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殺聲越來越大,夾雜在這中間的是府中上下主子、丫頭、仆婦乃至護衛小廝死去時的哭喊掙紮聲。


    嶽芽把她病弱的二哥打暈藏進密室,她自己又轉身迴來。她要再救一些人,她的母親還在外麵,她的大嫂以及侄子侄女還在外麵。可她剛出來,迎頭便有一柄鋼刀砍來。


    她曾經在軍中待了五年,她認識這種刀,這是破甲斷鐵的利刃。持刀的人是一個高大的男人,嘴中說話口音卻很重,顯然是西域過來的武士。


    “你就是慶陽郡主?”他並不敢小視這女人,說話時甚至把刀收迴,端在手臂上施禮。


    “是。”嶽芽冷冷道。


    她並不喜歡繁文縟節也並不想多等,她的家人還等著她去救。所以說完這句話,便手持長劍擊去。


    劍意在身前把她裹成密不透風的網,第一劍,她劃破了西域武士的肩膀。第二劍,她擊向他的胸口。然而就在這時,她卻聽到身後的機括聲響。


    她認識這種聲音,那是十字弩的聲音。


    一旦分神,劍意便散了,那武士趁機一刀砍來。


    嶽芽避開從身後射來的勁弩,用劍擋住這一刀,可那西域武士卻又從身後迅速抽出一把刀。


    這真是不尋常又詭異的刀法。


    她最後的記憶,是那把刀劃破她的腰部,把她攔腰砍斷。


    然後,便是空冥的一片白色。


    空中似有誦經的聲音和男人的哭泣聲。


    “一恆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內,一塵一劫……”


    她聽了許久這經文,知道是《地藏經》,是超度亡靈的經文。


    可那男人的哭泣聲是誰啊?她不記得那聲音。


    忽然有一日,一個聲音道:“去吧!”


    嶽芽猛然驚醒,卻覺得喉嚨被人扼住。她悶悶想睜眼看看,見一個女人的背影慢慢去往門邊。一邊走一邊道:“江琢,你別怪我。你又癡又傻,還能因為你讓老爺斷子絕孫?江家的列祖列宗會感謝我的。”


    嶽芽怔在床上沒有動彈,腰間仍然劇痛,碰觸卻是完整的。


    沒有鮮血沒有傷疤。


    她起身看銅鏡,這裏麵是自己完全不認識的,另外一個人。


    她明白那夢境中“去吧”二字是什麽意思了,她來的不是奈何橋,而是另一個女子的身體。


    這女孩子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有些圓潤,但是很結實。模樣生得好看,一雙眼睛如有水銀在眼窩裏滑動。她試著對鏡子裏的自己笑了笑,然後又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人,安國公府上下百餘口人,都死了。


    嶽芽盯著鏡子裏江琢的臉,抱緊膝蓋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她要徐徐圖之。


    在這府裏摸清情況。


    這是河南道,許州,澧城,距離自己被殺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江琢的父親名叫江遙,是澧城縣令。那夜要殺她的人,是江遙的姨娘。


    江遙夫妻都很寵愛江琢,並不因為她癡傻而對她有所苛待。江琢在這府裏日日晃蕩著,偷空也溜進縣衙庫房看各種文書,尋找京都她親人的消息。


    這一日正在院子裏看小廝鬥蟲,忽然聽見一聲悲哭,有丫頭跑來對她說:“小姐快逃跑吧!聽說京城來了人要抓你!”


    江琢怔立原地。


    半晌才弄明白,原來前麵大堂來了許州府的人,說是個兵曹,帶著京都的密旨。


    不可能!皇帝怎麽能想象到她重生了?


