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來信了。


    屈平急不可待地拆開,反複閱讀幾遍,將信放迴錦囊,閉上眼睛。


    屈平耳邊蕩起蘇秦的聲音:“屈平吾弟,見字如晤。楚王用弟,可見其明。吾弟用武有地,可喜可賀。大楚為縱親之背依,亦為秦一統天下之大障,是以張儀躬身入郢,以圖大謀。得平弟密函,吾遂啟程,將欲行,趙王自北地歸,召吾入宮,欲舉國移風易俗,行胡服騎射,以禦胡人,由西北製秦,約吾助之。另,燕室生變,燕王噲乍然讓國於相國子之,或生亂。燕亂,齊必圖之。燕、齊交惡,後院起火,縱親大局危殆。是以吾思慮數日,決定暫不赴楚,一切由平弟支撐。平弟早晚有惑,可問陳軫。陳軫多智,愚兄信之,亦望平弟不疑……”


    屈平明白,在未來一段時間,至少在近期,他將不得不獨自麵對張儀,因為蘇秦舉薦的盟友陳軫遠在齊地,何時迴郢尚且未知。


    於屈平而言,擺在眼前的最大國事是改製。


    關於如何改製,屈平早已思慮成熟,因而,他擬出的第一道憲令是取締封君世襲特權,裁撤不在其位或屍位素餐的冗吏,任賢用能。


    屈平之所以將之放在第一道憲令裏,是考慮到之後的所有改製憲令,無不需要各級吏員的推動,而這些吏員又大多屍位素餐,或不做事情,或做不了事情。相當一部分是在冊不在崗的,另一部分是各種聯姻或宗親,也即某個家族隻要有一人成為主治一方的尹令,其府中的幾乎所有吏員都可由他任命,也基本上是其七姑八姨、堂兄舅侄之類血親與裙帶。不同尹令之間相互用人,彼此結親,從而組成一個網絡,牽一發而動全身。這些姻親中無能力者居多,相當一部分是世襲職爵,入的是王室冊籍,代代襲爵承位,領取薪酬福利,卻不用做任何事情。譬如某個湖尹,已襲位至十八代,方今一代早已搬離原地,與所司湖泊沒有任何關係,但仍舊領著十八代之前所司湖尹的王室薪俸。


    不整頓冗吏,一是後續王令難以推行,二是國庫稅賦大量流失,三是養懶獎閑,民怨不公。


    為穩妥計,屈平在正式奏報楚王之前,召請到景鯉、屈遙、昭睢三人,就他所擬定的首道憲令預以研判。


    三人傳看完畢,屈平收起,看向他們,神態靜穆:“諸位大人,我們四人皆出於大楚三氏,皆為大王心腹,也將共同影響大楚未來。淅水之戰,我們戰敗了,大家誰都曉得敗因是秦人擁有烏金利器。”看向昭睢,“經昭兄勞心勞力,我們的工坊已能生產出烏金利器,說是不輸於秦人兵器。這是好事。不過,在這兒,在下敬請諸位誠實迴答一個問題,假使與秦再戰,假使我依舊數倍於敵,假使我將士已經擁有與秦人相同的烏金利器,你們誰能保證我們就一定能夠打贏秦人呢?”


    三人麵麵相覷。


    顯然,屈平所問,他們真還沒有想過。


    “若叫我說,”屈平掃視三人,字字有力,“我們依舊打不贏!為什麽呢?因為我們的製度不如秦人!”


    三人皆吸一口冷氣。


    “諸位大人,”屈平拿出《商君書》,攤在幾案上,“這本書在下讀過多次,大王也看過了,請諸位得空也都看看。諸位無不曉得秦法,而秦法的依據就在此書。按照此書所述,秦法也的確是這麽規定的,秦國的男人隻做一事,耕戰。秦國的女人也隻做一事,籌備耕戰。耕為備戰,戰為拓耕。”略頓,“除此之外,所有娛樂、交遊皆為奢靡,皆要受到秦法懲治。至於秦法如何懲治,諸位也都聽聞了。”


    三人盡皆看向《商君書》。


    “諸位大人,”屈平接道,“伏羲演繹天道,得《易》。易者,變也。天行健,道在變,世風世俗世道無時不在變中。先祖設製時,因應的是先祖時代的情勢。今日情勢變了,早已與先祖之時迥異,我們為什麽一定要牢牢抱住先祖所設的規製不放呢?放眼天下列國,無不先後改製,魏、齊、韓、秦,皆有大變,尤其是秦行商君之法,我們萬不可視若無睹!在下昨日收到蘇秦信函,就在近日,趙王在邯鄲推動巨變,舉國行胡服,習騎射,這是更大的變了。由鑒於此,我王高瞻遠矚,決心因時就勢,更改祖製,以振我大楚雄威。”指向案上的憲令,“這道憲令是在下尊奉王命擬就的,行將作為改製的第一道憲令頒行楚地。在奏報大王並頒行之前,在下想請諸位看看還有何處不妥,敬請諸位暢所欲言,不留遺憾!”


    “左徒大人,”昭睢拱手,“您方才所言,在下讚同。舊製要改,舊製也必須改,但如何改,從何處改,將決定整個改製的成敗。”略頓,指向憲令,“大人今從取締世襲、裁減冗吏起始,在下以為不妥。”


    “不妥何在?”


    “這是一塊最難啃的骨頭!”昭睢應道,“當年吳起改製,敗因就在這兒。世襲是楚國立國之本,前輩栽樹,後輩乘涼,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們若是一朝取締,恐怕反對者不在少數。至於府尹冗吏,這個可以裁減,但路要一步一步走,冗吏要一個一個裁,萬不可一次性做絕,否則難度太大。”略頓,“總之,一句話,在下之意是,這道憲令可以暫緩一下,放在第二步做。”


    “以昭兄之意,第一步該從何處著手?”


    “獎勵耕戰。”


    屈平看向景鯉,他笑笑,指向昭睢,豎個拇指。


    屈平的目光轉向屈遙。


    “我聽左徒的!”屈遙拱手。


    “昭兄,景兄,”屈平看向二人,“在下曉得裁冗棘手,因其牽扯的無不是親朋好友,然而,在下前思後想不知多少日夜,方才確定列其為改製的第一道關。為什麽?因為它是最大的不公。前人栽樹的確是為後人乘涼,但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三世、五世情由可原,萬世乘涼就講不通了,一則有失公允,二則滋養懶惰,三則堵塞賢能。既然生來非富即貴,誰人又願意力爭呢?當然,這是道理,於楚地實際而言,此舉為不得已。當年吳起改製,正如昭兄所言,獎勵軍功在先,取締封君在後,結果他失敗了,為什麽?先悼王駕崩隻是一因,另一因是,楚地各處府尹早已形成龐大且盤根錯節的吏製網絡,這個網絡未破,吳起所擬的王命就無法推動!”一拳震幾,“破局先破網。此網不破,一切改製都是徒勞!”


    見屈平講至此地,等於是把話講死了,昭睢、景鯉互望一眼,沒有人再說話。


    “諸位大人,諸位兄弟,”屈平不無感慨,“在下之所以將這個放在第一位,還有一個實際原因,就是國庫沒錢了。改良兵器、儲備糧草、操演兵馬,無不需要金錢,而在當前國庫,莫說是餘錢,即使宮廷日用,也是緊缺。以律當收的賦稅哪兒去了?多從不同渠道流出去了。流到哪兒去了?流進封君、府尹的私庫裏了,流進數以萬計的冗吏家裏了。楚國上下究竟有多少冗吏在吃空餉,相信諸位比在下清楚!”


    昭睢、景鯉輕歎一聲,勾下頭去。


    “諸位大人,”屈平慨然,“這些蛀蟲在楚多如牛毛,盤根錯節,汲食百姓血汗。朱門攀比奢靡,柴扉隔夜不炊,大楚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淅水一戰,數萬將士血流成河方使大王痛下決心,造憲改製。為整治奢靡,節減宮用,大王率先垂範,宮內不用車輦,宮外不行迴避,禦膳三菜一湯、五日一肉不說,更在禦花園裏躬身田園,親種禦菜,自食其力。後妃各室,也都養蠶織錦,不施粉黛了。這些不是虛說的,是在下親眼所見!”


    三人盡皆抬頭看向屈平,深吸一氣。


    “諸位大人,”屈平難抑激動,“大王能從自己做起,我們身為臣子,有何理由不向自己動刀?如何動刀?裁冗!從何處裁起?就從大楚三氏裁起,屈、景、昭三門理當垂範!”看向三人,語氣果斷,“為公允計,在下提議,你們三位交換擬出名單,再交換審核,凡不在位而照領薪餉者、在位而未能謀其政者,全部裁除!然後,我們四人將各家府宅的陳官冗吏擬出一個總冊子,共同討論,進一步審核,之後,連同憲令一並奏報大王,待大王禦批之後,就隨同王命張榜於市集,由黎民百姓監督補漏,使在裁冗吏無所遁身!”


