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眼裏隻有羊排的鄭君玥,也察覺氣氛不對了。


    眼前的女孩子向來從容,即便坑起家裏有丹書鐵契的黃巨恃都是麵色如常還帶著俏皮,可如今卻震驚間神情變幻。


    一張臉先是煞白,接著通紅,人是靜靜站著的,可發髻上的步搖抖動得厲害。


    為什麽呢?


    因為外麵吵嚷著去抓反賊的官兵?


    因為自己提起嶽家逃走的二公子?


    想到這裏,鄭君玥的臉也白了。


    身邊侍候著在炭火架旁烤羊排的店夥計正把椒鹽撒在肉上,鄭君玥對他緩緩道:“你先下去吧,餘下的不用管了。”


    夥計連忙把手中物什放下,出門時又輕聲合上包廂門。


    “坐下來。”鄭君玥對江琢道。


    江琢仍然站著思索,身子幾乎探出窗外。


    “坐下,”鄭君玥又道:“兵丁已經過去,暗衛卻盯著京都裏的每一寸,你這麽站著臉色發白,會被人留意。”


    江琢的視線這才緩緩收迴,見鄭君玥正把啃淨的羊排碼放在一邊,神情裏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她緩緩坐下去,想起他曾經在汴州嶽家老宅祭奠的事。


    室內的空氣靜得有幾分凝滯,江琢抬手倒了滿滿一杯酸梅汁飲下。微酸裏帶著清甜的汁液劃過喉嚨,給她帶來幾分清醒。


    “鄭大人,”她抬頭道:“安國公一家真的謀反?真的應該抄家滅族嗎?連一個活口都不能放過?”


    鄭君玥想了想,視線停在她臉上片刻,又看向她握著的陶罐,道:“酸梅汁,給我也倒一杯。”


    江琢提起罐子往下倒,因為有些失神,汁液高出杯沿幾乎灑出來。鄭君玥隻得低下頭,小心吸掉一口。


    等能夠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他才緩緩道:“應該。”


    江琢瞪著他,想立刻起身離席而去。


    所以滿朝文武包括大弘百姓,都認為安國公府理應滅族?


    鄭君玥卻又道:“若真如周作胥所奏,真如三個將官呈遞信物證實,真如兵部核查那樣,國公爺真的和長子一起勾結外賊企圖謀反,則該殺。”他抬起頭看著江琢通紅的眼睛,停頓片刻,緩慢道:“可是,國公爺謀反了嗎?”


    國公爺謀反了嗎?


    江琢喉中酸澀一瞬,那是被她憋迴去的眼淚。


    鄭君玥又道:“本官當時在河南道陷入汴州的案子,等收到文書,才知道木已成舟迴天乏力。”說完這句他站起身,麵對著窗外濃綠的柳枝,和柳枝後繁華熱鬧的都城,以及都城遠處可見高高聳立的宮殿,頹然道:“本官不信,可本官,也隻能杯酒祭之,別無他法。”


    有這句話就夠了。


    江琢的嘴角勾起,把手中瓷罐放下站起身。


    她的目光卻不在宮殿上,不在楊柳和街市上,而是看一眼腰裏佩劍,冷笑道:“的確迴天乏力,但是有一個人曾跟奴家說過,不用仰仗天有公道,公道都是用雙手奪來的。”


    這句話似曾在何處聽過。


    鄭君玥猛然轉過身子,見包廂的珠簾“啪”地一聲打下來,江琢已經快步朝外麵走去。他半個身子探出二樓窗外,等她走到大街上,急切地喊:“江小姐!”


    江琢雖然戴著兜帽,還是聽到了他的話,抬頭向他看來。


    鄭君玥想說你不要冒失啊。


    想說此事複雜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想說你跟國公府又沒有什麽關係,打抱不平也不該你來。


    可對麵酒樓裏有人正看向他,街上那個算命卦攤前有人坐下隨便伸出巴掌,眼睛卻瞄向江琢。


    於是他所有的話都隻能硬生生憋迴去,最後張了張口道:“結賬了沒?”


    江琢在樓下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真是有心了。”


    炙熱的開水從壺中滾落,燙開了明前毛尖細嫩的葉子。紫檀案前嶽萱獨自煮茶,而節度使孟長寂正站在門口看著外麵漸漸暗下去的天色。


    “的確是有心。”孟長寂神情沉沉道:“他們不說在別處,說在平涼捉住了你。平涼是什麽地方?國公爺曾在那裏駐守八年,半數軍將都是他的舊部。”


    嶽萱唇角含笑點頭。


    孟長寂的手握了握,譏笑道:“不就是想詐出營救你的人好一網打盡嗎?可惜他們的算盤這次要落空。”


    早五日,嶽萱便通過各種訊息糅合分析,知道了宰相元隼暗地裏的動靜。所以在他們找到人假扮自己又做出平涼街市抓人鬧劇的同時,節度使府的信鴿已經飛往北地跟國公爺要好的各州府,知會這件事是陷阱。


    所以他們隨便押解吧,就算一路敲鑼打鼓昭告天下,也不會詐出一個“反賊同黨”。


    正聊著,門外有嶽萱的人快步走來。


    腳步很輕,人很瘦,像是隨時會從哪個磚縫鑽進去讓人找不著。


    孟長寂讓過身子道:“你的麻雀來了。”


    嶽萱苦心經營的消息組織“雀聽”,孟長寂總打趣說是一堆麻雀瞎喳喳。


    “什麽事?”嶽萱道。


    那人垂頭:“澧城江小姐。”說著躬身把一張紙條送上:“飛來的,詳盡消息明日才能到達。”


    最快的馬也比不了信鴿,但是銅管裏塞的紙條寬窄有限,寫不了太多字。


    嶽萱低頭認真地看了紙條一眼,見孟長寂湊過來,笑道:“怎麽?關心起了江小姐?”