    江琢偷偷跑到大堂窗戶邊往裏看,見江遙跪在地上正在哀求:“小女還未行及笄之禮,仍是個孩子。且她一未觸犯王法二未衝撞聖駕,實在是沒有理由被殺。就請王大人網開一麵吧。”


    王兵曹麵露尷尬之色。江遙的官位比自己高出一階不說,還是文官。他隻能屈膝拉住江遙,免得落下個藐視上官的口實,嘴裏解釋道:“這次我等奉命而來,已連殺十一人,貴府千金在名冊之上,是第十二個。縣令大人如果阻撓,咱們就都不好辦了。”


    他又把名冊展開,指著那個唯一沒有被紅筆勾畫的名字給江遙看。江遙神情悲痛著急卻強忍著淚水。


    王兵曹勸:“密旨密令都在,大人你也算是為國盡忠,末將複命時一定會為大人多說好話,待明年考績時也能寫上一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王兵曹提起了“為國盡忠”這幾個字,江遙忽然悲憤地站起來:“雖然下官職務卑微,但今日不管是誰來,我就是舍了頭上這頂烏紗帽,也不能讓你們殺了我女兒!”他說著胡亂從身後衙役腰裏抽出一把刀,恨恨道:“建朝百年,有法為度。如今就因為我女兒癡傻,就要殺了她嗎?法在哪裏?度在哪裏?我要去都城諫言,我要麵聖,吾寧一死!”


    他說著猛然前衝幾步,揮動長刀指著王兵曹,竟然是寧死不遵密令了。


    王兵曹行伍出身並不怕他這樣,可事到如今知道若想完成任務,隻能如實相告了。他屏退左右,卸下江遙手裏的刀,壓低了聲音把機密相告。


    原來前月司天監登台占卜,占得“三星一線、熒惑守心”大兇之兆,又合無相八卦,推知不出五年,將有一女進入朝堂,殺死皇帝。


    “可這卦象管我女兒什麽事?”江遙似乎要抓住什麽救命稻草,急道。


    “是破法啊,”王兵曹抓住江遙冰冷的手:“司天監和慧圓法師一起尋求破法,說是那女子癡傻,且在許州,隻要殺死許州癡傻女子便可。陛下怎麽敢大意?末將手上正是許州十二名癡傻女子的名籍。聽說大人您把女兒管束得很嚴苛,可他們還是知道小姐曾經在大街上把衣服褪得隻留褻衣,哭鬧著被您抱迴去。這是瞞不住的,名單裏有的,必須死。”


    江遙重重跌坐在地上。


    “王兵曹你信嗎?子不語怪力亂神,陛下怎麽會信這些?”


    王兵曹歎口氣:“大人慎言,我等也是奉旨辦事,知道你父女連心,朝廷那邊撥了每戶二十兩白銀的撫恤,聊表心意吧。”


    二十兩白銀足夠一個尋常人家吃穿用度一年,所以他們可以悄無聲息地殺人吧。所以自己這個澧城縣令從未聽到有人因癡傻女兒死去而報官的消息。


    原來是要殺掉癡傻女子。


    江遙聽到此處,推開門簾走了進去。


    男女有別,王兵曹隻粗粗一瞥,心中便痛惜幾分。


    這女子約十四五歲,身上穿著月白色繡墨蘭及地小交領衫襦,因為尚未成年,鬢旁束著小髻,其餘頭發烏黑濃密地披在肩膀上。她垂著頭,卻可見額頭飽滿。皮膚雖然不算很白,可微垂的眼眸上睫毛很長,想必麵容很清麗。


    “琢兒!”江遙猛然撲上去抱住江遙。


    王兵曹此時已經失去了耐心,他示意衛兵把江遙拉到一邊,露出同情的神色道:“江大人放心,我們會給小姐一個痛快。”


    縣衙裏的衙役都不敢動,一邊是自己的縣令大人,一邊是更招惹不起的州府軍將。他們隻能小心地扶住江遙,期待這些人手裏的刀快些,免得小姐多受苦痛。


    正撕扯間,卻聽到一個清亮的聲音道:“兵曹大人要殺癡傻女子,可奴家並非癡傻,是不是弄錯了?”


    開口的正是江遙的女兒江琢。


    不光是衛兵和王兵曹,連江遙都怔住了。


    他的女兒是怎麽樣的他是最清楚的。自小呆傻口不能言,偏偏還力氣大,時常打暈婆子丫頭翻牆到外麵去。養了她十四年,沒有聽過這麽囫圇的話。


    江遙甩開衙役幾步扶住跪地的江琢,仔仔細細盯著她看。這的確是他的女兒,小巧的鼻子小山眉,鵝蛋臉有些肉嘟嘟的,唯一的不同是眼睛。之前如細雨般空濛的眼睛此時有了神采,透著一股子清亮。


    “琢兒……”江遙囁嚅道。


    江琢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似乎是安撫,隨即抬頭麵向王兵曹道:“奴家這般,是呆傻嗎?”