    三人點頭。


    說幹就幹。屈遙擬景氏,景鯉擬昭氏,昭睢擬屈氏,三人對照各門冊籍,按照屈平起擬的憲令要求畫出杠杠,很快挑出各氏各府屍位素餐或連位也不屍而白領薪俸的陳官冗吏及超過五世的襲爵或襲職。待名單擬定,三人又倒迴來,互審一遍,最後是屈平四人對所有清單逐一核查,確定無疑,方才散班。


    散班辰光,屈平叫住昭睢,問起鹽案,昭睢迴說令尹正在嚴命司敗府緝查。聽司敗說,盜賊是夜間作案,且戴有麵罩,入林之後又分頭散去,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可用線索,破案還需要一些時日。


    昭睢迴到昭府時已近一更,見父尹房中仍舊亮著燈,遂走進去。


    昭陽半躺在榻上,邢才守在榻邊。


    自從張儀入郢,昭陽就睡不踏實了,一到晚上,眼前總要時不時地浮出當年發生在昭府裏的賞玉場景:


    ——眾賓客興致勃勃地傳賞楚宮至寶和氏璧;


    ——和氏璧傳至張儀手中,先母房失火;


    ——現場大亂,所有客人無不跑出去救火,隻有張儀持璧站著;


    ——大火被撲滅,人們迴來再次賞玉時,卻發現張儀手中無璧;


    ——昭陽向張儀討璧,張儀說是被人拿走了,眾人震驚,細細盤問,他卻支吾其辭,解釋不清;


    ——昭陽喝令拿下竊玉賊張儀;


    ——張儀被他下入刑獄,受盡酷刑,但寧死也不招認竊璧;


    ——太子講情,楚王特赦;


    ——繃帶裹身的張儀躺在一輛破牛車上,被夫人摟在懷裏,在風雨中離開楚國;


    …………


    當然,一切皆是出於陳軫的計謀。雖說計謀見不得光,但結果確實逐走張儀,使他昭陽如願得到了令尹之位。遺憾隻有一個,就是可惜了那塊寶玉,竟然被陳軫扔進雲夢澤水中,做成了一個死局。


    如今,張儀以秦使身份迴來了,而能夠對付張儀的陳軫遠在齊國。昭陽心裏忐忑,眼見又到夜間,遂召邢才陪坐。


    “父尹,”昭睢匆匆進來,“看到燈光,曉得您還沒睡。”


    “就說睡呢,與你邢叔聊會兒天。”昭陽坐起來,“有事了?”


    “嗯,”昭睢坐在榻沿,將這日發生的事扼要述過,末了道,“左徒要我們當下依官冊擬出各家冗吏裁減名單,集體核對,半點私情也徇不得。”摸出所擬的昭府裁人名單呈上,“這是咱府上的,我仔細核過,確實全是屍位的,有幾家占位好幾代了,卻沒有做過一點兒事。”


    昭陽審看名音,眉頭凝起,良久,遞給邢才。


    邢才看完名單,遞還昭睢。


    “這隻是左徒改製的開始。”昭睢接道,“聽左徒說,大王勵精圖治,欲效法列國,改革祖製,矢誌戰秦,收迴全部商於穀地,將秦人鎖死在關中!”


    “我還以為他要奪取漢中,卡死巴蜀呢。”昭陽苦笑一下,轉對邢才,朝名單努下嘴,“邢才,對這個名單,你有何說?”


    “主公,”邢才撓頭,“這可是個天大的螞蜂窩呀,涉及的不是一家兩家,而是千家、萬家,左徒若捅,麻煩就惹大了。他應該忘記了當年吳起是怎麽死的。”


    “唉,”昭陽輕歎一聲,看向昭睢,“睢兒,你如何看?”


    “迴稟父尹,”昭睢接道,“睢兒支持左徒,這事情確實不該。列國都在改製,平民隻要立功就可受賞,無論其先祖立功多大,後輩不努力,就不應享受其先祖的特權,隻有在咱楚國,一人成功,百世享福,致使他們的後世多為不學無術、排斥賢能之輩,長此下去,我大楚危殆在即。睢兒與左徒的不同在於,裁冗事大,可靠後一步,當先從獎勵耕戰開始!”


    “你講給左徒了?”


    “講了,左徒不同意。左徒說,當年吳起之敗就在這兒。各種憲令要靠各級府尹吏員推動,改製的第一步必須從他們開始。裁冗是為支持改製的賢能騰出位置。”


    “左徒是對的。”昭陽點頭,“隻是,邢才講的是,他捅下的是一個超大螞蜂窩。隻要能過這道關,他就贏了。”


    “以父尹所斷,左徒能過這道關嗎?”


    “如果張儀不來,他或能過。”


    “主公,”邢才插道,“要鬥張儀,必得陳大人。要不要請陳大人馬上迴來?”


    “你這就安排人,請他速迴。”


    “老奴受命!”邢才起身,匆匆去了。


    “父尹,”見邢才遠去,昭睢輕聲,“如果不出所料,左徒明朝或將憲令並三閭裁冗名單奏報大王。作何應對,請父尹明示。”


    “唉,”昭陽長歎一聲,“於我們昭家來說,裁冗什麽的反倒是個小事,大事是張儀啊。當年為和氏璧的事,為父與他的仇怨結大了。”


    “怎麽辦呢?”


    “要是曉得怎麽辦,為父就能睡踏實了。”昭陽苦笑一下,“前有烏金,後有巴鹽,張儀與王叔他們結得越來越牢,連靳尚這也攪和進去。靳尚是南宮的恩主,南宮受寵於王,於咱家實在不是好消息。邢才講的是,能抵張儀的,惟有陳軫。在陳軫迴來之前,有左徒在前替咱擋一擋,應該不是壞事,你說是不?”


    “父尹說的是,”昭睢點頭,“左徒主張聯齊抗秦,堵的正是秦人之路。張儀此來,與左徒必有一戰。”


    “睢兒,你全力支持左徒,其他事情,由為父撐著!”


    “左徒問起盜鹽的事,我應對說,父尹仍在查辦。”


    “早就查清楚了。”


    “啥人?”


    “昭鼠。”


    “啊?”昭睢震驚。


    “早在出事之前,他就對我說,鄂君找他劫走齊鹽,問我拿個主意,我讓他聽鄂君的。就這辰光,五十車齊鹽全都藏在一個地窯裏,我們隨時都可起出來。”


    “天哪,”昭睢吧咂幾下嘴皮子,看向昭陽,“起不?”


    “要再等等。”昭陽應道,“這批鹽是卡在他們脖上的活套,何時收緊,如何去收,等陳上卿迴來再定!搞人,他比我們厲害!”


    “郢人都在等鹽吃呢。”


    “第二批已到宛城,宛人已經吃上了。若是趕得緊些,再有七八天就可抵郢。這一批一百五十車,我讓五十車入郢,另外一百車由宛地分送到其他城邑,應該不會有人劫了。”


    “太好了。”昭睢握拳,“隻是郢人得再熬幾日。”


    “熬一熬也好。”昭陽接道,“熬透了,他們才知道鹹甜。無論如何,郢都鹽肆,我們昭門必須占塊地皮兒,沒有比眼下更合適的機緣了!”


    次日,屈平入宮奏報憲令,剛巧靳尚也在稟奏。


    “左徒,你來得好哩,”懷王揚出靳尚呈送的秦使國書,“秦使張儀遞交國書,請求聘親羋月公主並覲見寡人,結親睦鄰,你說說,寡人是見他還是不見他?”


    “迴奏我王,”屈平應道,“秦楚結親睦鄰是好事,大王理應一見。不過,臣以為,秦使不僅僅是秦使,還是秦國相國。秦相出使為二事,一為睦鄰互信,此為國事,我王可使令尹府對接;二為聘問結親,所聘為月公主,而月公主眼下寄住於紀陵君府,我王可使紀陵君主持聘事!”


    屈平短短幾句,幾乎將靳尚一連數日的接待勞作全部抹殺,甚至有指責他越爼代庖之嫌。讓靳尚接待秦使是懷王的旨意,且靳尚在受命之時,屈平就在現場,還明確表態支持秦使聘親。然而,此時此刻,屈平突然冒出這幾句毫無來由的話,莫說是靳尚,即使懷王也是怔了。二人互望一眼,皆不知說什麽是好。尤其是靳尚,急赤白臉,又不好辯駁,一臉委屈地看向懷王。


    “嗬嗬嗬,”懷王眼珠子一轉,輕笑幾聲,打起圓場來,“屈平呀,你說的是理,可你有所不知,想當年,張儀在楚時曾與昭大人因為一些舊事鬧過誤會,讓他出麵應對國事欠妥。至於聘親,既然是為秦王求聘,就超越了家事,升級為國事,紀陵君也就不方便出麵了,你說是不?”