    孟長寂哼了一聲道:“小草你莫不是關在家裏實在太閑?信不信我把你丟到大街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這話有了震懾作用,嶽萱把紙條遞給他道:“清清白白,什麽都沒有查出來。”


    孟長寂幾分意外,低頭看了那上麵極小的字:“說是詩書是江遙親自教的,這我信。可說她從未學劍?”


    從未學劍可以連斬五城兵馬司九人小隊?


    孟長寂還記得那晚在長街上,看到江琢持劍在血泊中冷笑的場景。那種神擋殺神的樣子,絕不是閨閣小姐做得出來的。


    “真是見了鬼了。”他道:“還有什麽?”


    “還有件小事。”來人道:“江小姐午後出城去了。”


    “去哪裏?”


    “走官道,向北。”


    向北啊,京兆府沒有北邊的案子,她向北做什麽?


    “不會吧?”孟長寂看向嶽萱,麵露驚訝之色。


    從平涼往都城的官道很寬,這是因為北邊戰事多,十八道府兵調軍往返頻繁,官道就越修越寬了。


    二十多名官兵日夜兼程,自從接到欽犯鎖進車牢,沒有敢停下過半步。眼見夜色將黑,為首的將領高森卻不太急著迴到都城。


    不光是他,他的副手劉昌也不著急。


    這是因為他們此次說是接人犯,其實是為了引安國公府同黨現身。從平涼送“嶽萱”迴來的兵士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阻撓,那也許是足夠保密。可他們出城迎接三十裏,故意吵得京城人盡皆知,卻依然沒有人攔截。


    這便怪了。


    又奇怪,又失敗。


    高森忍不住有些氣悶。


    他在平定安國公府謀逆案時出了力,從六品副尉擢升為五品都尉。這一次如果能再捉住幾個反賊,便又立下戰功。


    可如今空著手迴去,怎麽向大人們交代呢?宰相大人一無所獲,又並沒有捉住嶽萱,明日早朝必然會被皇帝斥責。


    這麽一想,高森抬手示意軍將停下。


    “原地安營紮寨!”他大聲道。


    軍將下馬開始搭設簡易行軍帳篷,高森故意指揮他們做了個大開的守勢。那個假嶽萱坐著的車牢,放在離官道最近的地方。


    都這樣了,你們還不劫嗎?


    高森時不時往南邊看,終於,天際最後一片晚霞由紅轉灰後,見一人一馬緩緩而來。


    他心中一喜,差點便跳起來。


    馬是今日新買的,說是個膽小的軍馬,因為在戰場上甩下騎兵逃竄,被賤賣給車馬行。可江琢一眼就看出來,這馬不是膽小,是烈性過盛。


    想必那騎兵不能把它馴服又從馬上摔下,便找了個這樣的借口。


    江琢在馬前站住,抬起手,馬兒猶豫片刻,便低頭把馬鬃偏向她。那是在等待她撫摸,是馬表示遵從的意思。


    車馬行老板大驚失色,說剛才報的價格過低。可江琢已經翻身上馬,一拍馬臀嘚嘚走遠。


    或許動物原本便比人類更有靈性,或許它能看到自己體內,藏著一個曾率千軍萬馬取敵軍首級的嶽芽。


    所以今日的開局很有利。


    所以江琢發現對方距離京都僅僅五裏不到,卻開始安營紮寨,便覺得更是順遂。


    她輕夾馬腹緩緩向前,似乎是趕夜路的生意人。


    距離營帳十來丈遠的時候,江琢看到了路邊正忙中有序收拾營地拿出口糧的兵將和那個車牢。


    火把之下,一個男人正背對著她坐在裏麵。


    江琢的心砰砰跳起來。


    他席地而坐,看起來有些瘦弱卻很有生命力。頭發披散著遮住了一些麵容,因為略微低頭,原本寬闊的肩膀此時有些含胸。江琢一眼看出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繡鹿紋杭絲錦袍,那正是萱哥最喜歡的衣服。


    如今這件衣服上道道血痕遍布,顯然是受了鞭刑。


    萱哥……


    讓我救你。


    馬兒漸漸靠近。


    高森藏身在車牢後麵的草叢裏,隻等著馬上來人揮刀砍向牢籠,他手中弩弓連射十發,把那人射成個窟窿。可那人漸漸近了,他便覺得越來越不對勁。


    那是個女的。


    雖然穿著騎馬的勁裝,長發挽在腦後,但身姿輕盈,細腰窄肩,雖看不清麵容,觀之卻使人心癢。


    是個,女反賊?