    別說呆傻,這模樣簡直可以進宮選秀了。


    王兵曹心裏罵了聲娘。


    這真是見了鬼了。


    卻見江琢緩緩站起來,雙手交疊在胸前規規矩矩施禮道:“兵曹大人奉命而來,說是要殺盡許州癡傻女子。奴家是否癡傻,還請兵曹大人當麵詢問清楚。”


    “問……”王兵曹吞吞吐吐:“問什麽?”


    眼前的女子盈盈而立,身上卻似有藏不住的氣勢席卷而來:“《女誡》、《女訓》,奴家可倒背如流;《孫武兵法》、《太白陰經》,大人也可詢問一二;《四書五經》,奴家也淺顯懂些,而禮、樂、射、禦、書、數六藝,也可跟大人稍作切磋。隻要能證明奴家不是癡傻就行。”


    王兵曹通紅著臉怔在原地。


    且不說本朝女子識字的僅有官府或闊商人家,就說《孫武兵法》和《太白陰經》這些,他自己都不曾讀過。而君子六藝裏的騎射,他雖然不錯,但是要證明一個女子不是癡傻,用得著比這個嗎?


    “一定是弄錯了吧。”王兵曹下意識退後一步,喝罵左右,“叫你們去請江家小姐,這請的是哪家的?”


    “這的確便是小女。”江遙道。


    王兵曹神色尷尬對著江遙拱手:“江大人的女兒既然已經痊愈,怎麽不說一聲呢,險些誤殺了。末將這就迴去稟明少府大人。”


    他說著灰頭土臉告退,廳內很快就僅剩下幾名衙役和江遙江琢二人。


    江琢仍站在原地,江遙腳步微晃,向江琢這邊走來,一直強忍著的淚水此時落下。


    江琢看他走過來,依然雙手交疊放在胸前,恭敬地屈膝施禮。


    “父親大人,讓您受驚了。”她神情恬淡,似乎從癡傻之態突然應答隨意並不是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走!”江琢顫抖著牽住她的手道:“快去見你母親。”


    他們剛穿過花牆走進後院,就見江琢的母親蘇氏從內跑出。她顯然是昏迷後剛剛醒來,臉色蒼白鬢發淩亂,手裏握著一把剪刀。她身後跟著幾個丫頭婆子,拚命阻攔卻被她當先衝過來。


    “誰敢殺我女兒!”她喊著,看到江遙父女後腳步停下。


    “你救下孩子了?”江夫人衝過來抱住江琢大哭起來,全然不顧儀態。江琢的身子卻很僵硬,她看向江遙,好在江遙已經不再抹淚,伸手把蘇氏拉開。


    “孩子好了,你看看,孩子好了。”


    一家人哭哭啼啼從虛驚一場到歡天喜地,除了江遙納的小妾林氏外,其餘人都圍著她詢問為何突然會說話,還懂這麽多。江琢推說自己半年前零星已經懂些道理,隻是說不出來。今日麵臨生死考驗,一著急就能說了。


    “那小姐怎麽懂那些書呢?”江琢的貼身丫頭墨香問。


    江琢示意她看房間架上的書籍:“父親大人之前讀給我聽過啊,我都記得,隻是說不出來。”


    江遙聽到此處,轉身說衙門有事便慌慌張張離去。他腳步匆匆走到庭院裏,趁人不注意又抹了一把淚。


    女兒癡傻,還好自己從未放棄。


    蒼天有眼啊。


    江府儉省,晚間隻有一碗清粥。江琢陪著不停絮叨的江夫人待至亥時才迴屋子,丫頭墨香幫她卸去頭上釵環,梳洗好後退至帳外。江琢正要睡去,忽然聽到廊下有細微的動靜傳來。


    一根銅管刺破窗格上的桑皮紙伸進來,接著便是無味的青煙。


    江琢看到距離窗戶近一些的墨香疑惑地“咦”了一聲,便跌倒在地昏睡過去。


    接著窗戶被人掀開用長竹支起,一個男人跳了進來。


    他約麽三十多歲,眼睛細小長相普通,頭戴棕色襆頭身穿半臂袍腰係革帶。他一邊朝著帳子裏的江琢走來,一邊自言自語道:“她癡癡傻傻什麽都不懂,在殺她之前不如讓老子爽一把。”