    “是臣寡聞了,”屈平笑笑,朝靳尚拱下手,算作道歉,繼而轉向懷王,“臣之實意是,秦使張儀乃不祥之人,此番來使,居心叵測,誠望大王謹慎應對!”


    “左徒大人,”靳尚逮到話頭,“常言道,不打笑麵人,不趕送禮賓。秦使此來隻為結親修好,大人何以持此偏見呢?”


    “上官大人,”屈平盯住靳尚,語氣鄭重,“有智之人,觀往而知來。如果大人記憶不差的話,可屈指算算,自出任秦相迄今,張儀何時致力過誠意睦鄰?就原所知,凡張儀致力之處,無一處不遭禍殃。張儀致力於苴國,借苴人之力滅巴、蜀之後,苴亡。張儀致力於魏國,驅走惠子,任魏相數年,先伐趙,後伐韓,致使強魏倉廩無儲,民力大傷,儲君、良將並數萬甲士先後殉國。至於受害國韓、趙,所受禍殃就不必說了。今日我王剛與齊王結好,張儀就趕來致力了,臣——”頓住,看向懷王。


    屈平出口講出一大串子,且有理有據,靳尚一時想不出如何反駁,吧咂幾下嘴皮子,又閉上了。


    “嗯,左徒所言甚是!”懷王聽出屈平話中有話,點下頭,“張儀早不來,晚不來,偏在寡人與齊結盟之時來,用心著實可疑,寡人就不必見他了。”看向靳尚,“上官大夫,你這就去,曉諭秦使,就說寡人近日事務繁忙,實在抽不出閑暇。待過些時辰,寡人必會造訪秦使,當麵向他請教!”


    靳尚揖禮:“臣領旨!”抱拳退出。


    “屈平,”待靳尚走遠,懷王看向屈平,“你這葫蘆裏究底賣的什麽藥?”


    “迴稟我王,”屈平拱手,“臣沒賣什麽藥,臣是真心覺得,秦使此來,聘親或是幌子,真實用意不可告人!”


    “你講講看。”


    “臣剛得報,”屈平奏道,“前番市場上巴鹽之所以漲價八倍,依舊是秦人作祟。秦人出三倍價購我烏金,且將全款預先支付,數額高達足金數以千鎰計。在被我王阻止之後,秦人並未讓王叔他們退款,而提出以巴鹽補償,以市場價折抵。於是,王叔他們在契約立定後囤鹽不賣,致使巴鹽溢價八倍,並於齊鹽迴郢之前悉數交易於秦人,狂賺一筆。”


    顯然,懷王真還沒有想到這層,壓住喜氣:“作為生意,秦人虧透了呀,這個於楚不是壞事!”


    “自古迄今,沒人願做虧本之事,事出反常必有妖!”屈平緩緩應道,“如果不出臣所預料,此妖是,秦人故意虧錢,且此謀出於張儀!”


    “這……”懷王苦笑,“屈平,你這麽講怕就離譜了呢。如果這個也叫謀,在寡人這兒是要殺他頭的。做生意是為賺錢,連傻瓜也曉得不能做虧本生意,何況這筆生意不是小數,秦人再富,怕也得竭盡國庫所有!”


    “我王明鑒!”屈平拱手,“張儀要做的從來都是大生意。就目前來看,他的這筆大生意已經做成了!”


    “啥?”懷王瞪起大眼,“賠錢幾千鎰,竟然是做成大生意了呢?”


    “烏金、巴鹽皆是表象,張儀的真正大生意是圖謀我大楚。如何圖謀?亂我民心,蠱惑朝政。由此去看,他的生意已經成功了。以利誘我,使我王差點兒殺了鄂君;再以利誘我,使楚地鹽貴,王親失德。大王以齊鹽補救,這不,又被人在大王的眼皮底下劫了,且迄今未能破案。叫臣看來,此案不是不能破,恐怕是破不得!”


    “你是說,令尹不敢破?”


    屈平沒有接話。


    “豈有此理!”懷王震怒,“左徒聽旨!”


    屈平拱手:“臣聽旨!”


    “齊鹽盜案改由左徒府緝偵,限十日破案!”


    “臣領旨!”屈平應過,跨前一步,“王上,臣接住方才的話說。張儀此來,隻能說明一事,秦人蓄意於我了。可惜王叔他們看到的隻是眼前利益,未能看到咫尺之外的危殆!就臣所察,秦人早已在郢布局經營,譬如,不久之前,秦人在郢都起青樓一座,號品香樓,專務淫事,引得不少貴胄子弟留連忘返,歌舞娛樂,玩物喪誌。昔年秦、魏在河西戰前,秦人也在安邑起過此樓,叫眠香樓。眠香樓有魏國太子涉足,品香樓中,就臣所知,也不乏王公貴族光顧。品香樓的對麵是個賭場,叫元吉樓,也是剛立起來的。當年在魏國安邑,眠香樓的對麵也有一座賭樓,叫元亨樓。”略頓,“無論是品香樓還是元吉樓,都是一年之內突然冒出的。想到秦、魏河西大戰之前的安邑二樓,臣不寒而栗!”


    “查!”懷王一拳震幾,盯住屈平,“就由你的左徒府來查!”


    “臣受命。”屈平應過,接奏,“還有,張儀此番使楚,既為使臣,卻不見我邊關有通關文牒,說明他入我境時並未以使臣現身。臣使人追查,得知他率先抵達的是王叔封地,之後才打起旗幟,趕至郢都。今日張儀欲見我王,想是他認定萬事俱足,該當覲見以蠱惑我王了。”


    懷王麵色愈見陰沉。


    “王上,時不我待矣。我當務之急不是應對秦使,而是擱置秦使,讓靳大人與其虛與周旋,我王好騰出精力,變法改製,以固我根基,強我肌體!”


    “你講的是!”懷王緩緩抬頭,似是想到什麽,看向屈平的寬大袖子,“你的袖中之物可以拿出來了!”


    “我王明察!”屈平笑了,掏出奏章,雙手呈上。


    懷王接過,翻看。


    屈平閉目端坐。


    “就這些了?”懷王閱畢,心猶不甘地看向屈平。


    “還有屈、景、昭三門的裁冗名冊。”屈平又摸出三小捆羊皮卷,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文字,“單是昭氏,細核下來,空食俸祿者與屍位素餐者就不下五百人,景氏過四百,屈氏最少,也達三百五十六人。三閭合計,多達一千四百三十人,涉及楚地各處城邑!”


    “可惡!”懷王匆匆瀏覽,咒出一聲。


    大體看完,懷王抬頭:“還有沒?”


    “臣受的王命是,一憲一憲造,一令一令推。此為第一憲第一令!”


    “接後的呢?”懷王急了。


    屈平指心:“在這兒。”


    懷王略覺失望,目光征詢:“那就講個大要。”


    “迴稟我王,”屈平拱手,“臣擬造的第二道憲令是獎勵耕織,拓荒,開放集市行肆,取締各地封君、領主對市場的統轄權和準入權,讓庶民自主經營!至於鹽泉、礦藏,全部收歸王室!”


    “好!”懷王激動,握拳,“寡人要的就是這個!”略頓,眼睛眯起,“對了,你講到由庶民自主經營,稅金怎麽收呢?”


    “統歸王室,由王室設專司收取。”


    “這個可以。”懷王豎起拇指,“稅率你可想過?”


    “臣之意,從什一之利中,取什一之稅。”


    “什一之利中的什一之稅?”懷王愕然,“這個稅率未免太輕了些?”


    “大王,”屈平應道,“隻有輕徭薄稅,才能藏富於民。隻有藏富於民,大楚才能強盛無敵!”


    “好倒是好,可……”懷王苦笑,“僅取這點兒稅,誰還去種地?誰還去漁獵?這豈不是鼓勵全民皆商了呢?重農輕商,這才是治國之本!”


    “臣有考慮。”屈平解釋,“集市行肆多了,必搶貨源,眾人皆搶,貨源必貴,貨源皆貴,自然就有人種植漁獵了。”


    懷王捋須有頃,微微點頭:“嗯,成理。再後呢?”


    “取締封君無限世襲權,改為有限世襲,也即,凡祖上所受封蔭,其後人襲三世即止,以鼓勵領主後人建功立業,再獲封賞。凡是楚民,耕多有獎,戰勝計功。軍卒不分貴賤,皆憑軍功受賞!至於軍功裁定,當以大楚律令為本,另行草擬憲令。”


    “屈平哪,”懷王盯住屈平,半是啟發,“記得寡人曾經說過,希望你能成為楚國的商鞅。”


    “是哩。”


    “既為商鞅,你可曾想過商鞅之法?”