    這便有意思了,看來今日在郊外歇對了,晚上的節目可以安排起來。


    江琢的手停在劍上。


    她這短劍雖然鋒利,卻不可用之砍破牢籠,所以今日她還準備了一把斧頭。臉上因為蒙了黑布,多少有些難受。沒關係,這一場戰鬥不需要太久。


    兩個小隊,一十八人,還有一個軍官一個副手,總共二十人。兵是大弘的兵,她會盡量不殺。殺掉副手,把軍官抓起來當作人質,然後救出萱哥騎馬逃走。


    若有誰敢追來,弓弩伺候。


    可是,暫時她還沒有看到軍官。


    馬兒距離車牢越來越近,她甚至能看到萱哥的頭發被風吹得飛起一縷。車牢旁的軍士朝她投來警惕的目光,江琢夾緊馬腹,準備跳下去。


    就在這時候,她看到了一樣東西。


    馬車裏的人,她的萱哥,坐著什麽。


    那是——


    軟軟的,皮質泛黃,一本書。


    馬兒繼續往前走,距離車牢一步之遙,從這個角度出擊剛剛好。


    然而,她沒有下馬,沒有舉起斧頭,甚至不再停留。


    她的萱哥,愛書如命的萱哥,不會坐著一本書。


    這是個陷阱。


    他們弄來萱哥的衣服,弄來他的書做樣子,可是畫虎畫皮難畫骨。


    江琢輕夾馬腹,讓馬兒跑快一些,讓她像是一個看了個熱鬧迅速離去的路人。


    這個時候,有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你站住!”


    高森盯著這女人,等著她劫囚,看著她近了,可是她隻是斜睨車牢一瞬,便快速離開。


    不對!


    他們準備得萬無一失,假嶽萱背對這女人,她應該認不出來。


    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勢單力薄嗎?


    更不對,既然來劫囚,必然知道他們有多少人。


    難道真的是路人?


    高森站起身來大喝一聲。


    她卻沒有停,自顧自往前而去,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難道真的隻是路人?


    那便更好了,索性沒事,不如找個樂子。


    高森翻身上馬,身後兵士要跟上,他擺手拒絕:“不準跟著!”


    那女子的馬已經跑起來,高森快馬加鞭往前追,等追了快半裏地,他高聲喊道:“禁軍都尉高森在此,馬上何人?快快下馬接受驗查!”


    或許是懾於他的官職,對方果然停了下來。


    高森……


    江琢眯眼轉身。


    ——那個人失去右臂,渾身是血撲進府中,對著母親喊:“夫人!老爺早朝後被陛下當場扣下!”


    母親強裝鎮定,似乎沒有看到他身上的血,沉聲道:“護衛們呢?大少爺呢?”


    那人癱倒在地上,卻不忘擺正身子跪好,淒聲道:“禁軍副尉高森帶百人圍住大少爺和護衛們,小的因為去茅房,逃,逃了出來!夫人快跑吧!”


    高森,江琢記得很清楚,是這個名字。


    因為這個人雖然隻是個小都尉,卻常常混在大哥的朋友裏,跟著他一起打獵遊玩。


    多麽可怕。


    前一日還在吃著你請的酒。


    第二日便把你穿成了刺蝟。


    多麽可惜啊。


    江琢心想:你今晚原本不必死的。


    月落烏啼,對麵一人一馬腰挎大刀,慢慢近了。


    “快快下馬。”他喊道。


    江琢冷笑著一躍而下,把馬兒拴在道旁。高森也從馬上跳下,但他沒有拴馬,似乎迫不及待地,朝著江琢走來。


    月光之下,江琢能看到他佯裝威嚴卻藏不住陰私的臉。


    距離江琢十多步遠,他清聲道:“你是何人?”


    “江氏,”她迴答:“生意人。”


    高森歪了歪頭打量她,走近幾步道:“做什麽生意?”


    江琢神情含笑:“要帳。”


    “要帳?”高森走過來繞著她轉了一圈,江琢能聽到他腰裏佩刀的響聲:“要什麽帳?”


    “人命帳。”江琢緩緩道,同時抽出了短劍。


    原本已經蠢蠢欲動的高森突然大驚失色,他退後一步拔出腰刀:“你果然是反賊!”


    話音剛落,江琢已經從他身旁快速掠過。他未看見對方如何出劍,隻見月光下銀白色的什麽在身前閃現,江琢已經停下身子衣袂翻飛。高森大叫一聲轉身,卻發覺自己跌落下去。


    他的膝蓋,不,他的右腿似乎斷掉。身子由於失去平衡搖擺一瞬,跌坐在地上。


    血液從胯下噴湧而出,抽離了他的氣力。高森這才感覺到透骨的疼痛和冰涼。他勉強用刀撐著地麵想站起來,江琢卻從後麵踢他一腳。這一腳讓他跪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他心中怒氣裏夾雜著不甘,明明他隻是剛剛抬刀,一招還沒有出手,便輸了?不,他沒有輸,他隻是被人偷襲了。


    可疼痛和瀕死感讓他說不出話,隻是抱住流血不止的腿嗚咽起來。


    “你這樣的人,”身後冷冷的女聲道:“也配殺嶽鉤嗎?”


