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攢了多年的心氣,被張儀擺下的一局棋泄了。


    顯然,張儀不想聽他解釋,不想與他討論。張儀所關心的是縱橫之弈的結局,而這個恰是蘇秦所想避免的。


    在蘇秦眼裏,無論是縱是橫,沒有結局或就是最好的結局。


    不無鬱悶地迴到帳裏,蘇秦端坐幾前,閉目思量。


    想著想著,蘇秦心裏漸漸明朗。是的,早在他們出山之際,先生為他們擺出的就是一盤棋局。天下如棋,治天下自也猶如弈棋。棋道縱橫,天道縱橫,人生亦縱橫,一切都是一局棋。謀局的是先生,他與儀弟,無不是先生執子的手,是為了弈出這棋局而相識,是為了弈出這局棋而進山,更是為了弈出這局棋而出山。


    是先生要弈這局棋嗎?


    顯然也不是,因為先生誌不在弈。先生之誌,在天地之靈,在悟道成真。於先生而言,世俗之弈是不得不弈。


    想到孔子、孟子,想到老子、莊子,想到商君,想到墨子、隨巢子,想到楊子、心都子,想到惠子、公孫龍子,想到許行、陳相,想到稷下各成一言的眾多先生及數以千計的學子,蘇秦的心裏越來越亮堂。


    是的,所有的人,無論是聖是賢,首先生活在塵世中,首先麵對的是亂與治。自幽王失道、平王東遷,天下紛亂就無停歇。如何治亂,各路賢才盡展其能,盡顯其才,然而,這個世道非但不見好,反倒是越治越亂。先生悟出天道,示之以“縱橫成局”,選中他與儀弟布局縱橫,引領眾生,平衡勢能,達成共生。然而,一切如張儀所說,縱與橫既然是對弈的雙方,他們怎麽能謀議呢?如果縱橫可以謀議,豈不等同於天道可以設計了嗎?如果天道可以設計,自然又怎麽施以法則呢?


    蘇秦的耳畔迴響起張儀的聲音:“……此局是由蘇兄開啟的,在下赴秦,也算是蘇兄所布的一枚棋子。由頭至尾,在下不過是在應局,是在陪同蘇兄弈棋。在下好不容易弈出興致來,怎麽可能放棄呢?知蘇兄者,莫過於在下。蘇兄行事,向來一以貫之,既已弈至中局,又怎麽能輕言放棄呢?你我二人,既為先生的縱橫之子,為什麽不弈下去、以睹終盤的燦爛呢?”


    想到龐涓之死,想到孫臏之走,蘇秦心頭又是一陣絞痛。


    蘇秦跪地,朝四方神明行三拜九叩大禮,禮畢,鄭重起誓:“天地作證,四方神明垂聽,有朝一日,如果秦與儀弟必有一人飽受挫敗之苦,承受死亡之痛,這個人就是蘇秦!”


    蘇秦誓畢,心情輕鬆許多,肚子也覺餓了,正欲叫些吃的,遠處一陣腳步聲近,飛刀鄒迎著腳步走去。


    不一時,飛刀鄒返迴,在帳外小聲稟道:“主公,楚使屈平求見!”


    “有請楚使!”話音落處,蘇秦忽地起身,快步迎出帳篷,吩咐飛刀鄒準備酒菜,要與屈平同飲。


    相見禮畢,屈平傳楚懷王的口諭,主要是致謝的話,表達合縱製秦是楚國長策,無論天下如何變化,楚國都要堅守合縱盟約之類虛詞。


    蘇秦拱手謝過懷王,凝視屈平。


    這幾日來,他最想麵見的就是屈平,不僅僅是因為屈平前些年從他合縱,為他寫出縱親盟約,二人早已結下相知情義,且更是因為楚國及縱親大業的未來。


    屈平也是,前幾日就說來的,隻是礙於昭陽。作為從員,他不能超越昭陽向縱約長表達親近。再就是,懷王讓他參與縱親,本身也是為製衡昭陽。作為懷王的身邊人,屈平深知懷王與昭陽之間缺乏信任。昨日昭陽離開,留他完成與齊國的協議文本,他方得空拜訪蘇秦,從上午迄今,在蘇秦迴來之前他已來過三次了。


    “屈子,說說楚國的事。”蘇秦敘過閑話,切入正題,“對楚國,沒有人比你更清楚的了!”


    “謝大人掛念!”屈平拱手,一臉興奮,“桑丘之戰後,楚國朝野振奮,尤其是大王,心心念念收複商於。令尹大人也全力支持。如果收複商於,與秦就是大戰,楚國就要全力以赴。大人此番使六國再次縱親,北無魏、韓之憂不說,更得齊國這個後盾,大王高興極了,再三叮囑在下,一定要促成與齊之盟。”


    “屈子,”蘇秦盯住屈平,“如果楚國與秦開戰,你認為能戰勝嗎?”


    “能!”屈平語氣果斷。


    “你且說說,憑什麽能?”


    “有三大理由,”屈平侃侃言道,“其一,秦國偷襲商於,楚人無不以為國恥,收複失地,是楚人的共同願心;其二,由桑丘之戰可知,秦人並不是不可戰勝;其三,齊楚約盟,六國再縱,楚人無後顧之憂,可全力對秦,而楚國無論是人力還是財力,均數倍於秦!”


    “唉。”蘇秦輕歎一聲。


    “蘇大人?”屈平急了,“您信不過楚人?”


    “不是信不過,是你不知秦人,也不知桑丘之戰哪!”


    “這……”屈平震驚,目光急切地尋求解釋。


    “這麽說吧,”蘇秦沉思有頃,看向屈平,“有一死囚亡命,十捕卒圍堵。亡命之徒若被逮住,就隻有死路一條,而十名捕卒無不飽食終日,拖家帶口,彼此之間還有不睦。今雙方相遇,且亡命之徒有利刃在手,你以為誰勝?”


    屈平的興奮勁兒落下去了,但一臉不服。


    “再看這個,”蘇秦伸出兩手,一手作掌,五指展開,一手作拳,“以屈子之見,掌與拳若是相撞,孰勝?”


    屈平長吸一口氣,眉頭凝起來。


    “方才提到桑丘之戰,屈子可知秦國敗在何處,齊國又勝在何處?”


    “屈平不知,請蘇大人賜教!”屈平拱手。“原”是屈平的字號。


    “在下親曆此戰,”蘇秦微微眯眼,似是迴到戰場,“秦國敗在不敢戰,齊國勝在計謀。如果秦國交手就戰,不與齊人持久相抗,縱使計謀也救不了齊人!”略頓,眼睛閉合,似是迴到更久遠的地方,“無論是桂陵還是馬陵,齊國都不是以力取勝的,因為有孫臏!”微微睜眼,看向屈平,“屈子講講,楚人有誰?”


    “有田忌!”屈平猛地想到田忌,興奮道,“屈平迴去就進諫大王,起用田忌!”


    “田忌老矣,且不服水土!再說,論謀,田忌遠不是張儀的對手!”


    “你是說,張儀會到楚國?”


    “張儀的下一步棋,必是楚國!”蘇秦緩一口氣,看向屈平,“前幾日予你的《商君書》,屈子想必看完了,秦人變法隻為1民,1民隻為耕戰,耕戰隻為殺力。無論是三晉還是齊國,皆受張儀連橫所害,連年折騰,無不疲憊。在張儀眼裏,擋在秦國一統大業前麵的隻有楚國,謀楚必矣!”


    “以蘇子之見,何以應之?”屈平急問。


    “楚國雖大,卻四處封國裂土,實為五指張開的巴掌,秦國在商君變法之後,已成一隻鐵拳。以鐵拳對散掌,楚人必敗。若想與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變法改製,化掌為拳;二是堅持合縱,與齊為盟,相互聲援;三是用賢任能,修整武備,嚴陣以待!”蘇秦顯然早已對楚國問題有所思考。


    “屈平記下了!”屈平鄭重點頭,盯住蘇秦,“屈平細讀《商君書》,在楚斷不可行。如果楚行變法,蘇大人可有良策?”