    見懷王的心思依舊扭在這兒,屈平心裏一陣隱痛。關於《商君書》與商君之法,屈平與懷王討論過不隻一次,懷王也是認可他的,可事到臨頭,懷王仍舊提說此事,可見心思所在。


    “大王——”屈平欲言又止。


    “唉,”懷王深深一歎,從案頭取過一卷竹簡,正是屈平給他的《商君書》,“你送寡人的這部奇書,寡人得空即看,看來看去,覺得真正不錯呢。雖說你講的也是,但商君這人,是真正在為國家所想。若是百姓各顧其家,何人為國效忠?國家,國家,沒有國,又何來的家呢?”


    “大王,”屈平閉目有頃,緩緩接道,“秦法的確如王所言,有利於國,有利於王,但臣考慮再三,始終以為,秦法有三利,也有三不利,不完全適合楚人!”


    “你說說,何為三利,何為三不利?”


    “三利是,有利於國,有利於戰,有利於近。”


    “三不利呢?”


    “是其反麵,不利於民,不利於和,不利於遠。”


    懷王陷入長考。


    “王上,”屈平順口又砸幾句,“縱觀古今,凡是圖三利者,皆為無德、暴戾、寸目之君;三聖五帝,盛世賢君,所思所慮,無不是相反三利,一利天下蒼生,二利天下太平,三利國運長遠。有鑒於此,臣就沒有考慮套用秦法,隻是取其精要,譬如獎勵耕戰,獎勵墾織,定編裁冗,擇賢用能,等等,參照楚地實際,另立憲製。”


    “好吧,”懷王心中不快,仍舊點頭,身子微微直起,“你既然這般認定了,就依你意,造出後續憲令吧!”略頓,“聽你方才所言,情勢緊迫,時不我待了。你可不必一道一道造,寡人也毋須一令一令推。重症須下狠藥,快刃可斬亂麻!”


    “敬受命!”


    次日,楚宮大朝,懷王正式頒布由屈平起草的首道改製憲令,改旨左徒府偵緝齊鹽劫案。憲令很長,足足五百餘字,精準地講清了所改舊製的意義、範圍、期限、措施、獎懲等,每一個字都用得恰到好處。宣令人是屈平,中氣十足、抑揚頓挫的聲音將每一個字的力度都恰切地表達出來。隨同憲令一起頒布的還有屈、景、昭三閭所應裁撤的冗員名單。


    滿朝震驚。


    “諸卿,諸大夫,”懷王神態靜穆,語氣嚴肅,目光逐一掃過朝堂百官,由令尹昭陽開始,直至最後一人,“我大楚自立國以來,由一丸之地,延伸至今日,地方逾五千裏,人口逾兩千萬。此皆列祖列宗的征戰功勞。至寡人即位,共曆二戰,一戰在襄陵,我們贏了;一戰在淅水,我們輸了。用兵就有輸贏,原本無可厚非。寡人想曉諭諸卿、諸大夫的是,我們的國庫沒錢了!你們可能不信,我泱泱大楚,怎麽可能會沒錢呢?寡人也是不信。寡人三次使人盤查國庫,可查來查去,真就沒錢了。沒錢到何種程度呢?淅水戰後,國庫連殉國烈士、傷重勇士的撫恤金都撥付不出!寡人無奈,隻能從宮庫支出。可宮庫裏短缺的也是金子,宮尹無奈,隻得減縮宮用。說起來不怕你們笑話,為補貼宮用,南宮鄭後率先垂範,在宮中養蠶織錦,其他宮室也都跟上。就這辰光,寡人的後宮裏人人不施粉黛,男耕女織,連寡人也不好袖手旁觀了!”


    見懷王坐實近日的傳聞,百官盡皆垂首。


    “諸卿,諸大夫,”懷王語氣沉重,“寡人講出這些,不是要你們也都這樣,隻是想讓諸位明白一個事實,楚國太窮了!然而,楚國真的窮嗎?你們這且說說!”威嚴的目光再次掃射眾臣。


    沒有一人吱聲。


    “寡人知道,我們大楚不窮。我們大楚物產豐饒,人民勤勞,各家各戶有的是錢。單是每年征入國庫的各項稅金,就達數以千鎰計。可寡人奇怪的是,這些錢都哪兒去了呢?寡人今朝查明白了,”懷王拿起三氏裁冗的名單,啪地砸在幾案上,“它們全都流到這兒去了!”


    滿朝眾臣無不打個寒顫。


    “這幾個冊子僅僅是屈、景、昭三氏的世襲冗吏名單,合起來竟有一千四百多,他們中,屍位素餐還是好的,有相當部分甚至連位也不屍,隻憑官籍,代代享食王室祿俸,致使我近三分之一的國庫營收悄無聲息地流進他們的私囊,”懷王再以名冊重重地摔打幾案,“歲歲年年啊!”


    懷王震怒,百官大氣不敢出,朝堂上靜寂無聲。


    “寡人宣旨,自今日起始,這個事情必須結束!”懷王的目光威嚴地掃向站在百官之首的昭陽。


    所有目光也都射向昭陽。


    “令尹聽旨!”懷王叫道。


    “臣候旨!”昭陽跨前一步,叩首。


    “即時起,本詔令由令尹府全權實施,不可有誤!”懷王努嘴,內尹上前,將詔命並三氏裁撤冗吏名單遞給他。


    “臣受命!”昭陽雙手接過。


    “令尹,”懷王接道,“單上所列之屈、景、昭三氏冗吏須於三日之內全部裁除,張榜公布!其他各族、各門、各府尹,也須在此令頒布之日起,循依三家之例,自報自裁。凡有隱瞞不報不裁撤者,一經查出,輕則舉家發配蠻荒邊邑,重則以抗旨罪論處!”


    眾臣麵麵相覷。


    位於郢都豪門區核心位置的紀陵君府占地一十二畝,分作兩半,六畝宅院區和六畝苑林區。兩個區雜處,沿一條穿宅地而過的彎曲水道布局,並在核心苑林區留下一個二畝見方的大水池,沿池邊淺水處殖著荷花與睡蓮,岸邊則是不同種類的芷蘭與垂柳。


    蓮池旁邊是一個大氣、低調的竹木廳堂,高闊遼遠,門楣上寫著“紀氏鍾池”四字。廳堂的靠後偏梁下麵擺著一套編鍾,分上中下三層,共八組,其中鈕鍾19、甬鍾45,傅鍾1,共65件,氣勢宏偉。


    百樂之中,王叔酷愛鍾樂,時常與族人或家人擊鍾娛樂。


    這日後晌,又到鍾樂時間,王叔持棒站在最小的鈕鍾前麵,輕敲定調。彭君、射皋君、逢侯醜、西陽君、顧侯五人分持小模和木棒,在鍾架後麵分工主奏,三十一名美女樂手分操各類石木管弦樂器協奏。被替換下來的五位美女鍾手候立於側,靜穆欣賞。


    幾位君侯這日協奏的是《詩》中的小雅,《鹿鳴》。


    定調完畢,鍾樂響起,紀陵君隨著樂音,朗聲吟詠:“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一曲尚未奏完,一陣腳步聲急,子啟匆匆走進,擺手示停。


    眾人沒有睬他,繼續演奏。


    “停下,停下,”子啟揚手大叫,“出大事了!”


    鍾樂戛然而止。


    王叔擺手,眾樂手退去。


    幾位封君也都放下擊棒,湊過來。


    王叔盯住他:“啥事情?”


    “王叔請看!”子啟從袖中摸出剛剛頒布的詔令副本,雙手呈上。


    王叔接過,閱畢,遞給幾位封君。


    “就這辰光,怕是已經公諸於榜了。”子啟指向外麵。


    幾位封君約略看過,麵麵相覷。


    “看來父王動真的了!”子啟接上一句,又摸出三閭裁撤名冊,“這是屈、景、昭三家要裁的冗吏名冊,細算下來,數量嚇人呢!”


    幾人再次傳看,倒吸一口冷氣。


    “什麽令呀?”射皋君啪地將詔令扔到地上,“襲三世而止,我這已是第三世,叫我兒子、孫子哪能辦呢?”


    “是呀,”彭君臉色陰起,“我也兩世了呢。”


    “逢侯,”射皋君看向逢侯醜,“你家幾世了?”


    “唉,”逢侯醜一臉沮喪,“到我這兒已第七世了。按照此令,我的封地——”


    王叔掃他們一眼,彎腰拾起詔令,小心拍打幾下,看向子啟:“那三氏可有說辭?”


    “不曉得呢。”子啟應道,“昭陽受命行令。”


    “他應下了?”


    “應得快呢。”


    “奇怪。”王叔半是自語,“照理講,昭氏一門裁減最多,他怎麽能受這個令呢?”


    “他敢不受?”射皋君冷笑一聲,“王兄早就看他不順了!”


    “是哩,”彭君接道,“在這節骨眼上,他不能不受。”


    “此令怕是出自左徒之手吧?”王叔轉向子啟。


    “不是他,還能有誰?”子啟應道,“聽南宮說,大王還想讓他接替昭陽呢!”