    說完便脫掉長褲,把下袍往腰間一係,光著半個身子打開了床帳。


    白色的床帳上繡著紅梅花,男人的手還未觸及那幾點紅色,便有一團粉色從帳中擲出。那是一床被子,他猝不及防間被兜頭捂了個嚴實。


    “哎呀!”男人大叫一聲向後退去,抬手去掀被子。眼神的餘光看到一個紅色的裙角擺動,接著什麽東西踢中胸部。他往後倒去,雙手胡亂向上抓,可不知道從哪裏冒出的繩子把他纏了個嚴實,連同被子裹得緊緊的丟在地上。


    他像蟲子一樣拚命掙紮,厚厚的棉被捂得他透不過氣來。棉被隔音,男人勉強聽到有人撞開門的聲音,接著是棍棒落在身上。雖然有棉被裹著,他還是疼得滿地打滾,光著的腿更成了被人踢打的要害。


    幹這行也好幾年了,因為都是先迷暈再下手,他身上連一點功夫都沒有。此時隻剩下哀叫連連。


    “小姐,這是怎麽了?”丫頭墨香醒過來的時候正看到屋門大開,兩個護院圍著什麽東西毆打,而江琢正站在屋內,冷眼看著地上的人。


    很快,府裏的人都到了。


    “這是怎麽迴事?”江遙匆匆而來,身上穿著一件單衣,江夫人連忙給他披上大氅。


    說話間護院已經把男人身上的被子剝去,又見他下身不堪入目,胡亂給他蓋了件衣服。男人在地上連唿饒命。


    “原來是個闖門歹人。”江遙見江琢沒什麽事,放下心來,發號施令道:“丟牢裏去吧,明日開堂問審。”


    江琢看了眼躲在門外的一眾女眷,走到江遙身邊輕聲道:“女兒覺得還是在這裏問一問比較好。”


    江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這女兒自從突然能說話後已經讓他很是驚歎,現在又是為什麽?


    自己讓人把歹人押走,也是為了江琢的名節著想。如今私下裏問,萬一有人議論怎麽辦呢。


    他心底掙紮片刻,還是覺得應該聽女兒的。


    護院把歹人綁在柱子上便帶著女眷退出去。江琢看著正隨女眷們一起往外走的林氏,清聲道:“請林姨娘也留下吧。”


    江遙看著林氏,神情有些複雜。


    因為夫人生下江琢後沒能再生養,內疚之下便把府裏樣貌好的一個使喚丫頭給他做了姨娘。江遙每日裏公務繁忙,根本沒把這姨娘看在眼裏。怎麽如今女兒竟然也要她在場嗎?


    江夫人也是神情驚訝。


    屋裏再沒有旁人,林姨娘進來後把房門關上。


    “請父親問吧。”江琢道。


    這澧城雖小,每年的案子也有百多件。江遙審案細致認真,從不敢漏抓錯放,手底下更沒有冤假錯案。


    可如今他竟然覺得棘手。


    地上的歹人被打得鼻青臉腫瑟瑟發抖,可一雙眼睛左右亂轉,根據他審案的經驗,這人是絕對不會輕易說出實話的。


    這裏不是大堂,沒有殺威棍更沒有肅然之氣。且時間緊張,也沒有摸過這人的底細。從哪裏問呢?


    江琢見江遙不開口,索性走過來屈膝施禮道:“若父親大人允許,女兒也可以問上一句。”


    雖然民風開化,但未出閨閣的女兒家還是不能跟男人多說話的。江夫人正要阻攔,被江遙擋了一下。


    她是慣聽江遙的話的,心想那就讓女兒問吧,想必就是個賊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想到此處,便聽到江琢開口說道:“你叫什麽我不知道,但你來的時候說了,今天是要殺我的。”


    殺——


    江夫人險些暈倒在地。


    地上跪著的男人猛然抬頭,又慌忙搖頭:“小民沒有殺人的膽子,小姐誤會了。”


    雖然他的臉被打得像是醬菜壇子,但江琢還是從這張臉上看到了狡猾。


    “你沒有,”江琢看著他一笑,嬌美的臉龐露出一絲懾人的冷光,頓了一下說道:“那林姨娘有嗎?”