    嶽鉤……


    高森的眼睛猛然瞪大。


    “你是他什麽人?你,你果然是嶽家的!”身子裏的血在他用手按緊傷口後流速放緩,這讓他有力氣憤怒地支吾出聲。


    江琢在他身前蹲下去,看他跪著勾頭伏在地麵上,猶如在磕頭一般。


    “你能不能告訴我,”她聲音冰涼道:“你為什麽可以那麽狠心。”


    “為什麽?”他聲音顫抖,一雙眼睛通紅地瞪著她:“因為恨!我恨他!恨他出身高貴,恨他有一個好爹,恨他年紀輕輕便處高位,恨他們都喜歡他,恨我自己跟在他身邊,如同他牽著一條狗。”


    “這不是恨,”江琢道:“這是嫉妒。”


    高森緩過勁來,他用腰上的皮帶捆紮失血不止的大腿,見江琢並不阻止,便繼續說話以免江琢注意他的動作。


    “你以為隻有我恨他嗎?烈火烹油的日子誰不想過?”


    江琢點頭,這是實話。可是妒忌一個人,就可以陽奉陰違放冷箭嗎?


    高森偷偷握緊大刀,正準備把這一會兒凝聚的力量全部用上對江琢致命一擊,卻見她站了起來。


    “你綁好了嗎?”她清聲道:“剛才是偷襲,如你偷襲嶽鉤一般。如今我們正麵交鋒,算是我送你的公道。”


    正麵嗎?高森計謀沒有得逞,隻能在心裏給自己打氣。我是男的,是禁軍都尉,還怕她這個小姑娘不成?自己如果跟她正麵交戰,未必會輸。且刀對劍,原本便有優勢。


    高森大叫一聲,忍著腿上的疼痛向江琢擊去。而對麵的女子似乎還未反應過來,淡淡看著他直到他攻到眼前。


    然後——


    “嗤”的一聲,她轉過身子背對自己。


    高森覺得脖子熱乎乎的,他一隻手去摸,腥黏的血液已經鑽進衣領。


    視線裏樹木開始顛倒,“咚”的一聲是自己落地的聲音嗎?


    今晚的月亮,怎麽是紅色的呢?


    駐紮在官道旁看守囚犯的副尉劉昌到底是不放心高森,帶著一隊人馬追了出去。前行不久,見一人快馬加鞭迎麵而來。不知為何,錯身而過的一瞬間,他似乎聞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


    劉昌提著一顆心,催促兵士加快速度。


    營地隻餘下十人,前後左右各兩人把守,車牢旁也站著一個人。這人因為駐地一下子抽走了一半人,多少有些膽顫。正神情緊張間,便見一快馬奔來。


    還好,看那馬速,不像是要停在這裏。


    正想著,見馬上的人突然勒緊韁繩,烈馬堪堪停在車牢前。馬上的人彎下腰去,一刀砍在牢門上。


    媽呀!


    車牢中那個假嶽萱大叫起來:“有人劫囚!”


    四周兵士迅速圍攏過來,還未把弩弓舉起,便見那如燕子般輕靈的身子往車牢前一探即迴,手裏的劍不知勾著什麽跳迴烈馬。馬似明白主人心意,猛然竄出沒入黑夜。


    怎麽?沒有劫?


    兵士圍攏過去,見車牢中的假嶽萱瑟瑟發抖癱軟在木板上。


    “如何?”眾人問道。


    “她,她截下……”


    “截什麽了?胳膊?腿?你的腦袋?娘的你能不能說清楚!”


    那人這才迴過一口氣,顫抖道:“她截下了我的一片衣袖。”


    那不是你的衣袖。


    那是我萱哥的。


    江琢單手持韁在月色中飛奔,城門應該已經關閉,隻能在距離城門近些的地方露宿一夜了。


    那片衣袖被她握在另一隻手裏,她的手指輕輕摩挲上麵精細的刺繡圖案。


    萱哥。


    若你沒有死,拜托讓我早點知道。


    樹影婆娑,那是月光太盛的緣故。


    節度使府這一片院落便是深夜也常常亮著燈火,下人們除了輪值以及看守護衛的,大多都睡了。


    但管家吳北還沒有睡,他憂心忡忡地看一眼那院子,問護衛道:“少爺還沒有出來呢?”


    因為是家仆,所以他們還習慣稱唿如今已經是二品節度使大員的孟長寂“少爺”。


    那護衛低聲道:“是。”


    “屋裏隻有少爺和那個人?”


    他們習慣稱唿神秘客人為“那個人”。


    “是。”護衛的迴答很簡短:“也沒有別的人伺候,隻他們兩個。”


    吳北心裏挺焦慮。少爺年齡也不小了,一直不婚娶,拒了好幾門親事。如今又跟那個人攪合在一起,傷了身子怎麽辦?