    幾人皆是一震。


    “是大王講給南後了?”王叔盯住他。


    “不是,是南後聽靳尚講的。”子啟接道,“說是大王幾天前與靳尚聊過此事,讓他舉薦未來的令尹人選。”


    “靳尚怎麽說?”


    “靳尚舉薦左徒,父王很高興,誇他眼光好呢。”


    “咦?”彭君怔了,“靳尚怎麽會舉薦那個愣頭青呢?除了詩賦,他隻會亂來!”


    王叔閉目一時,看向子啟:“啟兒,阿叔久未對弈了,你讓秦使來一趟。”


    子啟使人至秦使館驛呈送請柬,請到張儀。


    二人擺棋開局,弈至中盤,王叔擲子拱手:“張子好弈,羋楸認輸。”


    “王叔未輸,隻是心中掛個人而已!”張儀迴禮,笑道。


    “敢問張子,”王叔盯住他,“羋楸心中所掛何人?”


    “左徒屈平。”


    “張子眼毒!”王叔笑笑,“依張子之見,左徒能成事否?”


    “單是左徒一人,難成大事。如果外加一人,可就難說了。”


    “外加何人?”


    “昭陽。”


    “依張子之見,昭陽會扶持屈平嗎?”


    “會。”


    “這……”王叔略頓,“昭、屈、景三氏勾心鬥角已久,皆想把持朝政,昭陽理當不會將這令尹之位拱手讓給屈門的!”


    “這是過去,眼下他會出讓。”


    “為什麽?”


    “因為在下,”張儀指向自己的鼻子,“昭氏欲製在下,屈平是個利器。隻是,”盯住王叔,“屈平若主朝政,王叔的日子怕就不太好過嘍。”


    “張子說的是。”王叔拱手,“如何應對,還請張子賜教!”


    “賜教不敢,”張儀應道,“不久之前,靳大人曾經就此問過在下,在下送給他三個字,‘重累之’。”


    “‘將欲毀之,必重累之;將欲踣之,心高舉之。’”王叔脫口誦出,“這麽說來,靳尚薦舉屈平,是出自張子的點撥了!”


    “嗬嗬嗬,”張儀笑笑,“王叔就是王叔!”


    “以張子之見,若有昭陽輔佐,屈平必能成事?”


    張儀搖頭:“除昭陽之外,屈平還需一人!”


    “何人?”


    “陳軫。”


    “哦?”王叔怔了,盯住他。


    “變法不在法,改製不在製。”


    “在什麽?”王叔傾身。


    “在人。”張儀應道,“縱觀列國變法,魏用李悝,齊用鄒忌,秦用商鞅,韓用申不害。此四人,無不陰狠狡詐,精於權變,是以四國變法改製皆有成就。當年楚國改製,先悼王起用的是客卿吳起。比起上述四人來,吳起更是毒辣剛猛,沒有什麽是他不敢做的。可惜的是,先悼王崩天過早,致使楚國大業功敗垂成。方今之世,能有四人之陰狠狡詐者,能有吳起之毒辣剛猛者,天下寥若晨星。惟有客卿陳軫,論陰毒雖不及四人,論狡詐卻是過之。可惜大王棄之不用。”


    “你講的是,”王叔歎服,“今朝大王頒出一令,已見真章了!”整理棋局,“哦,說個正事兒,羋月老大不小了,張子為聘親而來,當要抓緊才是!”


    “唉,”張儀兩手一攤,“在下幾番請求覲見大王,可大王推三阻四,隻不肯見。大王不急,儀也隻能是幹著急!”搖頭,“不瞞王叔,那個館驛,在下早就住得膩歪了。王上再不召見,在下打算前往越地一遊。治越一年,對越人真還割舍不下呢。”


    “嗬嗬嗬嗬,”王叔曉得張儀提到越地的用意,笑道,“越地一遊的事,張子最好是講給大王。聽說越王是與你的嶽丈同歸於盡的,那個場麵很感人哪!”


    “不忍直視。”張儀苦笑,“可在下……隻能是眼睜睜地看著!”


    “講起此事,羋楸倒是起個念想。”


    “王叔請講!”


    “就楸所知,王兄對令尹早有微詞,有意覓賢代之。楸以為,治楚最合適人選,非張子莫屬,是以有心向王兄舉薦張子,不知張子意下如何?”


    “在下才疏學淺,大王怕是瞧不上呢!”


    “這個張子不必憂心,交給楸即可!”


    張儀拱手:“謝王叔厚愛!”


    “嗬嗬嗬嗬,”見張儀應下,王叔樂了,收好盤中棋子,將一盒黑子遞給張儀,“來,再開一局。”


    在王命頒發的次日,昭陽府裏陡然熱鬧起來。一輛接一輛的車馬停在門外,一批接一批的昭門族人、親戚及友人,凡是夠得著的大多扶老攜幼跳下車馬,將昭門擠爆。


    昭陽閉目坐在後花園的書房裏,誰也不見。


    眾人也不多話,年老者得了席位,年輕者就坐在地上,即使稚齡童也在大人的壓抑下沒了嬉戲的心,一個一個苦喪起臉坐在大人身邊。昭門宅院黑壓壓的一下子擠進四五百人,從數量上已經超過當年老夫人大喪的盛況。


    沒有人哭,沒有人鬧,所有人隻是靜悄悄地坐著。邢才安排仆從走馬燈般在人堆裏往來,提供飲食及時需。


    天色迎黑,昭睢迴府,見是這個場麵,吃一大驚。


    見到是他,無數道目光齊射過來。


    一個年長者吃力地從他的席位上站起來,顫巍巍地走向昭睢。


    年長者是先祖母江夫人的其中一個堂兄,昭陽叫他三舅,昭睢叫他三舅公,在昭門外戚裏算是年齡最長的老輩了。


    昭睢急迎幾步,扶住他:“三舅公?”


    “睢兒呀,”三舅公拉著昭睢的手,“三舅公總算把你盼迴來了!”


    “三舅公,”昭睢明知故問,“出啥事情了?”


    “是出事情了。”三舅公盯住他,“聽說咱門上的那張榜單是你擬出來的?”


    “三舅公,我……”昭睢支吾。


    “唉,”三舅公長歎一聲,“三舅公曉得你是不得已,都是姓屈的那小子逼你的,可……睢兒呀,”抖顫著手指向院中的人,“你把大家夥兒全都列進榜單子裏,以後你……讓老舅公一家喝西北風呀!”


    “三舅公——”


    “睢兒呀,”不及照睢說完,三舅公截住他,“其他甭講,老舅公隻想求求你,這就去對那個姓屈的小子講個情,讓他放老舅公一碼,放大夥兒一碼,你對他講,老舅公向他下跪了……”撲嗵跪下。


    所有的人全都跪下了。


    “三舅公啊!”昭睢也忙跪下,悲哭起來。


    然而,王榜既已張下,再想改變就是天大的事。昭睢不好再講什麽,眾親也都曉得一切或是徒勞,但他們的態度是要表達的,他們的態度也必須表達。他們的封號、封地、特權,無不是先王封賜的,也無不在籍在冊,先王的詔命無不被他們供在宗祠裏,活在香火裏,怎麽能一道榜文就全沒有了呢?


    對跪一會兒,昭睢將三舅公扶迴他的席位上,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向昭陽的書房。


    昭睢敲門,開門的是昭鼠。昭睢細審,見書房裏已坐昭魚、昭佗、昭彰等幾個昭門裏在各個府尹裏執事的後生。


    昭魚挪挪,讓出個席位,昭睢在他身邊坐下。


    昭睢的屁股剛剛落定,邢才推門進來,哈腰候著。


    昭陽看向他。


    “主公,又來好幾家,任憑老奴咋勸,大家都不肯走,說是要坐到天亮。”


    昭陽閉目。


    “主公,”邢才壓低聲音,“看得出來,事情怕是要鬧大哩。”


    “景門如何?”昭陽又問。


    “沒咱家的人多,但吵得兇哩。還有屈門,不少人直接辱罵左徒,說他是屈門的敗家子兒!”


    “曉得了。”昭陽擺手。


    邢才哈下腰,退出。


    昭陽抬頭,看向昭睢:“今朝有啥新鮮的?”


    “左徒沒來。”


    “哦?”


    “可能是在起草後續憲令。”


    房間裏的人麵麵相覷。


    “秦使可有動靜?”昭陽看向昭佗。


    “前日後晌出館驛,前往王叔府,近一更方迴,前後曆時約三個時辰。昨日與今日守在館中,未見異動。”


    “王叔府?”昭陽呢喃一聲,看向昭鼠。


    “王叔邀他對弈,弈兩局,戰平。”昭鼠應道。自與子啟同陷牢獄之後,二人成了生死之交,凡王親重大活動,子啟都要正大光明地扯上他。與之相反,昭鼠早晚進入昭陽的府門,反倒是遮遮掩掩的。


    “隻是對弈?”昭陽眯起眼睛。


    “聽子啟講,議到阿叔來著,說是大王有意讓左徒取代阿叔,而王叔主張舉薦張子。看來,阿叔的這個位子讓人起爭呢。”


    幾個後生臉上各出怒容。


    昭陽閉目,良久,抬頭,掃視幾人,語氣沉重:“再過幾日,陳上卿就迴來了。在上卿迴來之前,你們幾個不可輕舉,但要明裏暗裏扶持屈平,至於老朽,是該讓位了!”


