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天驕頓時呆住,胸口那一刻好像被什麽緊緊攥住又被鬆開,他那一口氣被憋急了都忘了唿出。


    避無可避的高山崩裂、巨浪唿嘯,以催枯拉朽之勢的殺機,卻被突如其來的霧鏡一般婆娑浩淼的身影抵擋化解,那被踅返而起的劍光泛起一層層漣漪,嫵媚多嬌的英姿在他眼前遽現而隱,一切如同虛幻,太過不真實,令他久久迴不過神來。


    他(她)是誰?


    究竟是誰?


    為何在幫他、要救他?


    他(她)的麵目跟身形都似一團條絛侍染的煙霧,不可琢磨、不可窺視,但唯那一雙紗幔不經意經風揚起乍露的眼神被他記住了。


    很陌生,又莫名有些熟悉。


    這時一顆拳頭大小的圓球被拋擲到晏天驕頭頂,嚓~地一聲張開,變成一張“漁網”自暗處一摟,它罩抓住了晏天驕後,便朝空中一個拖拽趁機將人給帶走了。


    在六絳浮生的視野內,劍光冷森如一團璀璨的雪光將晏天驕吞噬,是以並沒有看到是誰攔截下他這一擊,但卻明明白白看見有人打算將晏天驕給帶走了。


    那道“漁網”在他眼前撈人,他卻並不放在眼中,在幻峰之中他也不認為對方在救下晏天驕後還能夠逃得脫他的追捕,正當他從容不迫地準備繼續追殺上去,卻忽然感應到什麽,眸瞳凝結一片霜白沁著寒氣,他垂眸看向手上的尋寶鼠。


    他鬆開了它。


    尋寶鼠頸後沒有了壓製舊的力量,它茫然地仰起頭,一雙寶石般的晶瑩的黑眸巍巍抬起,那裏麵有著對世事的天真無邪,也有著對他孺慕跟翟亮之光。


    但這不是讓他為之如癡如狂的人的眼神。


    走了……


    她不在了啊。


    他緋色的唇瓣彎起一笑,想起之前那一劍招未傷晏天驕分毫,他洞悉於心,喉結發緊,嘶啞道:“阿一不乖哦,為了救別的男人離開了我……”


    他笑得很甜,帶著一種破碎感極強的美慘,眼底卻不知覺的散發著無比陰冷的氣息。


    我那麽喜歡你,寧願瞎了眼、聾了耳、啞了聲也想留在你的身邊,可是你呢?


    你又是怎麽對我的?


    冷戾到骨子裏的語調低啞輕慢道:“外麵的狗多髒啊。”


    ——


    來自於尋寶鼠那邊的意識被抽離斷聯之後,顧君師本體意識便接收了全部感官,她為了讓本體不受幹擾,從九峰之巔迴來之後,便一直安靜地待在室內。


    “小比”幻峰之中不辨時日,但實則外麵已經過了好幾天了。


    她揉了揉額角,忽然感覺身體又有種被抽空的脫力感,她靜坐於床畔冥想片刻恢複,日移西落時,一封雲信從窗欞的縫隙之中擠了進廂房,“唿悠唿悠”地飄到了她麵前。


    它直直地停在顧君師視線平齊的位置,等待她開啟,這一封雲信是何人傳訊給她的,顧君師甫一睜開精爍的眼眸時,便有了猜端是,她開啟了雲信。


    它從一團淺淡的白雲散開,在空氣之中變幻成了字。


    “身體可有好轉?若仍感不適,可來尋貧僧診斷一二,已有頭緒。”


    落款是澄泓。


    果然是澄泓給她的來信。


    他沒有跟六絳浮生他們一道進入這一次的八峰“大比”,直接輪空晉級了最終賽,所以他擁有足夠充沛的時間跟精力來恢複損耗的靈力,他此刻傳信來……時間倒是有些微妙。


    這是趁著嬌夫不在,避人耳目約見人妻私下相會?