    他的心裏像是有鼓點催促,過了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從小廚房端了糕點出來,準備親自去送一趟。


    打斷他們,保住少爺。


    即便是被責備,他也認了。


    屋子裏有低低的說話聲,護衛把他攔在外麵。吳北有些著急,這時候便見門開了,孟長寂推門出來道:“就按你說的辦。”


    見吳北在外麵捧著一盤糕點,原本要離去的他蹙眉瞧吳北一眼,接過糕點道:“正巧餓了,跟小草一起吃。”


    說完便掩上門,轉身又進去了。


    這是本來要走了,因為糕點又迴去了?


    吳北懊悔不已。早知道不來了!


    嶽萱在燭光下笑了:“你自己喜歡貪吃,怎麽還扯上我?”


    孟長寂把一塊梅花酥放進口中,笑道:“商量了許久,小爺我真是餓了。你說會不會是你斷錯了,那江琢不是奔著劫囚去的?”


    嶽萱點頭:“也不是沒有錯的時候。但隻要有一點可能,我便不想讓她為我們嶽家所累。”


    若江琢跟他的判斷一樣,那她今夜必然不能進入都城。明日她一早迴來會被盤查,城門那裏若進不來,便會被懷疑。嶽萱不知道江琢能做到什麽程度,但萬一全身而退卻被擋在城門處,便不劃算了。


    孟長寂不太能吃慣甜食,吃了兩塊兒糕點後又打開屋門吩咐:“去讓小廚房做一籠灌湯包過來。”


    快要走出院落的吳北忍不住想跺腳。


    一盤點心勾起食欲,這是要在此處待通宵了!


    孟長寂才不管他的老管家怎麽想,他又關了門迴去,認真對嶽萱道:“這一盤棋本來是要循序漸進慢慢下,如今還未鋪好路,你便要直搗黃龍,萬一輸了怎麽辦?”


    嶽萱唇角含笑,視線落在窗欞上。


    月光投下淡淡的影子在那上麵,如同揭不起來的砂紙。


    “不會的,”他道:“不管怎麽下,這一次都不會再輸。”


    他是坐著的,可隨著他開口說話,空氣中似乎有看不見的王者之氣在隱隱流動。


    孟長寂的視線從他臉上移開。


    這半年來,他一刻未停籌謀至今。皇帝果然召節度使輪流迴京述職,他便帶著嶽萱前來。而暗流湧動之下,那些看不見的線正緩緩係上。跟安國公府覆滅有關的人,也都漸漸浮出水麵。


    “好,”孟長寂在室內伸著懶腰:“那咱們明天清晨,就聽‘轟隆’一聲,工部侍郎便跟原吏部尚書一起,蹲進大理寺牢房。”


    江琢是等到城門處熱鬧了些才靠近的。


    夜裏那些紮營看押假囚的兵士已經帶著高森的屍體敲開城門進去,他們搜索許久未能發現江琢,於是早上查得便嚴格起來。


    江琢身上有京兆府辦案的腰牌,她預備著實在不行便亮出來。


    可如果那樣的話,她專門托人偽造的官憑路引便不能用了。真實身份亮出,若被有心人知道,難免被動。


    畢竟都城外並沒有京兆府要辦的案子。


    眼看隊伍越來越靠近城門,守門官親自出來驗看路引文書,江琢心中難免緊張。


    “排好隊!”守門官兵嗬斥著:“牽牲口的去北邊。”


    江琢依言從隊伍中牽馬出來往北邊入口走去,她前麵有趕著馬車的,也有肩挑手拎隻是帶著幾隻雞便被喝令也要從北邊過的。


    守門官兵今日連賄賂都不要了,那馬車車夫硬塞給他銀子,他又丟迴車中,認真看著官憑。看完後道:“一邊呆著去,不準進。”


    那個提著雞的便慌了。


    她扭頭對江琢道:“不讓牲口進咋辦?就指著這幾隻雞賣了錢,迴去抓藥咧。”


    江琢眼見她臉色蠟黃微微喘氣,不忍道:“你的雞我買了,趕緊迴去看病吧。”說著便把雞接過來往馬身上一掛,左右兩邊各兩個。馬兒不開心地頓著蹄子,那婦人感激萬分地接過錢連忙感謝。她的聲音太大,吸引了守門官兵看過來。


    “你!”那個官兵道:“牽著馬的,過來!”


    江琢應了一聲,便朝官兵走去。


    這個時候,要出城門那裏忽然起了騷亂。一個頭發紛亂衣衫襤褸的男人,突然搶奪了守門官兵的長槍,朝著人群瘋狂打來。


    他口中大聲道:“鬼!鬼啊!”


    看起來打得毫無章法,卻每次都險些打中人。這下進出門的隊伍全亂了,大家紛紛驚叫退讓。江琢見他掃開了一大片空地,守門官兵大罵著:“這人是瘋子!快!搶下長槍。”


    那人把長槍朝著守門官兵擲去,頓時又讓開一群人。這一下城門下空無一人了。


    在混亂和尖叫中,突然似乎哪裏“轟隆隆”巨響。


    接著城門旁邊的城牆轟然倒地,煙塵四起之下,城門也塌了。


    明德門。


    直達朱雀大街通往皇城的大門,塌了!


    江琢在哭喊的人群中混入京城,看到百姓們四散逃避,有個人卻站在朱雀大街上,在逆流的人群中向她看過來。


    那人張大著嘴,手裏的煎餅果子掉落在地,他顫聲對江琢說了一句話。


    “你推的?”