    “屈子可效吳子之法。”蘇秦不假思索,“吳起在魏多年,深諳魏法。由魏至楚之後,吳起又根據楚國國情改造魏法,在楚變法,使楚大治。可惜悼王早逝,吳起功敗於垂成,吳子之法也遭廢棄。屈子若是有心,可精研吳子之法,因應楚國時弊,去陳取新,去粗取精,厲行改製,既利於楚,亦利於天下。”


    屈平抱拳謝過。


    見飛刀鄒的酒菜上來,蘇秦吩咐他請來田文,三人小酌。就齊楚盟約及如何落實等相關細則逐項議過之後,蘇秦將話題引到縱親之後如何實現天下共生的願景,三人各發弘論,躊躇滿誌,直到意盡酒酣方休。


    次日淩晨,由屈平將確立後的五國盟約草稿抄寫六份,蓋過昭陽、田嬰、公孫衍三人特別留下的相府璽印,蘇秦也蓋過魏、趙兩國的相印,又將齊、楚睦鄰盟約各自抄寫三份,亦加蓋璽印,各自收好。兩份盟約,蘇秦各留置一份,交給飛刀鄒保存。


    盟約簽畢,列國使臣收獲滿滿,各自踏上歸程。


    蘇秦返迴大梁,將齧桑相會情況奏報魏襄王,又將河西及崤山一線對秦防務一一落實後,辭去魏相,驅車趕赴邯鄲。


    公子疾是與張儀、公子華一起離開鹹陽的。


    將出韓境時,公子疾與張儀他們分手,張儀一行趕向齧桑,公子疾一行數人則擇道向北,過境趙、中山,直趨燕都薊城。


    張儀在魏國失利之後,燕國就成為秦國布入縱棋腹地的僅有黑子。公子疾深感使命沉重,不僅要將燕國這塊棋完全盤活,更重要的是擴大戰果,使這塊黑棋成為紮入白陣大後方的一枚釘子。燕國雖弱,但燕人北部為胡人,腹地遼闊、馬匹眾多不說,老燕人更是沾染了北地胡人的殺氣,戰力不可小覷。至少說,有燕人在側,齊、趙不能不有所忌憚。


    燕易王雖立秦女為後,但太子依舊是子噲,而子噲是齊威王的外孫、齊宣王的外甥,一旦燕王有個三長兩短,子噲就會順理成章地繼位。隻要子噲繼位,有鑒於子噲與蘇秦的關係,燕國就會被蘇秦掌控,秦王舍女遠嫁的圖謀就會失敗,打入白子的這塊黑棋就會再次被殲,而這正是張儀所不想看到的結局。因而,早在分手之前,張儀就如此這般,交待公子疾如何搞定易王。


    到薊城後,公子疾以秦使身份見過國禮,被易王迎入後殿。看到娘家堂叔來了,王後喜極,拉著子職入見。


    幾年不見,子職已有半人高,但很瘦,似乎所有營養都被他用於拔個兒了。


    “叫外爺!”王後將公子職推到跟前。


    “姬職叩見外爺,恭祝外爺吉祥!”公子職先後退一步,再進前,跪地叩首,禮恭齒清。


    “外孫請起!”公子疾笑吟吟地將他拉起來,抱坐在腿上,看向易王,“沒想到職兒會行大禮了!”


    “還能跟他父王上朝呢!”王後話外有音。


    “是嗎?”公子疾拍拍公子職的頭,“好小子,有出息,能成大事!”


    扯會兒家常,易王支走王後與公子職,切入正題:“阿叔此來,可有要事?”


    易王比公子疾大十多歲,但因為王後的關係,在輩分上就低一等。在朝堂上他是王尊,可以直唿秦使,此處並無他人在場,也就不得不改叫阿叔了。


    說實在話,於堂堂易王來說,這聲“阿叔”叫得委實憋屈。當年攀親秦室,是相中秦的勢力,尤其是河西擊敗強魏之後,秦國雄冠列國。蘇秦合六國之力抗秦,結果六國之師又遭秦人擊潰,之後秦人又乘勝攻滅巴、蜀兩個大國,可謂是氣勢如弘。因而,當秦王使司馬錯出兵伐齊之時,易王興甚至哉。


    易王的如意算盤是,隻要秦國擊敗齊國,這些年來他所蒙受的所有悶氣就可一朝發泄,他就可不睬蘇秦,廢掉子噲,除掉子之及對他不滿的親齊朝臣,以南道河水與齊劃界,沿南道河水築起長城,將河間地全部占有。更重要的是,易王就可完全按照自己的心願打造燕國,尤其是隨意收拾遠在武陽的太後姬雪。


    在燕地,膽敢抗拒他的女人隻有姬雪一人,因為站在她背後的男人是蘇秦,而蘇秦的背後又是縱親幾國,尤其是齊國與趙國。無論如何,易王一直忌恨姬雪,也一直忘不掉她。


    讓易王萬沒想到的是桑丘之戰。所向無敵的大秦鐵軍竟然敗給齊國的五都技擊,大名鼎鼎的司馬錯竟然敗給一個無名之將,簡直讓易王大跌眼鏡,如果那時有眼鏡的話。


    易王鬱悶許多天,終於等來公子疾,就想將這樁事兒問個究竟。


    “臣疾此來,是有三事稟奏燕王!”公子疾拱手,語氣平淡,“一事是,蘇秦約六國之相三月初三日會於齧桑,今日三月初七,相會當已結束。有關齧桑相會,燕王想必已經知情。”


    “寡人知情。”易王點頭,“蘇秦使人奏報了。此會怎麽了?”


    “蘇秦召集此會,隻有一個目標,就是促進齊、楚結盟。齊與楚盟,也隻會發生一事,這就是臣疾想稟奏燕王的第二事——”公子疾故意頓住。


    “何事?”易王傾身問道。


    “河間十城。”公子疾一字一頓。


    河水從宿胥口分叉,分三道匯入渤海,三道河水之間的龐大區域就被稱作河間地。由於河水經常改道,尤其是中間一條河水,時常移來移去,河間地的區域大小也時常變化,但無論如何,這塊土地一直是齊、燕兩國的緩衝地帶。幾百年來,燕國完全擁有河水北道,齊國則完全擁有河水南道。關鍵是中間一道河水,誰能完全擁有,誰就能在河間地的爭執中占據上風。


    河間地由於河水泛濫、海水倒灌等等,人口較稀,多是水澤,僅有二十餘座較小的城邑,盛產魚蝦、水禽等。但由於戰略地位重要,百多年來齊、燕一直在此拉鋸。


    幾年前六國伐秦時,齊將田忌借口燕國廢立王儲,搶占燕國十城,後被蘇秦討迴,但易王曉得,齊人是一直在惦念這十城的。


    “第三事?”易王吸一口氣,盯住公子疾。


    “第三事是個好消息,”公子疾接道,“臣疾將行時,秦王特別叮囑,隻要燕王應允一事,秦將選派工匠五十名,軍尉五十名,教燕人製作秦製兵器,依據秦法演練三軍。燕有利器在手,將士知戰,南可禦齊,北可製胡,燕室可保萬世基業!”


    “秦製兵器?”燕易王眯起眼睛,一臉不屑,“難道說燕國的兵器不如秦器嗎?”


    “王若不信,何不一試?”


    “好!”易王拳頭一緊,“如何試法?”


    “王可拿來燕國最結實的盾牌!”


    燕易王傳令禁軍,尋來幾隻最好的盾牌,當殿試之。公子疾令同來的軍尉持矛頭刺燕盾,立穿。換燕軍矛頭刺之,不穿。燕易王認為有詐,使燕國軍尉用兩隻矛頭重試,結果同樣。


    “這……”燕易王震驚,指矛頭,“如此利器是怎麽製作出來的?”