    “啥?”昭睢吃驚,“父尹不會是要讓位給屈平吧?”


    “唉,”昭陽輕歎一聲,“眼下能上位的也隻有他了。”


    幾人麵麵相覷。


    顯然,比起張儀來,令尹席位讓給屈平,於昭門是可以接受的。


    “你們去吧。”昭陽擺手,微微閉目,“老朽這要寫個奏表!”略頓,看向昭睢、昭鼠,“昭睢、昭鼠留下!”


    幾人走出,昭陽看向昭睢:“睢兒,從明日起,你明裏聽從屈平,暗裏要聽從王叔!”


    “父尹?”昭睢急了。


    “昭鼠,”昭陽沒有睬他,轉對昭鼠,“記得王叔答應過給你補個縣尹的缺,你該向他討一討了。”


    “這……”昭鼠怔了。


    “還有,尋個機緣,把你睢哥引見給王叔!”


    昭鼠吸一口長氣,良久,拱手:“小侄敬從!”


    “父尹,”昭睢指向外麵,“三舅公他們要死要活的,哪能辦哩?”


    “還能怎麽辦?為父這就寫個奏請。”


    “奏請?”昭睢怔了,“奏請大王撤迴詔令?”


    “大王鉚足勁才下的詔令,能撤迴嗎?”昭陽苦笑一下,指向外麵的院子,“你們瞧瞧,這外麵都是些什麽人哪,一個個貪得無厭,吃相難看。吃王的糧,就得為王盡責履職,是不?可他們倒好,稅賦不交,徭役不出,空占職位,世世代代白吃淨拿,卻無一絲絲兒感恩之心,將所有這些視作是天經地義的事!看看世間禽獸,就曉得什麽叫作天經地義了。在禽在獸,爺娘老子再能撲抓,再能踢打,再能撕咬,子女若是無能,就隻能成為強者的爪下鬼,腹中物!”越說越氣,鼻孔裏重重哼出一聲,“叫我看,左徒做得真還不夠狠!等著瞧好了,大楚七百年宗祠、五千裏江山,早晚要毀在這撥人手裏!”


    見昭陽竟然對自家的族人和親友講出這般狠話,昭睢、昭鼠內中俱是一震。


    黎明,南宮窗外的鳥鳴聲被宮人宮女的勤奮勞作聲取代。


    懷王醒了,但破天荒的沒有起來,隻是躺在榻上,將鄭袖的枕頭疊在自己枕上,又將兩手擱在加倍高的枕頭上,托住後腦勺,大睜兩眼盯住正前方屋頂的雕梁畫棟。


    雕與畫的是楚國的國鳥朱雀,看起來與鳳凰差不多,但不是鳳凰,動感很強,顯然是飛著的。鳥頭看向柱子,柱上盤著一條龍,龍口衝向雀首。


    懷王眼睛盯住朱雀,心卻沒在雀身上,耳邊交替響著兩個聲音,一個是自己的,另一個是屈平的:


    “……記得寡人說過,希望你能成為楚國的商鞅……商鞅這人,是真正在為國家所想。若是百姓各顧其家,何人為國效忠?國家,國家,沒有國,何來的家呢?”


    “……臣考慮再三,始終以為,秦法有三利,也有三不利,不完全適合楚人……三利是,有利於國,有利於戰,有利於近……三不利是其反麵,不利於民,不利於和,不利於遠……縱觀古今,凡是圖三利者,皆為無德、暴戾、寸目之君;三聖五帝,盛世賢君,所思所慮,無不是相反三利,一利天下蒼生,二利天下太平,三利國運長遠。有鑒於此,臣就沒有考慮套用秦法,隻是取其精要,譬如獎勵耕戰,獎勵墾織,定編裁冗,擇賢用能,等等,參照楚地實際,另立憲製。”


    懷王眼前跟著浮出與屈平在香池裏攜手共浴、相互搓背的場景。


    懷王微微閉目,神色落寞,心道:“唉,屈平哪,你玲瓏剔透,絕頂聰明,怎就吃不透寡人的心呢?有利於國,有何不好?有利於戰,有何不好?有利於近,有何不好?可你呢,偏要反著來,還什麽三皇五帝、聖德明君套在嘴上。有些事是隻能講講的,若是當真,啥人吃得消?譬如說你的這三利。利於民是好,可眼下你所裁除的冗吏,哪一個不是民?利於他們了,國庫這不就沒錢了!利於和當然好,可你想過沒,楚國的哪一寸土地是靠和得來的?利於遠也不錯,謀事理當長遠,可寡人又能活多久呢?千秋大業是要代代努力的,指靠予一人,外加你一個屈平,就能打造出一個萬世基業了?你我做得再好,隻要遇到一個不肖子,就啥也不是了,是不?再說,即使鵬程萬裏,也得從眼前的一步走起,是不……”


    懷王正在顧自想著心事,鄭袖風風火火地走進來,手裏牽著子蘭。


    子蘭的另一隻手裏拿著一把木劍。


    “父王,”子蘭鬆開鄭袖的手,撲到榻上,“孩兒在外麵候你半晌了!昨晚講好了,父王今朝教我習劍哩!”


    “嗬嗬嗬,”懷王忽地跳下榻,“走,我們這就去!”


    “蘭兒,”鄭袖轉對子蘭,“你父王還要洗梳,你先到場上練會兒!”


    子蘭應過,蹦跳著出去了。


    鄭袖為懷王換上練功服,帶他走到盆邊,服侍他洗過臉。


    “我的王,”鄭袖讓懷王坐下,自己跪在身後為他梳頭,聲音柔和,“蘭兒一天天長大了,臣妾有個求請,望我王恩準。”


    “你講。”


    “觀蘭兒還算伶俐,臣妾在想,該為他請個師傅了,免得他沒個管束,成個野孩子!”


    “嗬嗬嗬,你別不是看中哪一個了?”


    “滿朝文武中,臣妾隻相中一人,左徒屈平。”鄭袖撲哧笑了,“比起練劍,蘭兒更歡喜詩賦呢!”


    “嗬嗬嗬,這個好哩。”懷王笑起來。


    鄭袖迴他個笑:“敢問我的王,啥辰光能讓蘭兒拜師?”


    “你講。”


    “方才祭司來了,說是後日就到了巫鹹廟大祭的吉日。近些日來,臣妾已挑選二十八名伶俐宮女,按祭司要求,皆為處身,由祭司日夜訓練,籌備大祭。祭司說,目下萬事俱備,隻差一個巫陽,她想請屈大人出扮。臣妾已經許她了,吩咐她這就去請左徒入宮謀議祭事。臣妾同時請了上官大人,待他們來時,臣妾就想……”


    “就依愛妃。”


    屈平與白雲雙雙趕至巫鹹廟時已近晌午,鄭袖與靳尚候有小半天了。四人議完祭禮,鄭袖笑嗬嗬地邀請三人前往南宮。


    四人步入南宮,見宮闈已作工坊,宮人們大多都在忙碌活計。


    “二位大人、祭司,花園請!”鄭袖禮讓。


    四人轉入後花園,見懷王也在,正指揮子蘭拿銅勺子從水桶裏舀水澆菜。


    這是懷王親手開辟的小菜園,已經長出小苗苗了,樂得他每天都要侍弄一番。


    望到他們,懷王拉過子蘭,樂嗬嗬地迎上。


    屈平、靳尚同時揖道:“臣叩見大王,見過蘭公子!”


    “嗬嗬嗬,”懷王笑著擺手,“不必多禮!”指向旁邊的涼亭,“來,我們亭子裏坐去。”扯上子蘭,頭前走上涼亭。


    涼亭很大,早已擺好席次。懷王、鄭袖入主席坐了,屈平、白雲坐在左側,靳尚獨坐於右側,子蘭怯生生地站在一側。


    懷王問過巫鹹廟大祭的事,讚揚幾句白雲,看向子蘭:“蘭兒,過來!”


    子蘭走過來,站在懷王身邊。


    懷王拉過他,指向屈平:“蘭兒,來,拜見師傅!”


    子蘭跪下,朝屈平叩首。


    “大王,”屈平愕然,“這這這……從何說起?”


    懷王笑笑,看向鄭袖。


    “屈子,”鄭袖拱手,“是這樣,蘭兒會識字、能誦詩了,屈子詩才譽滿天下,本宮存心讓蘭兒拜在屈子門下,還望屈子不棄!”