    噗通一聲,原本站著的林姨娘跪倒在地,扯住江夫人的衣角哭道:“奴婢絕對沒有殺害小姐之心啊,請夫人做主。”


    一屋子人看著江琢,有懷疑的有委屈的還有狡詐的。


    江琢抿了抿嘴淡淡開口:“其實這是家事,我本來不想說也不想提。但林姨娘一而再再而三要殺我,就是完全不想做一家人了吧。”


    林姨娘的嘴唇動了動,辯解道:“可我為何要殺小姐?我受夫人的大恩,從丫頭成了半個主子,感激還來不及呢,怎麽會殺小姐?”


    怎麽會殺。


    江琢微閉了一下眼睛。


    因為人心啊,永遠是貪婪和不知足的。


    江琢不再搭理林姨娘。


    她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除非自己拿到證據,否則不會招認。突破口還在這歹人身上。


    “你叫什麽名字?”江琢對著男人問。


    男人放鬆下來。這小姐雖然趁自己大意抓住了自己,可顯然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就算問自己一個盜竊之類的罪,也頂多關幾天便放了。


    想到這裏他答道:“小人姓金名大缸,澧河上的船夫。”


    “好,金大缸。”江琢轉身從梳妝櫃上的小筐裏拿了幾根鐵簪子,聞著室內若有若無的魚腥氣,對著他道:“這一句是實話。”


    男人的心裏“嘁”了一聲,就算我說謊你能把我怎麽著?


    剛想到此處,就見江琢的胳膊動了一下,手裏鐵簪飛出,梆的一聲釘在了他腦袋旁的桌腿上。


    男人被驚嚇得渾身發抖,慢慢地轉過頭去,見簪子深深沒入桌腿,隻留一顆木珠在外劇烈顫動。


    他覺得自己的下身也顫動一瞬縮在腿窩間。


    娘的!這是個會功夫的!不是說是個傻子嗎?


    心念到此,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林姨娘。這目光頓時被江遙捕捉到,他突然明白女兒為什麽要在這裏問一問了。


    原本他想顧全女兒聲名,卻不知道需要人顧全的是他自己。


    畢竟如果外人跟林姨娘勾扯到一處,那就是壞了他的門風。琢兒竟然能為他考慮到此處,江遙心裏熱熱的。


    可是琢兒怎麽還玩起了暗器?怎麽審案子充滿威懾力?這也是像她所說的,是原本就知道隻是說不出的?


    江遙一雙眼睛甚至忘了看歹徒,隻顧盯著江琢上下打量。


    江琢神情冷淡,似乎丟簪子穿破桌腿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她淡淡道:“如若說謊,猶如此桌腿。”


    金大缸的心裏打起了鼓。


    沒想到縣令的女兒這麽厲害,竟然準備對他動用私刑了。但他還是不能招,此事非同小可,招了就不是坐幾天牢的事。


    權衡得當,他臉上擠出幾分笑道:“小姐盡管問。”


    江琢看一眼垂著頭的林姨娘,淡淡道:“你說自己是船夫,這自然不假,可你除了船夫,還做別的買賣。”


    金大缸神情微怔不說話。


    江琢又道:“尋常船夫,腰間係草繩腳蹬厚布靴。你腰裏係著革帶,一條革帶五十文錢,恐怕你劃上一個月船也存不到這些;你的靴子是牛皮製,價格更比革帶貴上幾倍。所以你是船夫,又不是船夫。如果我沒猜錯,你別的買賣就是替人消災,是個用船夫的身份偽裝的殺手。”


    金大缸看看革帶又看看被他脫在床邊的靴子,臉色發白。


    娘的有錢就要對自己好,誰知道還被人抓到把柄了。


    同樣臉色發白的還有江夫人,她撫著胸口看看江遙又看看江琢,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這個夫君一向是寵慣女兒的,就算女兒癡傻,也常常抽時間給她讀書陪她玩耍,所以如今江遙讓女兒做主問話,她覺得很正常。可是她女兒是怎麽迴事?今日才能說話怎麽就說這麽好了?還會審案子還會擲飛鏢,難道是平日跟丫頭婆子打架練出來的?