    “這個是工匠的事了,臣疾不知!”公子疾淡淡一笑,“待五十名工匠到此,王可問之!”


    “既然有此利器,桑丘之戰,秦軍為何敗於齊人?”燕易王終於問出心頭大惑。


    “因為我王壓根兒就不想勝!”公子疾道出一個驚人的理由。


    “這……”燕易王兩眼圓睜,“千裏遠征,哪有求敗的道理?”


    “哈哈哈哈,”公子疾長笑幾聲,壓低聲,盯住易王,“請問大王,秦國為什麽一定要勝呢?”


    “這這這……”燕易王越發怔了,良久,擠出一句,“不為勝,為什麽要出兵?”


    “因為我王要與齊王演一出戲!”


    “什麽戲?”


    “給天下人看的戲呀!”公子疾吊足胃口,不急不緩,“大王仔細想想,齊國人能比大魏武卒厲害嗎?齊國人能比六國縱軍厲害嗎?齊國人能比楚國人厲害嗎?齊國人能比巴蜀人厲害嗎?”


    “可齊人兩勝魏人!”


    “那是因為有孫臏。”公子疾坦然應道,“在孫臏之前,龐涓以三萬疲憊之師,擊敗齊軍八萬,活擒田忌。以龐涓之智,引六國之師,西叩函穀關,卻敗給我大秦一國之軍。之後是龐涓伐趙,拔邯鄲,卻未曾想孫臏會引齊師救援,智勝龐涓,再後,孫臏死,龐涓以為沒有孫臏,遂引軍征韓,又不曾想孫臏是詐死,再次用智,龐涓被圍自殺。再後,田忌奔楚,孫臏赴海,齊國君臣離心,將士生怨,舉國厭戰,朝無良謀,國無良將,而我王於此時引精兵伐齊,為什麽反而敗了呢?大王難道從未想過原因嗎?”


    公子疾一席話講得有鼻子有眼,易王真還被蒙住了,眨巴幾下眼睛,撓頭:“是呀,是呀,寡人一直在納悶呢。不瞞阿叔,秦人伐齊,寡人是由衷振奮哪,不想卻……”盯住公子疾,“寡人愚癡,請阿叔教誨!”


    “因為,”公子疾壓低聲音,“我王早與齊王謀議好了,雙方在桑丘演出一場大戲,演給楚人看,演給魏人看,要讓他們明白,齊人是不可戰勝的!”


    “為什麽呀?”燕易王震驚。


    “因為對秦國有好處呀!”公子疾淡淡一笑,“沒有好處的事,我王是不會做的!”


    “什麽好處?”易王急了。


    “有不可戰勝的齊國在東,魏國就不敢全力對我,楚國也不敢西向爭我!”


    易王恍然有悟,但旋即帶著哭音:“阿叔呀,這……齊人如果得誌,就……就要爭我燕地呀!”


    “唉,”公子疾長歎一聲,“我王這一計果然湊效,楚人一看齊國這麽厲害,不敢相爭,就使昭陽與齊相田嬰會盟於齧桑,蘇秦聽聞,也趁機知會韓相公孫衍參與,魏王與趙王皆托蘇秦參會。我王也收到蘇秦邀請,使相國張儀與會,天下大國,隻有大王未使人與會呀。”


    “天哪,”燕易王冷汗直冒,“張儀也參會了?”


    “是呀,”公子疾看向殿處,“這辰光怕是在往迴趕路呢!”


    燕易王後悔不迭,臉色變了,猛地看向公子疾:“阿叔,您不遠萬裏赴燕,不會是隻為驚嚇姬蘇吧?”


    “當然不是,”公子疾身體有意朝後仰仰,坐直,“阿叔是代王兄看望公主並外孫子職,真沒想到小家夥的個子長高了,能行大禮了!”


    公子疾在“大禮”二字上加重語氣,還拖了音。


    易王聽得明白,輕歎一聲:“唉,姬蘇不是不想更立,而是因為蘇秦與齊人。秦人伐齊,姬速喜甚,本想在齊敗之後就行廢立,誰知……你們是在演戲!”


    “不演又能怎麽辦呢?”公子疾攤牌,“王兄千裏攀親,將長女嫁給燕室,公主也還爭氣,頭胎就生出子職,但大王的子嗣前前後後十多個,如果外孫一直是個燕室公子,大王百年之後,萬一某個子嗣生事,子職恐怕苟活性命也是個難哪。我王……唉,實在是憐女心切啊!”


    “若行廢立,齊人,還有蘇秦……”易王一臉憂色。


    “唉,大王呀,”公子疾再歎一聲,“燕國是齊人的嗎?燕國是蘇秦的嗎?”加重語氣,字字有力,“燕國不屬於任何人,燕國隻屬於大王!子噲是大王的骨血,子職也是大王的骨血。子噲出生時,其母隻是太子妃,子職出生時,其母卻是燕國王後!難道王後所生的嫡長子還不及一個死妃所生的嫡長子嗎?”


    “這……”易王額頭出汗,以袖拭之。


    公子疾閉目,不再說話。


    殿中死寂。


    過有至少一刻鍾,見公子疾一直閉口不說,易王一咬牙關:“就照阿叔所說,寡人廢立!”


    公子疾睜眼,拱手:“臣疾賀喜大王!臣疾賀喜燕國新太子!”


    “隻是,”易王盯住公子疾,“寡人更立,齊師若是伐我,該當如何?”


    “隻要大王廢立,”公子疾字字有力,“大秦確保燕室寸土不失!”


    “怎麽確保?”


    “臣疾已經稟報過了,”公子疾放緩語氣,“我王助大王內修甲兵,外施援兵。燕國偏遠,能犯燕土的,無外乎中山、趙、齊三國,趙若挑畔,我王有充足理由出兵伐趙。中山國小力弱,不敢動粗。至於齊人,我王隻要發出一封密函,想那齊王還是要給麵子的,否則,我王若是再出兵,可就不是演戲嘍!”


    “好!”易王一拳震在幾案上,“寡人這就廢立!”


    在蘇秦最近一次離開燕國後不久,易王借個名義收迴了他的相府。寄住府中的蘇代一家無處安住,就向賦閑在家的子之將軍求助。


    在子之撮合下,蘇代“買”下薊城一處相對偏靜的三進宅院,價格隻有市價的三分之一,“賣主”隻要區區三十兩足金。更合算的是,房中一應物什應有盡有,原主人悉數贈送,堪稱是打燈籠也尋不到的上好買賣了。


    蘇代離開家時,原本帶有三十兩足金,蘇秦離開府宅時,又留給他三十兩。蘇代僅用一半金子就買下一幢產權完全屬於自己的大戶宅院,對子之自是感激。偏巧這個院落與子之家的草廬隻隔一條街道,步行約需一刻,兩家也就時常來往。


    這一夜,約二更時分,家人早已入睡,蘇代仍舊守在前院書房裏苦讀蘇秦為他列出的經書。經過幾年用功,蘇代已識不少字,漸漸讀出癮頭來,對這些經書也多少有些感悟了。


    蘇代正自用心,外麵傳來叩門聲。


    敲門聲很輕,不細心幾乎聽不到。


    蘇代開門,進來的是子之。


    “將軍?”蘇代剛叫出聲,子之輕噓,反手掩門。


    子之一向早睡早起,這個辰光來,蘇代曉得遇到大事了,閂上門,與他直入書房。


    進入書房後,子之想想不對,又躡手躡腳地走出來,一直走到院門前,側耳聽一會兒,才又返迴,閂上房門。


    “啥事兒?”蘇代壓低嗓音。


    子之以同樣低的聲音將燕王更立太子一事約略講一遍。


    蘇代身上的每一根毛孔都興奮起來,但表情仍舊鎮靜。自從蘇秦衣錦還鄉,蘇代受到刺激,處處模仿他,連他說話、走路的姿勢都要刻意習練,久而功成,加之兄弟本就形似,從外表看,外人真還分辨不出。


    是的,蘇代一直等候的時機終於來了。蘇代從經書得知,王室廢立王儲,是大事中的大事,而在此時此刻,這個大事就發生在眼皮子底下。更難能的是,與王室血脈相連、曾經名赫天下的子之將軍竟然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來尋他謀議……


    蘇代吸入一口長氣,端正坐姿,閉目,斂神,作冥想狀。


    子之盯住他看。顯然,子之既不曉得蘇秦,也不曉得蘇代。在他眼裏,蘇代與蘇秦一樣,也是深不可測的。


    約過一刻,蘇代緩緩睜眼。


    “蘇子,”子之聲音急切,“該怎麽辦?”