    “娘娘,臣……”屈平大急,看向懷王。


    “嗬嗬嗬,”懷王輕笑幾聲,“蘭兒,給你師傅吟詠一首!”


    子蘭抬頭,怯怯地看向屈平:“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1誌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可喜兮……”記不起後麵的句子,著急地看向鄭袖。


    “嗬嗬嗬,”懷王樂了,將他抱起,拍拍他的小腦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這弟子吟得如何?”


    “吟得好哩!”屈平笑了。


    “大王,”鄭袖接道,“屈大人還沒應承,沒準兒是相不中這個弟子呢!”


    懷王看向屈平。


    “這……臣……”屈平有點兒淩亂,“敬受命!”


    “謝屈子了!”鄭袖拱手,兩眼直視屈平,“本宮還有一求,也望屈子成全!”


    “娘娘,求字臣不敢當,”屈平漸漸冷靜下來,拱手,“若是有臣效力之處,娘娘但請吩咐就是!”


    “是這樣,”鄭袖盯牢屈平,“袖本為亡國遺民,承蒙大王不棄,得緣與天下第一詩才一起侍奉大王,幸莫大焉!袖幼喜詩賦,惜才疏學淺,不能成文。今逢良時,更有大王、祭司、上官大人在側,袖鬥膽求請屈子美詩一首,由袖親繡於錦,掛於正堂之上,時時觀瞻頂禮!”


    “娘娘厚愛,臣受寵若驚。”屈平略一沉思,拱手,“隻是,娘娘有所不知,賦詩應對,須得閑情逸誌。今日倉促,臣恐難成美詩,有傷娘娘雅興。乞請娘娘寬限數日,俟臣氣沉心閑,再為娘娘賦詩如何?”


    “是了,是了,”鄭袖笑逐顏開,“袖誠謝屈子,期待屈子美詩!”


    昭陽向懷王提交的奏請是請辭令尹,稱自己年歲大,頭痛,頭暈,記憶不清,等等,稱令尹是國家要樞,自己已力不勝逮之類。


    懷王曉得昭陽為何請辭,也正中己意,正在思忖應對,內尹稟報王叔覲見。


    王室近親中,胞弟羋楸是懷王又敬又懼的一個。敬他是他從未與他爭奪過王位,且在明裏暗裏擁戴他,盡管在先王諸子中,王叔是最有資格一搏大位的。懼他是他城府太深,與懷王永遠保持相應距離,言行舉止也把君臣、兄弟的分寸把握得極好。


    對於這個王叔,懷王一向不敢怠慢,遂正好衣襟,躬身出迎。先敘君臣之禮,後道兄弟寒暄,諸般禮畢,懷王方攜王叔之手,入殿正位。


    “臣弟此來,是為一樁大事。”王叔直入主題。


    “賢弟請講。”


    “阿姊夭亡,留下一雙兒女,看著看著也長大了,尤其是羋月,已屆二九,早該嫁人了。女大不中留,為她的婚事,臣弟操過不少閑心,可沒有一人中她心的。秦使此來誠意睦鄰,為秦王求聘,於羋月倒是一個不錯的歸宿。這幾年來,羋月在臣弟身邊,臣弟知她機靈。有她在秦深宮,於我不是壞事。臣弟是以——”


    “愚兄已經曉諭靳尚,秦使求聘的事,由賢弟一力主持。賢弟可辦隆重一些,需要宮中做什麽,賢弟可吩咐靳尚。”


    “謝王兄信任!”王叔拱手。


    “賢弟來得正好,愚兄正有大事相商。”懷王從案頭拿起昭陽的辭呈,遞過去。


    王叔接過,瀏覽一遍,放在案頭。


    “昭陽確實老了,”懷王盯住王叔,“楚國又臨多事之秋,非年富力強者不可勝任。令尹之位非同尋常,愚兄想聽聽賢弟之見。”


    “令尹是佐王兄的,當由王兄定斷!”王叔笑道,“隻有君臣和諧,方能成就大事。”


    “賢弟可有舉薦?”


    “王兄一定要臣弟舉薦,臣弟可舉一人,張儀。”


    “張儀甚好,是個大才,隻是他……”懷王遲疑一下,“目下為秦使,又是秦王國相,在秦位尊權重,未必肯舍身哪。”


    “張儀肯不肯舍身,王兄何不親口問他一問呢?”王叔笑道。


    “傳旨,”懷王被逼到牆角,隻好轉對內尹,“有請秦使張儀入宮覲見!”


    張儀入見時,向來不理朝政的王叔選擇迴避,辭退迴府。


    為示隨意,懷王改在偏殿接待張儀,也沒有穿戴正式的王服。


    見完禮節,懷王拱手道:“抱歉,抱歉,聽靳尚說,張子已抵郢多日,可歎熊槐冗務纏身,慢待了!”


    “大王客套!”張儀拱手還禮,“儀出山即來楚地,早已視楚為故土。此番名為使楚,實則是迴歸故土呢。大王許儀時日以重遊舊土,訪問老友,儀還感恩不盡呢,哈哈哈哈!”爽朗笑過幾聲,壓低聲音,“不瞞大王,郢都方圓左近,凡此前所涉之處,儀已遍遊,這正打算前往吳、越呢!”


    張儀提到吳、越,顯然是在擺功。


    “唉,”懷王聽得明白,長歎一聲,“說起往事,楚國能得吳、越之地,張子功不可沒,可惜當年陰差陽錯,讓楚痛失張子。寡人每念及此,嗟歎不已!”


    “是儀無福,無緣服侍大王!”


    “往日不可追,來日猶可期。”懷王傾身,“假使來日就在眼前,敢問張子,願意棄秦事楚否?”


    “大王這個來日,儀縱使有心,怕也……”張儀頓住,良久,指指自己的小腹,“沒有這個膽氣呀!”


    “張子何以認定沒有這個膽氣?”


    “儀曾膽氣豪邁,可惜讓大楚令尹大人關進牢裏打沒了。大王今又提起,萬一令尹大人再搞出個什麽璧來……”作驚懼狀,“儀是打骨子裏頭怕怕怕啊!”


    “不瞞張子,”懷王拿出昭陽辭呈,“昭陽年事已高,不堪國事,已經奏請告老還鄉。”


    “哦?”張儀眼珠子連轉幾轉,拱手,“謝大王厚愛!隻是,令尹高位,德寡才疏者不可輕居。儀德寡才疏,敢問大王,為何放著身邊大才不用,反來求儀呢?”


    “身邊大才?”懷王傾身,“他是何人,寡人愚癡,請張子指點。”


    “左徒屈平!”


    “張子何以認定他是大才?”


    “他不僅僅是個大才,而且是個聖才!”


    “大才與聖才差別何在?”


    “大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明君,獨霸一方,如方今之令尹於大王;聖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聖王,一統天下,如昔日之子牙於大周武王!”


    懷王傾身:“若以此分,張子當為何才?”


    “怪才,”張儀淡淡一笑,“可輔寡道之君,成就混世魔王!”


    “哈哈哈哈,”懷王長笑幾聲,指著張儀,“有這麽自誇的,寡人今日始見哪!”又笑幾聲,“沒想到張子是個這般有趣的人!”轉對內尹,“擺酒!”


    飲宴過後,張儀辭歸,直入靳尚宅第,將王叔舉薦與懷王召請他、他又舉薦屈平諸事略述一遍。


    “天哪,”靳尚急了,“你這是真的要把姓屈的推到令尹大位上呀!你不曉得大王對他有多好,拉他在一個池子裏洗過澡,搓過背,差一點兒就……”


    “是嗎?”張儀笑了。


    “這在楚宮裏是破天荒的!”靳尚道,“那個池子我曉得的,叫香池,隻有大王與他的寵妃可以下去,閹人,即使內尹,也是不能下水的,姓屈的不但下了,大王還為他搓背了呢!”


    “是嗎?”張儀又是一笑。


    “眼下大王最信任的人就是姓屈的了,早就籌劃讓他做令尹呢!”


    “聽聞屈大人近來事務繁忙,都在忙什麽呢?”


    “破鹽案呢。”靳尚陰陰一笑,“這不,昭陽若擱挑子,更有他受的。昭陽這當兒辭職,隻為一個,裁冗。姓屈的沒有曆過事,真還以為是過家家呢。”


    “還忙什麽了?”


    “南宮請他為子蘭傅,又請他獻詩,他全應承了。還有巫鹹廟的事,明晨大祭,白祭司一定讓他扮巫陽,他也應承了。再就是造憲令,大王用他隻為改製,而要改製……”靳尚頓住。


    “甚好,甚好!”張儀連讚兩下,緩緩閉目,良久,半是自語,半是說給靳尚,“靳大人,你曉得白祭司嗎?”


    “在楚地,除屈平之外,沒有人能比在下曉得她!”靳尚壓低聲音,“大王讓她迷上了,天天纏著她,想把她推倒在大王的榻上,可她心裏隻有一人,就是姓屈的,對大王不冷不熱。大王沒奈何哩,這出戲有的看!”