    江夫人神情猶疑緊張,考慮是不是該去廟裏問一問,別是入了邪祟了吧。


    江琢繼續道:“你犯過的案子以後再交代,今日我且問你,誰人指使你來?”


    金大缸靠著桌腿往後縮一下脖子,還想裝迷糊:“小姐說的什麽,我,我不懂。”


    話音剛落,一根簪子就抵上了他的喉嚨。


    明明剛才說話時江琢還在丈遠外,可此時卻如鬼魅般突然出現,金大缸覺得自己的脖子一熱,是鮮血淌下,隨即他才感覺到疼。


    這麽快的速度,這麽狠的招式,稍微不慎他就會死。


    “別殺我!”被人道破身份又有性命之危,他的心理防線終於被擊潰,大叫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收了三十兩銀子替你家小妾把你丟湖裏!”


    鐵簪退去血線飆出,金大缸才捂著脖子意識到自己失言。他光溜溜的兩條腿在地上胡亂捶打幾下,失心瘋般道:“娘的我這是怎麽了?”


    怎麽眼前這女子像是從死人堆裏出來的?怎麽她身上有濃重的殺氣?怎麽自己隻被她一嚇就全都招了?


    然而江琢不願意再跟他廢一句話,她退到一邊,對江遙道:“其餘的就請父親問吧。”


    牽扯到林姨娘,她問著的確不合適了。


    金大缸被丟入監牢,江遙還未問半句,就見江夫人顫抖著手把被林姨娘抱住的衣袖扯開,難以置信般道:“我聽琢兒之前說,你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殺她?”


    林姨娘的頭仍然垂著,似木頭般一動不動。


    江夫人抬手在半空做出要打的樣子,可又緩慢收迴,痛心道:“林雅兒!你十四歲要被發賣到暗娼巷時我們救了你,這麽些年並未虧待過幾分,怎麽你!你好狠的心!琢兒雖然頑劣,卻也不曾傷你!你……”


    她說不下去,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哭起來。


    江琢知道此時她應該過去勸慰,可她還未動,江遙已經越過她站在江夫人身邊,扶住肩膀安撫。


    過了一會兒他問道:“凡行兇殺人,必有惡念,你為什麽?”


    室內的空氣似乎被濃密的絲網罩著,裏麵的人毫無動靜。過了很久,林姨娘才緩緩抬起頭來。


    她的臉上已經沒了慌亂,取而代之是衰敗的神情。她的視線落在江夫人身上,空洞得像是沒有盡頭。


    “對我好,”林姨娘的聲音竟然是淒惶的:“我原本想到了年紀嫁給府裏的小廝,你卻讓我做姨娘。做姨娘也好,半個主子,吃穿都好一點。可是三年了,老爺碰過我一次嗎?他的心裏隻有你們娘兒倆,就算江琢是個傻子,都一味寵慣著。我問過老爺,是不是沒有心思再添子嗣。老爺說江琢便是子嗣,養好這一個就夠了。”


    她猛然轉頭盯著江琢:“便是嗎?她是個女兒,又是傻子!老爺竟不怕絕後!竟寧肯無後不孝也不願意碰我,我這才明白過來,隻要她活一日,老爺就無心去西院。是殺一個傻子還是守一輩子活寡,這個選擇不難。上個月月初我趁她睡覺勒死她,沒想到她睡一覺又醒了。原本我想放過她的,可今日她竟然開了心竅!”


    開了心竅,會說話,便可指證她曾試圖謀殺自己。


    這便隻能除去了。


    說到這裏林姨娘歎息一聲:“這是天意了,我沒有做主子的命。”


    江夫人聽她說到勒死江琢的事,慌忙站起來去看江琢的脖頸。那裏的瘀痕已經消失,隻留下一道淺淺的印子。


    她抱住江琢又哭起來,哭完抹幹淨淚水,轉頭看向林姨娘道:“我真是瞎了眼,引狼入室又讓老爺聘你為妾。如此毒婦,當逐出家門。”


    “不。”開口的是一直不怎麽說話的江遙:“雖然林氏算得上家中一員,但亦是我朝子民,誅惡不避親近,我不怕丟臉,也關牢裏去吧。明日審明畫押,按大弘律法辦。”