    “子之將軍,”蘇代極力模仿蘇秦的語氣,“這是王室的家事,在下是外人……”


    “王室的家事,就是國事呀!”


    “這個嘛,”蘇代淡淡一笑,“也倒是的,將軍與燕王本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在下倒是想問問,依將軍之見,該當如何處置呢?”


    “依照我意,子噲廢不得!”


    “哦?”


    “因為,我王若廢子噲,就會引發齊燕大戰!”


    “咦?”蘇代盯住他,“廢子噲為什麽會引發齊燕大戰呢?”


    “唉,”子之輕歎一聲,“蘇子初來,對燕室尚不熟悉。這麽說吧,太子的母親是先齊王的公主,現齊王的妹妹。如果王上更立太子,作為舅舅,能不生氣嗎?前幾年,子職出生沒有多久,王上就鬧更立,結果,齊國發兵奪占河間十城,還要攻打薊城。若不是相國大人帶著子噲前往齊室說理,齊王看在子噲與相國大人麵上,提出退兵的惟一條件,就是燕王不能廢立。燕王答應不再廢立,齊國才肯退兵。這下燕王又要廢立,齊兵豈不……”


    “這就麻煩大了!”蘇代聽明白了,微微點頭,“子噲既廢不得,可燕王又要廢,依將軍之見,該如何是好?”


    “有一個人可以阻止,就是蘇相國!”


    蘇代眯會兒眼:“拙兄有些辰光沒來信了,不曉得他在哪兒呢?”


    “在大梁。”


    “好,在下這就寫封書信,讓他速來!”


    “不能寫!”子之應道,“燕王防的就是你的兄長,你若寫信,讓他們盯上,事兒可就大了。”


    “那咋辦呢?”


    “明天淩晨,你起身趕往趙國,越快越好。蘇大人在趙國仍有相府,你隻須找到袁豹,將這事兒講給他即可。記住,隻講給他一個人,然後,你就前往宋國,多少置辦些貨物,對外就說是營商去了。畢竟家人要生活,是不?”子之從衣襟裏摸出一隻錢袋,“這是十鎰足金,你拿去辦貨,生意無論是虧是賺,都算是咱倆的!”


    “成!”蘇代接過錢袋,擱在幾案上。


    “還有一事,”子之聲音更低,“秦國來人了,是嬴疾,燕王忽然廢立,當是與他有關!”


    “曉得。”


    又扯幾句閑話,子之迴到院中,再三察過周邊動靜,確認無人跟蹤,方才推開院門,盡速離開。


    翌日晨起,蘇代別過妻子,隻說到宋地定陶做筆買賣,駕車馬徑投南去。


    蘇代心裏窩下大事,起早貪黑,於第五天近黑時趕至邯鄲,敲開蘇秦府門。府宰袁豹早已認識他了,安置他住下。洗過塵垢,袁豹置酒,與他對飲。


    酒至半酣,見堂中再無他人,蘇代壓低聲音,將燕國之事一五一十告訴袁豹。次晨蘇代動身,投宋地而去。


    袁豹本為燕人,對燕國的事分外關心,當夜傳令心腹家臣往投魏國。結果,家臣尚未趕到,蘇秦卻迴府了。袁豹約略講過,蘇秦震驚,未及洗梳,當即吩咐飛刀鄒換馬上路。


    蘇秦走後,袁豹越想越不放心,將家事交待秋果,帶上銀兩,駕車一路追去。


    三人二車,計算好時間,在天色蒼黑時趕至武陽,尋到一家客棧宿下,飛刀鄒外出,天色一更時,帶著一個黑衣人進來。


    是姬雪。


    久別重逢,蘇秦與姬雪皆是激動。喧過寒暖,蘇秦將秦使赴燕、易王頒詔廢立太子之事簡略述過。


    姬雪震驚。


    “要是子噲被廢,燕國可就……”姬雪沒有再說下去。


    “是哩,”蘇秦應道,“齧桑相會,儀弟也去了。如果不出所料,此番廢立當是儀弟弈出的一手棋子。”苦笑,“看來,秦與儀弟之間,真得決出個所以然了。”


    “唉,”姬雪輕歎,“先生咋能教出你們這般弟子來呢?”看向他,一臉憂色,“咋辦呢?若是姬蘇改立太子,齊國必然發兵攻燕,燕齊交戰,百姓受苦不說,蘇子的合縱大業也要受阻!”


    “秦所慮,倒還不是齊國征伐,是內亂。”


    “內亂?”姬雪略略吃驚,“你是說子噲?”


    “不是。是將軍子之。”


    “子之他……”姬雪頓住,目光征詢。


    “燕王廢立是子之講給蘇代的,”蘇秦推斷,“聽袁豹講,子之是在燕王下詔書的當夜就潛見蘇代,要他次日淩晨出城,趕來尋我。這個說明,子之在宮中布有線人,且該線人是燕王的身邊人。燕王不喜歡子之,對子之卻又不得不顧忌,一是子之長期掌控三軍,不少將軍仍然聽從子之,二是子之的夫人是胡女,背後有胡人。在薊城宗親中,經過多年培植,子之有不少勢力。這也是燕王為什麽罷他兵權卻不敢動他的原因。子之與子噲相善,子之甘願賦閑,是在等候子噲繼位。燕王曉得這個,因而對子之嚴密監管不說,更將子噲派往造陽,將二人強行分開。如果燕王改立,子之出頭無望,必然生亂!”


    “天哪,”姬雪驚道,“子之不是姬魚,他若生亂,燕國可就……”


    “是哩,”蘇秦點頭,“無論如何,燕國不能亂,必須阻止燕王廢立!”


    “怎麽阻止?”


    “盟約!”蘇秦應道,“燕王雖然狂妄,內中卻是怯懦,此番必是受惑於秦使。隻要在下講明利害,想他不敢背負天下!”略頓,盯住姬雪,“雪兒,前番叮囑你的事,全都辦妥了嗎?”


    “全都布置好了。”想到她與蘇秦的愛巢,姬雪臉色微紅,“隻留一個僅能鑽人的出口,今宵木華就是從那個小口裏鑽進來,說是你迴來了!”


    “從明日始,請木實他們將那個出口完全封上,一絲兒破綻都不可有。先君靈堂也要布置妥當。如果不出所料,宮中馬上有人前來盤查!”


    姬雪輕輕“嗯”出一聲,偎依過來。


    天交五更,大地更加昏黑。姬雪在飛刀鄒的護送下返迴別宮。


    蘇秦這也打個小盹,於天色大亮起榻,疾馳薊城。


    怕鬼,鬼就來了。


    當蘇秦在燕宮門外請求覲見時,燕易王目瞪口呆。


    “這這這……”燕易王看向紀九兒,“這麽快?”


    紀九兒也是納悶。


    “快,有請秦使,走西門!”