    江琢走近他,在眾人逃竄哭喊的大街上,大聲道:“鄭大人,我沒有那個能耐。”


    她的確是沒有那個能耐。即便曾當街斬殺馬匹,也不能把城門推倒。


    “那你夜裏去哪裏了?”鄭君玥道。


    江琢指了指她身後馬匹上掛著的四隻雞:“去買雞了,村裏吃蟲子長大的,蛋都是金黃色。燉熟,味道好。”


    鄭君玥將信將疑地把她拉到一邊:“快走吧江小姐,本官相信你去買雞,別的人未必信啊。”


    大街上已經漸漸安靜下來,五城兵馬司開始安撫民眾,列隊把城門圍好,又有人往皇城中報去。江琢被鄭君玥拉著躲藏進巷子裏時,看到鄧泰帶著京兆府衙役已經趕到了。


    “快!”他在馬上大聲喊:“戒嚴!查看是否壓住了人!”


    他們過了兩條街,才見周圍要趕去城門看熱鬧的民眾少了起來。


    鄭君玥走在江琢身邊,聽著被捆紮著爪子的雞不時叫幾聲,歪頭看江琢一眼。


    晨光下她身上雖有塵土之色,神情卻是笑著的,像是要哼起小曲。


    “今日早朝,”他清了清嗓子道:“宰相元隼被皇帝大罵一頓。”


    “哦。”江琢道,臉上笑意更深。


    鄭君玥繼續道:“原來那嶽家二公子是假的,元隼設陷阱要抓住嶽氏同黨。可不光一個都沒有抓住,押送車牢的都尉還死了。並且聽副都尉報稱,是為了調戲一個路過女子,被人家殺了。”


    “是嗎?”江琢忍不住冷笑一聲。


    當初她從軍營邊經過,高森便立刻跟了上來,的確會被人當做是要調戲自己。


    鄭君玥點頭:“這宰相也是連番倒黴了,如今城門又塌。這城門可是他命工部侍郎監工的,才剛修了一年而已。”


    工部侍郎。


    江琢猛然轉頭:“可是上官列嗎?”


    鄭君玥的神情有些意味深長:“正是他。”


    江琢停下腳步,她身邊的馬兒也停下,馬上的母雞仍然在掙紮。


    鄭君玥看到她攏起手,右手輕輕撥弄著左手腕子上的手釧,笑起來道:“是他呀。”


    “他如何?”


    “沒事,”江琢笑著搖頭:“鄭大人,奴家把這四隻母雞送給你,別嫌棄哦。”


    她說著便把母雞從馬身上卸下,又翻身上馬調轉馬頭朝明德門奔去。


    鄭君玥看著她的背影,像是看到一隻歡快的黃鶯。


    再看自己腳下,母雞扭著屁股,“咕咕咕”叫起來。


    有點多。他心想:一次吃不了這麽多。


    重生以後裝作仍舊癡傻的那一個多月,江琢偷偷潛入澧城官衙存放文書的偏房,翻看了許多朝廷下發的詔令文書。


    也正是那時候,她知道父親安國公被車裂而死,母親當場“伏誅”,嶽家二公子嶽萱是為朝廷欽犯,懸賞五千兩白銀捉拿。


    她知道了黃巨恃在上朝時羅列的國公府罪狀。知道這些罪狀由誰呈送,誰是人證誰有物證。因為牽連甚廣,江琢往檀木珠子上刻名字時,甚至隻能按官職從高到低來刻。


    所以昨晚上剛死的高森不在珠子上,而這個工部侍郎上官列卻在。


    至於原因,當初他呈上賬冊,揭發父親在成化五年要求工部督造軍械時實領一萬弓弩,而兵部那邊揭發,說隻收到配發兩千。另外八千架製作精良的弓弩,被人證實塞進稻草中送往北突厥。


    而這隻是他們羅列父親七條罪狀中的一樣。


    這些人以為自己沆瀣一氣聯手除掉安國公府就可以高枕無憂了,豈不知他們這些罪惡累累的,稍微留意便能找到馬腳除去。


    這也是江琢從破案入手來京都的原因。


    遠遠便見除了城門,城牆也塌掉十多丈遠。這種情況,如果正好遇到外敵入侵,大弘朝廷便可拱手讓人了。


    京兆府數十衙役沿著塌落在地的石塊土磚戒嚴一圈,外麵五城兵馬司衛兵又圍了一圈,再往外是吵吵嚷嚷的百姓。


    “媽呀,差一點就砸住我了。”


    “要不是那個瘋子搗亂,可不是就把咱們拍下麵了。”


    “也不知道裏麵有沒有壓死人。”


    “喂,那個賣肉夾饃的,遞過來個臘汁肉多的。”


    越來越多的人邊大口嚼著吃食邊看熱鬧。江琢毫不懷疑此時如果有西瓜,他們會更開心些。


    她手持京兆府腰牌,外圍百姓鬧哄哄地給她讓開。再往前走,遞給五城兵馬司都頭驗看。因為前指揮使派人截殺江琢導致事發被下牢的事,他們多少都知道這個姑娘,連忙也讓開了。


    再進去一層,卻見鄧泰正跟城門守衛爭執。


    “我京兆府衙為何不能進去查?問問你們上峰?他能攔本官嗎?”