    顧君師漆睫漠冷,但眸底卻泛起一絲猩笑。


    她的確急於知曉自己身體的具體情況,但她又隱約覺得這種情況穩定之後並不會危害到她,修仙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信服自己的第六感,隻是……這種詭異不明的狀態多少有些會耽誤她幹正事罷了。


    若能提前解決自然是永絕後患為好。


    畢竟男配驍臣暮那邊的事情也已經到了該收網的時候了。


    她不再隱藏自己不是個凡人的事,因為她既然要讓澄泓給她徹查身體的隱患,那麽他遲早也會知道自己的一些真實情況,這一次他傳雲信過來,也多少有些在試探她的態度。


    她迴了一封雲信給澄泓之後,跟他約了上門看診的時間後,就將主意識移迴到了魔族少女的身軀之中。


    驍臣暮不久之前又過來了。


    因為這一段時間魔族少女的狀態堪憂,這既有顧君師故意任其發展的結果,也有粗糙造就傀儡身軀撐不了多久正處於崩壞的狀態。


    她睜著一雙清明的眼眸,紫韻流光,映著暗室內黯淡的光,如夢綺麗。


    驍臣暮此刻與她離得很近,他身上有一種雄性侵略十足的濃烈氣息,不難聞。


    他一手托起她的一隻纖細手腕,另一隻手則用靈力灌入她體內檢查她的情況。


    若有所感,他抬眼,對著她看來的視線,他發現此時的她好像哪裏變了一些,之前的沉默木然的她,好似一下“鮮活”了起來,


    “我怎麽了?”她眼神流轉著光,輕聲問他。


    但隨著檢查深入,他臉色不太好看,本就長著一張嚇哭孩了的兇臉,濃墨的雙眉皺緊,板起臉就更具氣勢了。


    她的身體一直沒有好轉,甚至每況愈下,無論他用上多好的丹藥都無法讓她好轉,這裏沒有鏡子,所以她看不見她自己,所以並不知道她就像缺少陽光雨露的花蕊,漸漸失了靈動跟光彩,一種腐敗的枯萎灰黯攏聚在她麵龐上。


    但這一切驍臣暮卻看在眼中,胸囗像是壓著沉甸甸的重量,悶得有些喘不過氣。


    “……隻是有些虛弱。”他對她吐不出真話。


    驍臣暮往常就跟個老古董似的性子,不會仗著心底對她的好感,便肆意觸碰她,但此刻他卻好像有些控製不住了。


    一對上她看向他的視線,那平淡中透著了然的紫眸,明明她沒有任何自艾自憐的感傷,也沒有哭,但他就是想……哄哄她,安慰她,抱抱她。


    “驍大哥,我是不是快死了?”她又問。


    他-時啞言,聽到她這樣的問話,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無能為力的複雜。


    驍臣暮攥緊手心,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是因為她是魔族,所以她的身體跟人修不一樣,所以人修的所有治療方法她都不適用嗎?


    “你不會死的。”


    他隻能這樣幹巴巴地安慰著她。


    “你別騙我了。”魔族少女朝他笑了一下,沒讓他再繼續損耗靈力輸送給她這具破敗的身軀。


    她虛弱無力,勉力握上他的手。


    她的小手跟他那一雙寬厚古銅色的大手相比,是如此嬌弱而柔軟。


    驍臣暮甚至覺得自己或許稍微大力一點的握緊,便會傷了她。


    她拉起他略顯粗摩的手掌,靠在她柔嫩麵頰處,闔眸輕輕地蹭了蹭,嘴角靜謐安寧地彎起,她好像很滿足於這一刻跟他的親近。


    而驍臣暮眼神逐漸深黯,將她像小動物表達喜歡的同樣方式,每一個動作都看在眼裏,他沒有阻止。


    “驍大哥……”她輕喊了他一聲,然後睜開了眼睛,這時她的眼神有了變化,不再那麽平靜,而是充滿了留戀、傷懷,失了水色的雙唇,輕輕翕動:“忘了我吧,忘了這短暫的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


    驍臣暮瞳孔一震,為她話中的輕淡,也為她對自己輕易的放棄,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中閃過一絲怒火,那眼神像射出火花一樣。


    “你在說什麽?”


