣道:“你對一個來看病的人,稱恭喜?”


    澄泓捏緊一顆念珠,搖了搖頭,嗓音低沉暗啞道:“不是病……而是有喜了。”


    “有喜了?”


    什麽喜?


    對於一個前世隻想搞事業無心情愛的霸總,今生隻想殺夫證道後飛升成仙的邪惡反派而言,有喜了這三個字完全就是一種外星語言,她不知道這好好的來看一個病,卻被扯出一個有喜的事情。


    喜從何來?


    大病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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