    那城門官麵色通紅,一麵躬身賠著不是一麵道:“城防要塞是由兵部負責,眼下又沒有壓死人,可以緩緩再查。況且萬一大人進去後遇到塌方,我等便是萬死之罪。”


    江琢勾頭往裏看了看,倒塌的城牆並不是直直拍下來的,而是一堵牆倒塌,另外一堵斜著支在地上。這樣的情形,的確很可能還會再塌一次。


    既然沒有人命案,隻是牆塌了,那兵部找工部問責即可,的確沒有京兆府進入探查的必要。


    “你這守衛!”鄧泰卻很氣惱:“你說沒死人就是沒死人?城牆下小廡房裏的人也都逃出來了?你點了你們兵丁,點過百姓嗎?”


    牆一晃蕩便撒腿跑了,誰還管百姓死活啊。那守衛卻不敢再吭聲。


    正說到此處,鄧泰見江琢來了。他朝江琢一點頭道:“外麵站著去,這裏危險。”


    江琢屈膝施禮站在一邊不語,見遠遠的從朱雀大道奔來一隊人馬,正是工部侍郎上官列帶著手下十多人。


    她對鄧泰道:“大人,工部侍郎上官大人趕到了。”


    她把重音放在“趕”字上。


    鄧泰斜睨外圈,見上官列已經撥開人群匆忙快步走來。他比鄧泰官職略低,故而先施禮道:“府尹大人辛苦了,我工部督造不當,現下便立刻查找原因準備修繕,還請大人迴吧。”


    鄧泰緩緩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微疑惑。


    來得似乎有些快吧,似不欲人知什麽。


    “咳咳,”鄧泰咳嗽幾聲,看一眼倒塌的城牆道:“本官擔憂牆下砸了百姓,故而不能離去。”


    上官列臉上掩不住的急色:“若有百姓,自然會報到京兆府,由大人屈尊安撫。”


    這麽說,似乎不走不太合適了。


    正在此時,百姓中忽然有人哭喊著衝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推搡著人群道:“見到我小孫孫了嗎?”一邊比劃著孩子的大小身量。


    看她臉色慌張不像是假裝的。


    鄧泰如同抓到稻草,立刻指著倒塌的城牆道:“是不是鑽那裏麵去了?”


    婦人一眼見城牆榻成那個模樣,癱倒在地幾乎暈厥。


    鄧泰道:“不要著急,本官立刻差人進去尋找。”


    城牆坍塌後形成了一個又長又窄的三角形空間,底下有個小縫隙,僅能容瘦弱的人通過。江琢便立刻上前道:“便由奴家去吧。”


    鄧泰有些不放心,從守城官兵頭上摘下一個帽盔遞給她:“一切小心。”


    牽扯到孩童丟失,上官列再不能阻攔,隻好由著江琢鑽進去。


    他一雙眼睛在江琢身上上下打量。


    聽說這女子擅驗屍,那別的應該不懂吧。


    江琢昨夜殺高森時的夜行衣被她焚燒,晨起時她在樹林裏換上了女裝。淡藍色的裙裾層層疊疊,這讓她鑽進牆縫時蹭了一身的土。


    好在城牆塌落完畢,裏麵的構造暫時還很結實。


    她腳步輕移,在掉落的磚塊和被砸爛的桌椅間走了一段距離,便往更遠處走去。


    修繕的工事出現問題,的確是工部的責任,但罪責也不過是罰俸降職罷了。若裏麵被砸死十幾個人,那或許便革職查辦。


    可她並不希望真的砸死了人,她想看看是不是工事有偷工減料的嫌疑。


    江琢在磚牆透過的縫隙中慢慢往裏去,偶爾聽到土塊掉落在地的聲音,有一片泥土掉在她的帽盔上,“啪”的一聲。


    江琢走了七八丈遠,見泥塊結實,石塊大小正常,沒有堆砌小碎石以次充好的嫌疑,那麽的確便不是偷工減料。


    難道這牆塌,是別的原因?


    “啪,啪,啪。”江琢在泥土漸漸掉落的甬道中,凝神細想。


    ——“來來,嶽芽,師父教你怎麽尋找蛛絲馬跡。”


    嶽芽正在苦惱該送遠在京都的萱哥什麽生辰禮物,聞言漫不經心道:“還沒有承認你是師父呢。”


    原大理寺少卿,如今流放充軍被嶽芽救下的雷嘉把酒壺放下道:“閉上眼睛。”


    “什麽?”她問。


    “有時候隻有閉上眼睛,才能發現亂糟糟的環境中,什麽事情雖然細微,卻不尋常。”


    閉上眼睛嗎?


    江琢站立在廢墟和煙塵之中,閉上眼睛。


    入耳的是遠處嘈雜聲,那是百姓在外麵圍著廢墟看。屏蔽掉那些聲音,便隻聽到周圍土塊剝落掉下的聲音。也忘掉這些聲音,空氣中似乎有若有若無的什麽味道。


    這味道太淡了,不易捕捉。


    那麽除此之外,在一片寧靜中,她覺出自己也是不同的。身子似乎微微傾瀉。


    為什麽,會傾斜呢?