    “任何女人大王都可以推倒,惟獨不能推倒這個祭司!”


    “為啥?”靳尚驚訝。


    “因為她是大王的嫡親侄女!”


    “啊?”靳尚目瞪口呆,良久,看向張儀,“你是說,她是——”


    “沒錯兒,是王叔的女兒!”張儀淡淡應道,“她的生母本為巫鹹山巫鹹廟祭司,當年王叔圖謀巴人鹽泉,扮作鹽商入巫鹹山購鹽,上山祭拜巫鹹大神時邂逅祭司,二人互生情愫,生下一女,就是這位白祭司。再後來,王叔引軍攻入鹽池,血洗巴人,那個祭司方才明白原委,覺得愧對巴人,遂跳崖身亡。”


    靳尚倒抽一口冷氣。


    “你可曉得白祭司為何姓白?”


    靳尚目光征詢。


    “王叔的女人跳崖之後,她的女兒被一個叫鶡冠子的隱人收養。那隱人姓白,是楚平王子白公羋勝的嫡係後人,長年隱於巴地巫鹹山,精通數理,學識淵博,被當地巴人奉為先知!”


    “天哪!”靳尚驚叫。


    “白祭司的生母,其實就是那個叫鶡冠子的隱人的嫡親女兒,其生母為巴巫,巫鹹山巫鹹廟的祭司傳人!”


    “天哪!”靳尚又是一聲,深吸兩口,略略一頓,“如此隱秘的私事,張兄是如何曉得的?”


    “嗬嗬嗬,”張儀輕笑幾聲,“這事兒在郢都是隱秘,在巴地卻是尋常。不瞞靳兄,在下征巴時,與幾個巴子相熟,大凡巴人的事,在下沒有不知的。作為巴人聖地,巫鹹山與巫鹹廟在下自不陌生。靳兄曉得,在下向來好奇,對於廟中祭司及祭司背後的故事,在下能不感興趣嗎?”


    靳尚信服。


    由於次晨就是後宮巫鹹廟大祭,不可出錯的,靳尚與南後約好預演一遍,遂不敢多聊,禮送張儀,急急進宮,見南後已在廟中候他。祭壇早已搭好,在白雲主持下,樂師並巫女實景盛裝,將次日的祭禮預演一遍。


    預演順利。


    南後興甚,請白雲、靳尚入南宮後花園品茗。白雲推說籌備祭事,請辭出宮。南後許了,就與靳尚在後花園的涼亭裏擺上茶具,說些閑話。


    見機會難得,靳尚遂將張儀所講的祭司諸事略述一遍,驚得鄭袖小口大張。


    “我的巫鹹大神哪,”鄭袖捂住胸部,壓住劇烈的心跳,“祭司若是王叔嫡女,就是大王的親侄女哩!”


    “正是,”靳尚點頭,“大王與王叔乃一母所生,祭司是王室嫡親中的嫡親。”


    “怪道王叔關切祭司呢,”鄭袖若有所悟。


    “王叔怎麽關切了?”靳尚急問。


    “那日聽天意決定如何處置子啟,王叔就如中了魔,自始至終,眼珠子就沒離開過祭司,我心裏嘀咕好幾天。後來子啟傳話,要我關照祭司,我問他傳誰的話,他說是王叔。我以為王叔打啥歪主意,要與大王起爭呢,這下算是通透了。”鄭袖略略一頓,“幸虧大王還算節製,如若不然,就是亂……”生生卡住後麵的“倫”字。


    “不僅僅如此,”靳尚接道,“按王叔這兒,祭司是大王的嫡侄,若按白公後人排輩,祭司當是大王的堂妹呢。”


    “嗬嗬嗬,”鄭袖笑了,“都是好事情。堂妹也好,嫡侄也好,都是大王親人。是大王親人,就是本宮親人,從今朝始,我把祭司作親人看了,再不防她什麽!這些日來與她相處,真心覺得她是個妙人兒,心裏淨得像是一池子清水。”


    新廟落成,大祭在即。這是白雲第一次主持大祭,且是在楚王宮裏,她的心裏還是緊張的。廟中諸事已安頓妥當,她切切需要的是平複自己的內心,而能平複她心的地方,眼前隻有一處,屈平的草廬。


    天不黑她就迴來了,獨坐於房中蘭盆,淨心寧神,等待屈平。


    人定時分,院外車馬響過,屈平迴來了。


    囡囡迎住他。


    “阿叔,阿姐迴來了呢!”囡囡一臉興奮。在囡囡這裏,輩分是淩亂的。


    “在哪兒?”屈平急問。


    “屋子裏呢。”囡囡扯他過去。


    屈平大步走進,邊走邊叫:“阿妹?”


    屈平跨進房門,呆住了。


    屋中彌漫著淡淡的霧氣,一股蘭香伴著霧氣撲鼻而來,沁人心脾。


    燭光下,白雲一絲不掛,靜靜地坐在浴盆裏。


    屈平呆住了。


    屈平沒有退走。


    屈平的兩腿根本邁不動。


    奇怪的是,屈平內中沒有發生任何的狂熱與心跳。屈平的心如被一股強大的能量攫住,動彈不得,隻有兩道目光透過重重水霧,實實地落在眼前的少女胴體上。


    白雲沒有動,沒有說話,隻將兩眼閉著,靜靜地坐在浴盆中,沐在蘭湯裏。


    她的一頭濕漉漉的黑發側搭在她的胸前,掩住半隻乳房,嗒嗒地向下滴水。


    時光凝滯。


    一個跨腳站在門坎上,一個端正坐於蘭湯中。


    不知過有多久,屈平聲音輕快,語調興奮:“雲妹,吾得之矣!”


    “得之什麽了?”白雲出聲。


    “南宮娘娘所要的詩!”


    “是嗎?”白雲笑了,“吟出來聽聽。”


    屈平朗聲吟道: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你想得很遠了。”白雲嫣然一笑,站起身子,跨出浴盆。


    “我想到哪兒了?”屈平從她身上移過目光,退後一步,讓出房門。


    “想到巫鹹山了。”白雲朝囡囡伸手。


    囡囡遞上巾帛。


    白雲擦過身子,披上紗衣:“你去過那山嗎?”


    “去過。”屈平語氣篤定。


    “是剛剛去過的吧?”白雲嫣然一笑。


    “咦?”屈平愕然,“你怎麽知道?”


    “巫鹹大神示給我的!”白雲嘻嘻一笑,指向他的房間,“那兒也有你的一盆清水,去吧。淨身,齋心,明晨大祭,巫鹹大神並不想看到一個滿是汙穢的巫陽呢!”


    是夜,屈平、白雲皆沒就寢,齋坐一宵,聽到遠處四更梆聲,啟程趕往宮城,交五更時趕至巫鹹廟,早有宮人候在那兒,籌備大禮。


    及至平旦,也即東方發白,日出天地一線時分,大典開啟,懷王並各宮室嬪妃、宮人、公子並公主等一應數百人眾圍觀於早已搭好的祭壇前麵,五顏六色的盡是人頭。王叔、靳尚等也各攜夫人趕至,陪懷王坐在核心觀台。


    起巫樂的是王宮樂坊,二十八名被巫鹹大神選中的宮女穿著清一色的巫服,在巫樂中翩翩起舞,而後是祭司登壇,召請巫陽,對跳巫鹹大舞。


    出人意料的是,巫陽與祭司均著巫服,並未裸身。


    跳至酣處,巫陽、祭司二人分別走向懷王,巫陽牽手鄭袖,祭司牽手懷王,雙雙走向祭壇。


    巫陽擊掌,巫樂再起,一股雲霧由祭壇左右二角突然生起,緩緩入壇,彌漫於壇上,將懷王、鄭袖、巫陽、祭司並一幹巫女籠罩在薄霧中。


    巫陽起吟:“皇天浩瀚,後土纏綿,楚王迎請,巴神巫鹹;巫鹹大神,男麵女身,總司天空,雷電風雲;昨日已時,風滿南宮;娘娘興起,求詩屈平;屈平覓詩,及至亥時,朦朧之中,雲中君至;聞平訴求,慷慨賜詩,詩獻娘娘,歌以抒誌。”凝視鄭袖,行鞠躬禮,“南宮娘娘,請受雲中君美詩!”


    鄭袖至此才明白屈平邀她上場的用意,緊忙還禮。


    巫樂響起,巫陽起唱: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眾巫女合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祭司接唱:


    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


    眾巫女合唱:


    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


    巫陽起唱: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


    祭司跟唱: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眾巫女合唱此句: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眾巫女將最後這一句連唱三遍,且在唱時,圍作一個圈,使鄭袖打頭,將懷王裹在核心。巫陽、祭司則站在圈外,一左一右,如風如雲。


    薄霧再度飄來,整個祭壇若隱若現,如仙山巫境。


    鄭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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