    林姨娘沒料到江遙竟不怕家醜外揚,她掙紮著站起來,淒厲一聲道:“夫人!你看呀!你們口口聲聲為我好,哪裏好了……”


    還未等她說完,大門打開,兩個婆子進來抓住她的肩膀拖她出去。零碎的叫喚聲在夜色裏分外刺耳,慢慢消失。


    江夫人已經不再哭,她的手輕輕觸碰江琢的脖頸,心疼和自責在臉上浮現。江遙勸她寬心,讓丫頭扶她迴屋歇息。


    等她走了,江遙忽然轉頭對江琢道:“琢兒,你真的是我女琢兒嗎?”


    江琢微垂著頭沒有答話,她收迴剛才的淩厲之勢,思量如何解釋。


    是被看出來了嗎?


    縱使長相沒有變化,殼子裏畢竟換了一個人。江遙是常審案的縣令,怎麽不會看出自己的女兒不一樣了?


    她其實已經來了一個多月,那日刀斧把她一砍為二,再醒來時便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脖子火辣辣地疼,而林姨娘正轉身離去。這些日子裏她每日都在不可思議和震驚中努力裝傻,如今為了達到那個目的不能再裝,若被江遙認出,她便隻能離開了。


    那會更難一點。


    那會讓她要殺光李氏皇族的目標更難實現一點。


    澧城縣令江遙慢慢朝著她走近。他的眼裏星星點點透著洞察和溫和的光,然後他的腳停在江琢麵前,開口道:“琢兒,你太讓為父驚喜了。”


    竟然……


    江琢怔了一下,她在江遙臉上看到自己曾經很熟悉的神情。


    ——芽兒!你這馬馴得不錯!


    ——此計神妙,芽兒是如何想到的?


    全天下的父親都有過這樣的神情,這是驕傲裏有一點驚訝,欣慰裏摻雜著讚賞,這是父母對子女認可時的神情。


    江遙舉起胳膊似乎要抱一下江琢,她臉色發紅下意識退後半步。這動作突兀不自然,江遙抬起一半的胳膊隻好順勢背在身後。他輕聲咳嗽著掩飾尷尬,半轉過身去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著。”


    抬腳離開時,還輕輕關上了窗戶。


    江琢心中幾分酸澀。


    在江遙心裏,自己是他突然開蒙的女兒,可其實真正的江琢一個多月前便死在林姨娘手裏。


    他再不會有一個女兒了。


    不會有一個即使癡傻也被他寵愛的女兒。


    一直瑟縮在門外的丫頭墨香等江老爺離開才敢上前,她一邊整理屋子一邊偷眼看江琢。


    江琢忽然問:“她——我以前,常常跟父親大人——抱?”


    墨香停下動作看她。


    原來小姐會說話後忘記以前的事了嗎?想到這裏墨香原本有些害怕的臉龐上立刻神采飛揚,對她的懼怕也少了些:“是小姐常膩著老爺要抱抱,夏天打棗子的時候還非要騎在老爺肩膀上呢。”


    又提起有一次江琢鬧著要鑽狗洞,夫人攔不住要打,老爺為了滿足她的好奇心,硬是拖拽住夫人,任她鑽了出去。


    縱使江琢癡傻,也都十四歲了,這江遙還真把她當做孩童般溺愛啊。與之相比,自己的父親就從不這樣。他嚴苛得更多一些,就算誇她,也常常再添一句提防她自滿的話。


    ——這馬雖馴得好,卻瘦了不少。


    ——計策雖好,偷襲時也要多加小心。


    可就算是這樣的話,也再也聽不到了。


    江琢突然轉身看著北方,淚水在眼窩裏打轉很久後才被她隱忍地咽迴去。


    車裂,那該多疼啊。


    “墨香,”她忽然道:“我記得匣子裏有一串檀木珠子,你拿來給我。”


    珠子圓滾滾的,穿在細細的銀箍上做成手鏈,總共九顆,每一顆都有小半個銅錢那麽大。江琢隨手拿了一根鐵簪,在每顆珠子上刻下一個名字。最後那顆隻刻了一個“李”字。


    做完這些她認認真真把手鏈戴在腕子上,長舒一口氣驅走心中的悲慟,躺下閉眼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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