    她好像看不見被激怒像一頭狂獅的男子,捏著他的一根手指摩挲:“我隻是一個魔族,別讓我毀了你,我最不想見到的就是你因為我而受到傷害,你若痛了,我會比你更痛……你們人修好像有一句話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顧君師是一個可以眼神極度深情無悔,但心底卻如一潭死水無動於衷地講著虛假情話的人。


    而驍臣暮雖然活了有二百多歲,但修仙之人的歲月向來孤寂平淡,公正嚴明,他的人生經曆哪敵顧君師這種城府跟心計都成精了的人。


    她想讓他歡喜,便不斷地拿東西填補著他內心的空缺,她想讓他痛時,又能笑著、極為殘忍地將放進去的東西要了迴去,不管它們已經長進了他的血肉之中,也不管他是不是被掏空之後的痛苦。


    驍臣暮聽到她“發自肺腑”的一番告白,少女濕濡哀傷的眼神,就像一張網將他罩住,線在她手上,慢慢收緊或放鬆,他都束手無束,更不舍怪她。


    他一下沉寂了下去,他們之間的氣氛也一下安靜了下來。


    許久,他眼神一定,終於有了決策。


    他驟然抬起頭來,像是下了艱難的決定:“我……去求師尊替你拔除了魂釘。”


    而這一個決定幾乎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不要去。”她一把抓住他,白蓮一樣無私不讚同地搖了搖頭:“就算拔除了魂釘,我也不一定能夠好起來。”


    原來有些衝動脫口而出的驍臣暮看向她,卻讀懂了她的一片心,她不願意因為自己的事情拖累了他,但這次他卻不再有任何遲疑,他垂下眼道:“沒有了體內的魂釘,你的魔力就會恢複,至少你不會再繼續這樣虛脫下去。”


    魔族少女好似有些急了:“你真的要這麽做嗎?你為了一個魔族奸細向你師尊求情,你讓他會怎麽看你,你的師門又會怎麽看你?”


    你會名譽掃地,還會眾背親離。


    這一次,你或許會比原劇情的處境更加糟糕。


    心裏軟得塌了一塊,她的意思驍臣暮如何不知。


    他甚至比她更加明白自己將會麵對的是什麽,但要讓他什麽都不做就這樣看著她無辜死去,他發現他也做不到。


    “我做的事,絕不後悔,隻要……”


    別騙我。


    驍臣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離開去為她尋求他認為的唯一“生路”,可他卻不知,在顧君師這兒沒有任何生路,隻有死路一條。


    她殺她自己。


    確定她留下的這個“禍端”能夠引發驍臣暮與他師尊太玄本不太堅固的師徒情的裂痕更大之後,顧君師就準備著自盡的事情。


    但她卻沒有想到,在她將魔族少女自我毀滅之前,暗室外麵傳來了不同尋常的動靜,那站在門邊的守衛竟相繼倒下,沒多久一個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嗯?原來暗殺雖然會遲,但還是來了?


    顧君師本以為因為她的緣故,這一段暗殺的劇情早已經跳過了,她本打算利用驍臣暮對魔族少女的感情,挑撥起他與師尊的關係,然後布個局自殺嫁禍暗處存在的罪惡,卻不想在這個時候偏移的劇情再度給接上了。


    原劇情她沒有看到男配的結局,所以並不知道到底是誰暗殺了穆南雪,但現在她倒是可以親眼目睹殺她的兇手了。


    不過,這非要殺了魔族的人,是為了什麽目的?


    一道身影從暗處走近,暗室內的淡薄光線將他陰惻惻的麵目一點一點照亮。


    一個高冠青袍的中年人。


    原來是他啊。


    顧君師看到暗殺者的真麵目時,竟覺得自己不應該感到意外。


    因為這個人就是當初跟假元道在洞府外密謀的那個、虛空門七令主之一唐曦的弟子盛仇。


    他盯著那個被鐐銬鎖住腳踝的魔族少女,眼神似毒蛇複瞳冰冷歹毒,帶著算計,他手上拎著一柄劍。


    “你能避開眾多人修耳目混入虛空門,必定是有遮掩你身上魔力的法寶,你最好乖乖地將它交出來,否則我便殺了你。”


    他提劍威脅地抵在她眉心之處,那冰冷的一點劍尖蓄足了殺意。


    顧君師還真不怕他動手。


    不過,她想知道這個盛仇為什麽要這麽做?


    說起來,假元道將真元道的屍軀煉製成傀儡一事,盛仇是知情還是不知情,或者他也跟假元道是一樣的存在?


    聯想當初盛仇知道了元道私下刑訊魔族少女的時候,那一副教訓的口吻不像是個完全不知情的,但具體他跟假元道之間有多深入的關係就難說了。


    不過他一來,一開口的目的就要打上她那子虛烏有的掩藏魔氣的法寶,還一口一個“人修”的稱唿,不提別的,光這兩點他的身份的確就十分可疑了。


    “我反正也活不長了,慢慢等死跟他殺,有何區別?”顧君師不慌不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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