    紀九兒使人跑出西門,請到公子疾。


    “蘇秦是為廢立之事趕迴來的!”公子疾一口斷定。


    “他不是在齧桑嗎,這才不到二十日?”燕易王一臉狐疑。


    “怕是有人走漏風聲了!”


    燕易王看向紀九兒。


    “不可能!”紀九兒一口否決,“有這能耐的隻有子之,可就臣所知,自立詔之日起,子之就未走出過他的草廬院門,天天在家讀書,每天日出與申時兩個時辰可見他到院中練槍。這是他的老習慣,風雨無阻。期間不曾有任何人到他家中。再說,即使走漏風聲,算計日子,也才不足十日,從大梁到薊城,莫說打個來迴,即使單走一趟,怕也要緊趕慢趕!”


    “在我們秦國,”公子疾淡淡應道,“這點距離,急信一日可到,快馬五日足矣。”


    紀九兒吧咂幾下舌頭,猛地一拍腦門:“想起來一事,蘇秦胞弟蘇代近日不在其家,使人打問,說是到宋地置買貨物去了。蘇代自來燕地,從未從事貨殖往來,為什麽偏在此時趕往宋地?”


    “這麽大個事兒,為何不早報?”燕易王責問。


    “臣知罪!”紀九兒叩首,“臣也是方才得知,臣盯的隻是子之,就……”


    燕易王轉向公子疾,拱手:“蘇秦既然迴來了,我們就要應對。如何應對,還請阿叔指點!”


    “反者,道之動也。”公子疾一連支出數招,“蘇子急,王上可以反著來,不急。王上可尋個托辭,佯作生氣,推脫幾日,看他作何應對。再使人盯住子之,盯住蘇子,看他們是否有勾連。如果他們有勾連,不會不見。待那時,王上再拘捕子之,廷見蘇秦,看他有何話說!”


    易王閉目,消化一時,朝公子疾拱手致謝,轉對紀九兒:“傳旨給蘇子,就說有人言他背信棄義,不利於燕,寡人再也不想見他!”


    “這個……”紀九兒眨巴幾下眼睛,湊近易王,小聲嘀咕幾句,易王點頭,“好吧,就依你,這就辦去。”


    蘇秦在燕宮門外候足兩個時辰,仍然未見燕王傳召。眼見天色將晚,蘇秦正要離開,一輛馬車馳至,在宮門處停下,車中走出一人,是燕國禦史鹿毛壽。


    看到蘇秦,鹿毛壽迎上:“哎喲喲,這不是蘇大人嗎?”


    蘇秦拱手:“蘇秦見過鹿大人!”


    “您這……”毛壽盯住蘇秦,“怎麽站在這兒?”


    蘇秦苦笑一聲,大略講了他在恭候燕王召請。


    得知蘇秦已候兩個時辰,鹿毛壽輕歎一聲,壓低聲道:“蘇大人,下官有句不該說的,可……說出來您甭見怪,大人最好不必候了!”


    “為什麽?”蘇秦征詢。


    “王上不知聽信何人讒言,說是大人串通齊人,失信於燕。大人曉得,為那九城的事,還有先王妃,王上與齊人生些齷齪,原還以為大人討迴九城是功,可聽那人一講,王上就……”鹿毛壽止住話頭。


    “若此,”蘇秦拱手,“蘇秦更要覲見王上,陳述委曲!煩請大人麵奏王上,就說蘇秦在宮門外請罪,已候兩個時辰了!”


    “唉,”鹿毛壽又歎一聲,“大人隨便想想,若在往常,聽聞大人迴來,王上還不跣足迎出宮門?可這辰光,大人已經在此候等兩個時辰,王上仍不召請。大人若是執意覲見,豈不是自損體麵嗎?”略頓,壓低聲,“三個月前,王上於盛怒之下,連大人的府宅也沒收了。以下官之見,蘇大人可暫尋個館驛歇息幾日。王上已經曉得大人迴來,待他怒氣稍歇,大人再去覲見,或就……”


    鹿毛壽是燕王近臣,說出此話,斷不是空穴來風。


    “謝鹿大人關照!”蘇秦拱手謝過,辭別鹿毛壽,驅車拐向館驛區,讓袁豹尋個客棧住下。


    與此同時,一行四輛駟馬宮車悄悄馳出燕宮西門,往投下都武陽。


    車行一宿,於翌日午時抵達武陽,直驅文公陵園所在的別宮。


    別宮分為內外兩殿,外殿守有三十名燕卒,由一名軍尉統領,名義是保護太後,實則奉王命監督。內殿又分內外兩座院落,外院是侍從,主要是女仆與太監,由紀九兒安排,內院則是姬雪的私密空間,由春梅統管,經過多年清洗,全都換成可靠的人了。紀九兒插手不得,卻也放心,畢竟內院身處翁底,有高牆大院,高牆外麵是燕陵,也設有崗亭,姬雪是插翅難飛的。


    見主子到,軍尉迎接入內,稟報太後。


    姬雪早已有備,宣旨召見。


    春梅出來,引紀九兒入內院覲見。


    紀九兒此來,是吃準姬雪與蘇秦有染,所謂的內院有隱情。之所以一直未予揭穿,是易王認為,還沒趕到最好的機緣。從某種程度上講,姬雪是控製蘇秦的把柄,而蘇秦是六國縱約長,控製蘇秦,易王就能控製六國。


    這個最好的機緣終於到了。於易王來說,廢去現太子是他有生之年必須走的棋。子噲優柔寡斷,心腸太好,這些做人可以,做君則不適合。當年他與子魚爭立,如果不是自己狠心,先君真的會改立子魚。更重要的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站在他身後的齊國。


    於易王來說,自逼殺田妃,他與齊國的關係就已僵死,秦國可以說是不二選擇,因為燕國的對手是齊、趙,趙國的對手是韓、魏、秦。齊、韓、魏入縱,縱親又在蘇秦手裏,蘇秦又因姬雪的關係而與他不睦,至少說,他認為蘇秦知道得太多,有蘇秦在,他的腰就直不起來。能製蘇秦合縱的隻有秦國,這也是他與秦人結盟並納秦女為後的初衷。


    萬沒想到的是,他這邊剛一廢立,那邊齊國就打過來了,奪走十城不說,還要打到薊城。能抗田忌的隻有子之,而之子又是與子噲、蘇秦他們軋作一塊兒的。萬般無奈,他隻能向蘇秦求救,收迴收命。


    一晃數年,易王不能再等了。不料剛剛發出詔命,蘇秦竟就又來了。


    這一次,他不能退縮,必須祭出殺器,就是尋到他與姬雪通奸的蛛絲馬跡,將蘇秦操控於手。


    紀九兒依禮拜過,宣讀易王諭旨,大意是先君前夜托夢於易王,說是太後內院有異鬼出入。易王受到驚嚇,特使他來察驗。


    “沒錯,是有鬼,”姬雪冷冷一笑,轉對春梅,“你們讓開,讓大王的人好好勘察!”


    宮人將春梅等人領到中院,使人守住。


    姬雪端坐不動。


    一位宮人前來拉扯,被姬雪甩手掌嘴。姬雪練過功夫,這一掌也就打得結實。宮人猝不及防,跌倒於地,嘴角出血,卻不敢出聲,捂住臉,看向紀九兒。


    “搜!”紀九兒手一揮,手下仆從如探寶一般,四處搜尋。


    顯然,紀九兒早有交待。眾宮人分頭撲進各個宮室,翻箱倒櫃,四處搗騰,卻無任何發現。


    過有小半個時辰,姬雪寢宮方向有人大叫:“紀大人,快來這兒!”