    江琢猛然睜開眼睛蹲在地上認真看土磚夯實的地麵。


    這地麵,是傾斜的。因為傾斜的角度不大,而四周更是歪歪斜斜的斷牆,她一路走來竟然沒有注意。


    不管城牆倒塌有多大的重力砸下,也不應該把地麵砸歪。唯一的原因可能是,這地並不是地,而是地下暗室的頂麵。


    這城牆下,藏著一個暗室。


    想到此處江琢忘記了危險,取出昨晚上特意多帶的腰中佩刀,朝著地麵挖去。


    太硬了,挖不動。


    “找到什麽了嗎?”外麵傳來兵士詢問的聲音。


    她退後一步,手持長刀凝聚全身力氣,朝著地麵狠狠砍去。


    一刀,兩刀,三刀!


    土沫飛濺,繼而是土塊,再然後露出黑黝黝的洞口,再然後——


    在兵士持續不斷的問詢中,她大聲道:“找到了!”


    鄧泰麵色緊張,而他身邊的上官列則是陰沉。


    他們聽到江琢的聲音,頓時一起往洞口看去。那老婦人爬起來,正要往裏擠,便又有人從身後扯住她道:“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孫子。”


    人群讓出一條縫,有個賣糖糕的小販提溜著一個三四歲的孩童擠進來。


    “是你家孩子?偷吃我八塊糖糕!”


    老婦人喜極而泣,那小孩哭著撲進她懷裏,露出爛了兩顆的乳牙。


    鄧泰麵色稍緩:太好了,沒有孩子被砸。


    上官列則腿腳發軟,不是人,那她找出來的是——


    正這麽想著,就見一個黑亮的東西被人從縫隙中扔了出來。


    那東西呈十字形,約半人高,中間機括上夾著沒有安裝上的鐵弓。鄧泰上前一步,他看清了,那是一架十字弩。


    這裏怎麽有十字弩?莫非如今守城官兵也配備這個了?


    正想著,便見縫隙裏又丟出一個,再丟出一個,又是一個。


    “劈裏啪啦”十幾個弓弩摞在一起,江琢這才鑽出來。


    看來她一次也隻能抱這麽多。


    她臉上有些塵土,一雙眼睛卻如窪著清水般發亮:“大人,奴家發現這城牆之下,藏著一個軍械庫。”


    “哦?”鄧泰轉過身去看向上官列,見後者麵色發白手捂胸口,慢慢滑坐在地。


    江琢的視線落在那弓弩上。塵土掩蓋之下,有一塊機括上被她擦得很幹淨,細小的刻字如今非常清晰:成化五年。


    這是成化五年的弓弩,這是他們誣陷父親賣給突厥的弓弩啊。


    原來就藏在這城牆之下。


    江琢心裏發酸,幾乎要哭出來。


    這一趟,太值了。


    朱雀大街熱鬧繁華,江琢縱馬向前,經過蘭陵坊後往東,過不多久便可以到達客棧。


    微風輕撫,日光溫暖。


    她知道鄧泰會差人把土磚砸開,會把弓弩取出,百姓會圍觀會議論,或許有個膽大的,會問上一句:“不是說這弓弩被國公爺私賣了嗎?


    又或許無人敢問。


    但鄧泰是個細心的,他會在奏折裏把弓弩數量、大小、銘刻標識寫得很仔細。他會報稱城牆倒塌是因為下麵修了暗道。餘下的,便讓那個昏庸的皇帝去揣測,去憤怒吧。


    穿過蘭陵坊便是安樂坊,此處有一塊空地,有些賣藝玩雜耍的人正在這裏討生活。江琢見有人表演胸口碎大石,也有表演頭頂幾十個空碗走鋼絲的。她心情好,每過一個攤子都丟錢打賞。


    再往前,有個表演噴火的。


    “唿”的一聲,那人把火焰從嘴中噴出,因看江琢闊氣,站得離她頗近些。江琢把賞錢投下,轉身便聞到空氣中油火燃燒的味道。


    就在這一瞬間,她猛然打了個機靈。


    不久前在倒塌城牆下,她聞到若有若無的氣味,那氣味很快飛散在空氣中捕捉不到。


    她不該忘記那種氣味。


    那種氣味,嶽芽很熟悉,江琢沒有聞過。


    那是,火藥的味道。


    她轉過身去看向城牆的方向,神情中含著震驚和不可思議。


    城牆不是因為暗道倒塌,是被人小心翼翼,把握好角度方向又避免傷及無辜,用火藥炸倒的。


    那個人的目的跟她一樣嗎?


    讓十字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為父親雪恥。


    江琢隻覺得有血液湧進頭腦,她身子發飄扶住馬兒勉力站好。


    是誰?這世上還有誰心裏向著他們嶽家,為了嶽家可以籌謀至此?


    是——萱哥嗎?


    江琢把那塊衣袖取出拿在手裏緊緊握住。


    這個時候,有個聲音從她身後響起。


    “喂!女賊,站得離火太近小心變成烤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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