    紀九兒聞聲過去。


    兩個宮人指著一麵大銅鏡,示給紀九兒。銅鏡有個鏡架,靠在牆上,照理是可以移動的,但他們卻死活移不動它。


    紀九兒仔細察驗銅鏡,真還被他瞧破機關,伸手按開一個鍵鈕。


    哢嚓一聲響,銅鏡鬆動了。


    紀九兒用力一拉,銅鏡竟是一扇暗門,另一邊是隱藏的門樞。


    兩個宮人轉動銅鏡。


    果不其然,麵前現出一個暗室,裏麵昏暗,沒有燈光。


    “點火把!”紀九兒一邊下令,一邊示意宮人,朝姬雪努嘴。


    兩名練過功夫的宮人走過去,將姬雪一左一右守在中間,生怕她生不測之變。


    宮人點亮火把,將暗室照得透亮,這才發現是個四麵皆牆的死室,隻在正麵牆上有個牌位,牌位下是隻供桌。牌位是先君的,供桌上擺著新鮮的供品,顯然是今天剛剛上供的,也就是說,這些供品每天一換。


    “敲牆!”紀九兒命令。


    眾宮人拿起木棰,在牆麵上四處敲打,迴音沉重,一聽即知是實牆無疑。


    正狐疑間,一名宮人突然驚叫:“聽,這兒!”


    是一處地麵,棒棰敲下去,發出嘭嘭的響聲,顯示下麵是空的。


    火把照過來。


    暗室的地麵全部由方形石板鋪就,每隻石板約二尺見方,發出空響的是角落的那隻。


    所有宮人興奮起來,尤其是紀九兒。在火把的照射下,他們輕易地尋到機關,扳開石板,現出一條通道,有梯子攀下。


    下有丈許,空間陡然增大,可容幾人。


    三名宮人各照火把,跳下去。


    火把照去,站在前麵的宮人發出慘叫,火把落地。另外兩名宮人嚇壞了,緊忙拉他。那宮人指著地上,全身發抖。幾人看去,見地上擺著兩隻死人頭骨。使火把再照,一麵牆上赫然吊著一具骷髏,骷髏的兩隻眼睛發出嚇人的藍光。


    三名宮人瘋了般朝出口逃去,順梯子爬上。


    紀九兒問得明白,冷笑一聲,轉對一名宮人:“有請太後!”


    宮人跑到姬雪處,聲音打顫:“稟……稟報太後,紀……紀大人有……有請!”


    姬雪起身,走過去。


    紀九兒指著銅鏡後麵的暗室:“太後,這是什麽?”


    “紀九兒,”姬雪聲音陰冷,“你真的想知道?”


    “不是我想知道,是大王想知道!”


    “好吧,”姬雪淡淡說道,“你可以告訴大王,這是本宮與先君私會之所!”


    紀九兒心中有數,略略拱手:“紀九兒原本不敢打擾先君,隻是先君托夢於大王,大王旨令小人來察,小人不敢不察啊!”略頓,盯住姬雪,“既然此室為太後與先君私會之所,小人鬥膽請求太後引路,讓小人察看一二,好迴去向大王複命!”


    “去叫本宮的侍女春梅來,她會帶你們進去!”


    “這……”紀九兒道,“太後不進去嗎?”


    “本宮與先君私會之地,你們外人擅闖,已構成對本宮的褻瀆,難道你們還要褻瀆先君嗎?”姬雪字字如刀。


    紀九兒打個寒噤,轉向宮人:“去,有請太後侍女春梅!”


    不一會兒,宮人引春梅進來。


    春梅看向姬雪。


    “春梅,”姬雪淡淡說道,“先君托夢大王,說有異鬼入侵本宮,使人察驗。紀九兒懷疑本宮與先君私會的地宮有異鬼出沒,你可引他們前往勘察。若有異鬼,正好求請紀大人幫忙驅除!”


    “好咧!”春梅答應一聲,朝紀九兒伸手,“姓紀的,請!”腳步熟練地款款走向暗室。


    因有春梅在場,眾宮人的膽氣全都上來,在紀九兒引領下,一個一個跟進。


    來到地下暗室,春梅指著掛在牆上的那具骷髏,笑盈盈地介紹道:“諸位看清楚了,這個不是異鬼,是奉先君旨令特地趕來守門的。他生前叫蚱蜢,不知姓啥,說是力大無窮,專扭人頭,若有外人闖進,近他跟前,他就會伸手將對方的頭扭下,動作快得眨眼都來不及。注意,他扭人頭時,眼睛會發出一道蘭光,像劍一樣。”看向眾人,指骷髏,“哪位不信,可以一試!”


    眾人經她這麽有鼻子有眼地一說,嚇得無不後退。


    “紀大人若是不信,可以親自試一下。”春梅看向紀九兒,語氣挑釁。


    紀九兒看向那具骷髏,尤其是兩隻眼窩裏的蘭色眼珠子,不由也後退一步。


    “你們朝後退退是對的,”春梅指向地下的兩隻頭骨,“他倆因饑餓而偷吃食物,被主人抓住告官,處以斬首,因而是餓死鬼,凡是近他們跟前的人,他們張口就啃。即使穿的皮靴子,也能啃出個洞。”指上麵的骷髏,“他倆生前是蚱蜢的朋友,蚱蜢見他們死得可憐,就把他們請來,專吃蚱蜢殺死的屍體,連骨頭都不肯剩下。”


    春梅這般輕描淡寫,聽得眾宮人頭頂直冒冷氣,欲走不敢,欲動不得,紛紛看向紀九兒。


    “春梅姑娘,”紀九兒朝春梅拱手,“我們是奉大王旨令前來察驗異鬼的,你對蚱蜢說說,讓他把門打開。”


    春梅轉身,裝模作樣地朝骷髏比劃幾個動作,嗚哩哇啦說幾句誰也沒懂的話,然後伸手,在骷髏頭上輕輕一撫,一扇門吱呀一聲洞開,現出一條地道。


    “諸位小心,”春梅指著地道,“這條道是先君專門留給太後的,外人不可走,今天你們一定要走,太後允準了,你們應當不會出啥事情。不過,你們得聽春梅幾句忠告,一是跟著春梅走,先抬右腳,後抬左腳,眼睛半睜半閉,不可向兩邊張望;二是腳下無論踩到什麽,都不可出聲,尤其不能驚叫;三是不可亂想,隻能想念先君,可想想先君生前是如何有恩於你的。如果做過愧疚之事,你就默禱說,臣仆有罪,臣仆請先君寬恕!如果誰想得亂,不想先君,或有罪過,不求告先君寬恕,無論出啥事情,就不能怪春梅沒講清楚了!”


    春梅一席話說完,包括紀九兒在內的眾宮人無不麵麵相覷。一個宮人撲嗵跪地,向先君叩首。眾宮人紛紛跪叩,紀九兒也跪下去。


    春梅從一個宮人手中接過火把,吩咐其他人不可拿火把,率先走進地道。紀九兒緊緊跟上,二目不敢旁視,直直地盯住春梅的後脖頸。


    其他人跟在紀九兒身後,個個膽顫心驚。


    地道曲裏拐彎,不時有冷風吹過,還有響聲不知從哪兒傳出,地上更是磕磕碰碰,時不時踩到什麽,有硬有軟。正行之間,一宮人踩到一物,許是驚嚇過度,慘叫一聲,倒地不起。春梅就如沒有聽見,顧自頭前走路。


    紀九兒的膽水都被那聲慘叫嚇出來了,哪裏還敢吱聲,緊緊抓住春梅的後衣襟,手都是抖的。春梅也不吱聲,由他抓著。


    大約走有百來步,春梅停住步子,道:“姓紀的,鬆開我的衣襟,睜大眼睛。”


    紀九兒鬆開春梅,睜大眼睛。


    春梅用手中火把分別點燃室中的八盞銅燈。


    室中亮堂如白晝。


    映入眾宮人眼簾的是一個數丈方圓的龐大地宮,室中擺著先君生前所用的幾乎所有物什,正中擺著一隻幾案,案上擺著先君生前所批閱的幾捆竹簡,多是臣屬奏折。


    幾案後麵三步遠處是一道紫色珠簾。


    紀九兒的目光掃向那道珠簾。


    春梅走過去,挑開珠簾,後麵是一張大榻,榻上半邊是空的,半邊躺著一人,蓋著被子,頭枕在枕上,頭上蓋著一塊絲巾。


    紀九兒的汗毛再次豎起來,指向榻上:“是……是誰?”


    “噓,”春梅輕出一聲,“是先君呀,你們不是來拜望先君嗎?”


    聽到“先君”二字,紀九兒驚得兩腿發軟,渾身發抖,撲嗵跪地,叩首如搗蒜。眾宮人紛紛跪叩,大氣也不敢出。


    “君上,”春梅走到榻前,小聲稟道,“宮令紀九兒奉太子旨進地宮查驗異鬼,夫人允準,使春梅引他們此來覲見。”轉對紀九兒,“姓紀的,先君在此,您有何王命,在此奏報吧!”


    “先……先……”紀九兒哪兒還能說出話,支吾半天,“君”字也沒叫出。


    “姓紀的,”春梅說道,“你有什麽話,可不必講出來,心裏默禱即可!先君之靈就在這裏,你心中所禱,先君聽得見!”


    紀九兒連忙閉嘴,叩首於地,默禱良久。


    “紀大人,您的奏報完了嗎?”春梅問道。


    “完……完了!”紀九兒顫聲應道。


    “您可以站起來,勘察有否異鬼了!”春梅淡淡說道。


    紀九兒欲站起來,可兩腿發軟,連試幾次,均未成功。春梅上前,扶起他。眾宮人也都紛紛站起。


    “紀宮令,是否要春梅介紹一下這兒的所有人,免得大人認錯了!”春梅征詢道。


    “要哩,要哩!”紀九兒迭聲叫道。


    春梅引領紀九兒遍視宮中之物,多是姬雪在薊城的甘棠宮中所有。又帶他走向地宮四壁,見壁麵所畫皆是人物,有男有女,多是文公朝中已經戰死的勇士或故去的臣子,排在首位的,是一直侍奉文公的內臣。


    春梅一一介紹完畢,看向紀九兒:“紀宮令,這些都是鬼了,你看哪一個是異鬼?”


    紀九兒結巴道:“他們不……不是異……異鬼!”不由自主地瞄向榻上的人。


    春梅看得真切,走到榻前,指著榻上:“姓紀的,這是先君的木偶,是太後這些年來一刀一刀削出來的,太後思念先君時,就會寢在這兒,與先君共眠!”掀開蓋在木偶頭上的絲帛,果然現出文公麵龐,眉目栩栩如生。


    紀九兒輕出一氣,再次跪地,朝先君的木偶拜過,轉對春梅:“春梅,我們查驗過了,確實沒有異鬼,這就迴宮向王上複命!”


    “大人請跟我走!”春梅拱手,“返迴之路,你們可以睜著眼走了!”


    春梅拿起火把,帶頭走向返程,一路上用火把指點地道兩側,不住介紹:“大人請看,這是蛇精,若是發怒,可毒死一城的人;這是蜈蚣精,能飛起傷人,噴出毒霧,專射眼睛;這是蛤蟆精,專噴毒液;這是山鬼,是先君特別從楚地請來的,專吃人心,所以我讓你們不可生出雜念;這是……”


    正說著話,腳下有物絆到,低頭見是方才發出慘叫的宮人,春梅這才想起他來,踢他幾下,見他不動,抵他鼻息,已經無氣,知他是被嚇死了,轉對紀九兒道:“紀大人,此人必是未聽春梅忠告,亂想,心讓山鬼扒吃了,抬走吧!”


    紀九兒麵色慘白,指使宮人抬起死屍,隨從春梅走出地道,攀上木梯,匆匆逃離。


    望著他們狼狽逃走的樣子,春梅壓不住內心興奮,對姬雪道:“天殺的,春梅這一生,就今兒個解氣!”


    姬雪麵向北方,改坐為跪,心中默禱:“蘇子,燕國的平安,姬雪拜托您了!”


    燕宮深處,夜色籠罩。


    本欲建功的紀九兒反遭一場驚嚇,魂魄差點兒丟在地宮。迴到燕宮,紀九兒細細迴想地宮裏的場景,越想越是後怕。


    想到生前身後事,紀九兒再也不敢造次,前去麵見易王,將地宮所見一五一十地詳細稟奏,說是未曾發現任何破綻。


    易王冷汗直出,毛發倒豎,一臉茫然地盯住紀九兒。


    顯然,如果紀九兒所述是實,他們之前的判斷就是錯的,太後對先君是真正的忠貞,太後與蘇秦之間,也是清清爽爽。易王愣怔一時,似也想通了,對大周王室第一公主的品行由不得讚歎有加。


    然而,仍有一事,易王未曾想通。


    “這麽大個地宮,她怎麽建起來的?”易王看向鹿毛壽,半是自語,半是征問。


    “就臣所知,”鹿毛壽推斷,“地宮是先君在時就建起來的,臣查過,先君特別喜歡陵墓那處地方,先建別宮,後修陵墓。陵墓建好沒有多久,人就去了,一切皆是天意。負責此項工程的是公子魚,善後諸事是褚敏。王上若有疑惑,可召褚敏問詢。”


    聽到子魚的名字,易王心頭又是一凜,不敢再問下去,點頭自語:“嗯,是了,那個女人先要身殉,之後定要住在那個別宮裏,看來是曉得這個地宮的,對先君也是真的生情,”輕歎一聲,“唉,有此女人相守,先君可無憾矣!”


    “對的,”紀九兒接道,“聽那侍女說,太後早晚思念先君時,就會入那地宮裏,抱住她自己做的木偶睡覺。那個木偶做得真好,乍一看,小人還以為是先君呢!”


    “毛壽,”易王轉向鹿毛壽,“這三日來,蘇秦都在做什麽?”


    “天天守在客棧裏,啥也沒做。”鹿毛壽應道。


    “咦?”易王奇道,“也沒有去他弟弟家裏?”


    “沒有。”鹿毛壽應道,“他弟弟不在家,說是到宋地置辦貨物,做生意去了,這還沒有迴來呢。”


    “做生意?”


    “蘇代一家原先住在蘇秦家裏,吃喝不愁,前番大王收迴蘇秦的宅院,蘇代無處安身,隻好自己買房住,想是憂慮生計,打算做些買賣了。”


    “子之呢?”


    “依舊那樣,沒有出草廬,也沒有人到他家去。”


    “咦,”易王盯住鹿毛壽,“倒是奇怪呢。寡人總覺得他們會生些事出來,可為什麽風平浪靜呢?子噲倒還好說,這個子之,他怎麽可能安之若素呢?”


    “許是他還不知道呢,”鹿毛壽分析,“大王畢竟沒有詔告,子噲那兒雖有告知,但子噲並沒有說什麽,因為他早就不想做太子了,這下倒是趁意呢。至於蘇秦,他迴薊城,沒準兒是有別的急事兒。如果是為廢立,他得三十日前就推算出來。否則,王上頒詔沒有幾日,且並未詔告天下,他怎麽曉得並緊趕迴來的呢?三月初三,他還在齧桑呢。大國相會,連張儀都去了,當真是個天下大事呀!”


    “唉,”想到公子疾的話,易王打個寒噤,輕歎一聲,“未使人去,是寡人的錯!寡人未料到天下大國都去了。”皺眉,“蘇秦這人……唉,”看向他,“有何良策?”


    “臣之意,”鹿毛壽應道,“王上可以召見蘇秦,聽聽他是為何事趕迴薊城的。如果是為廢立,王上正好攤開,聽聽他是何說辭,反正這事兒早晚都要捅破。如果不為廢立,是為齧桑的事兒,王上不見,豈不是……”


    “傳旨,”易王轉對紀九兒,“明日辰時,有請蘇子正殿覲見!”


    翌日辰時,蘇秦應召覲見,作陪的是禦史鹿毛壽。


    易王沒有像往常一樣跣足迎至門外,而是正襟肅坐於主席位,麵色陰沉。


    君臣禮畢,蘇秦坐於客席。


    “身為縱約長,”易王開門見山,“蘇子經營六國之事,堪稱百忙之身。聽聞三月三日,蘇子尚在宋地舉辦大國相會,前後不過二十餘日,蘇子卻棄天下大事於不顧,趕赴偏僻燕地,可有大事欲教寡人?”


    “謝我王掛念,”蘇秦拱手,“齧桑會後,臣確有大事在身,先迴魏都大梁,布置西河防禦,後即赴趙,欲向趙王稟奏齧桑會盟諸事。”


    易王問道:“蘇子可見趙王了?”


    “尚未顧及!”


    “哦?”易王傾身,目光逼視蘇秦,“蘇子為何未見趙王卻直奔薊城來了?”


    “因為臣在途中聽聞一事!”


    易王倒吸一口冷氣,聲音急切:“何事?”


    “說是兩個月前,臣的宅第被王上收迴去了。臣恐傳言不實,是以罔顧趙王,先一步趕迴薊城,以證實此事。到府上一看,果見宅第已換新主!臣誠惶誠恐,入宮請罪,王上卻……”


    “哦,”易王鬆出一氣,臉色有些和悅,“沒有想到,蘇子胸懷天下,原來也在意這個偏壤陋宅呢?”


    “臣非在意這個宅第,臣在意的是王上!”


    “哦?”易王再次傾身,“寡人怎麽了?”


    “此宅為先君所贈,由司徒府登記在冊。王上繼統之時,亦未明旨收迴,這個表明王上認可先君所贈,兩個月前卻旨令收迴,臣委實……”蘇秦頓住。


    “這個嘛,”易王吧咂幾下嘴皮子,“就寡人所知,蘇子已有兩年多未來燕地。既然蘇子不住……”


    “房舍即使空置,亦為先君恩典、臣之私物,臣有此宅,心中就會時時念記先君並王上的雨露恩澤。再說,此宅臣也未曾空置,有臣弟一家替臣日夜守護!王上一朝收迴,必是臣有獲罪之處,臣是以誠惶誠恐,急急趕迴,覲見隻為請罪!”


    “這個嘛,”見事情彎在這兒,易王倒是鬆下一口氣來,眼皮子眨巴幾下,想出應對的言辭兒,“不瞞蘇子,寡人確實聽到一些有關蘇子的不好言辭,一時震怒,適才收迴蘇子宅第!”


    蘇秦起身,跪叩:“蘇秦犯有何罪,敢請王上言明,好讓蘇秦死個明白!”


    “嗬嗬嗬,”易王笑道,“蘇子請起,沒有那麽嚴重嘛。隻是有人在寡人麵前嘮叨,說是蘇子為不信之人!”


    “敢問王上,蘇秦何處不信了?”


    “這個嘛,”易王苦笑一下,“說是蘇子一會兒為齊謀,一會兒為趙謀,一會兒為韓謀,一會兒為楚謀,有失忠信之道。是呀,蘇子所言,究竟是為何人,寡人確也是……傻傻分不清啊!”


    “唉!”蘇秦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傷的歎息,不再叩首認罪,拍拍手,自己起身,坐迴席位。


    “蘇子因何而歎?”易王探身。


    “為這‘忠’‘信’二字!”蘇秦一字一頓。


    “‘忠’‘信’怎麽了?”


    “忠者,孝也,廉也;信者,誠也,義也。”蘇秦盯住易王,“臣以為,就品行而論,古今天下,論信莫如尾生,論廉莫如伯夷,論孝莫如曾參,王上以為如何?”


    “寡人讚同。”


    “假使有人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參,前來侍奉王上,王上會拒絕嗎?”


    “當然不會拒絕了。寡人怕是沒這福分呢!”


    “臣先說曾參。曾參侍奉雙親,不敢在外留宿一夕。如果那人孝如曾參,他肯受命於大王、為大王使於齊都、來迴奔波於道路溝壑嗎?”蘇秦直視易王。


    “這……”易王一時怔了。


    “再說伯夷。伯夷為商室屬邦孤竹國的長子,堅守道義,拒辭孤竹國的國君之位,在周武王得天下之後,不臣周室不說,連周粟也不肯食,最終餓死於首陽之山。假使那人廉若伯夷,他怎麽可能遠離周室,奔波數千裏,而來效力於一個弱燕呢?”


    “這……”易王語塞。


    “還有尾生。尾生守信,與友約於河梁之下,友未至,水大漲,尾生抱柱而死。假使那人信如尾生,他肯在強齊的朝堂上誇張燕、秦的威勢,從而威懾齊君,為大王討迴河間十城嗎?”


    易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王啊,”蘇秦放緩聲音,“臣本為東周鄙民,見先君時無尺寸之功,而先君待臣如貴賓,顯臣於朝廷,賜臣以家資。臣無以為報,甘為燕死。及至大王繼立,依舊不以臣為粗鄙,聞臣歸來,跣足相迎,促膝以談。臣無以為報,聞強齊奪我十城,遂自告奮勇,功存危燕……”略頓,鼻子一酸,聲近更咽,“不想大王卻聽信他人讒言,斥臣為不信之人。臣……”揉淚。


    一是被蘇秦這番言辭感動,二是想到自己一直懷疑他與太後有私情,結果發現事情並不是那樣,易王心中愧疚,長長歎出一氣:“蘇子,寡人……唉!”


    “大王有所不知,”蘇秦就如演戲一般,拭淚的大手一揮,侃侃陳辭,“大凡以忠信行事之人,皆是為自己,而不是為他人呀。‘忠、信’為自覆之術。自覆即覆己,也即迴歸自己,這就是說,張揚忠、信,無非是為獨善其身,而不是求索進取,建功立業。無論是三王,還是五霸,哪一個不是求取之君呢?哪一個是為獨善其身呢?難道大王認可自覆之術嗎?如果認可,齊人就不會跨越河界,燕人也就不會窺探邊疆之外了。”


    易王顯然未能完全吃透蘇秦的辭意,眯眼沉思。


    “哎喲,是了。”蘇秦猛地一拍腦袋,做出恍然有悟之態,“大王原本是個自覆之君,於臣的誌意不合呢。”


    “哪兒不合了?”易王盯住他。


    “臣辭老母於周地,不遠萬裏事奉大王,隻有一個目標,去自覆之術,求進取之道。隻未想到臣之誌意竟與大王誌意不合,因為大王是個自覆之君,隻求臣子盡忠、立信,而不要臣子建功立業啊!”


    “這……”易王被他攪懵了,“難道忠、信不好嗎?”傾身,直視蘇秦,“聽你說來,忠、信這還有罪了呢?”


    “大王想聽一樁舊事嗎?”


    “請講。”


    “臣有一鄰在外邦為吏,久未歸門。其妻難耐春心,與他人私通。聽聞鄰人要迴來,奸夫憂慮奸情敗露,好事難再,鄰人之妻說,‘丈人不必憂慮,妾已備下藥酒以待。’兩日之後,鄰人迴家,鄰人之妻使其妾進酒為鄰人洗塵,其妾早知酒中有毒,進酒則殺主父,道破則逐主母,於是假摔潑酒。鄰人大怒,鞭笞其妾。其妾假摔棄酒,上活主父,下存主母,盡忠如是,卻免不得鞭笞之苦。大王,這個就是因了忠、信而獲罪啊!”蘇秦長歎一聲,“唉,臣之遭遇,竟是與那鄰人之妾一般無二。臣事大王,盡忠、盡信,不費大王一兵一卒、一金一銀,僅以一人之力,退卻齊師數萬,歸還大王十城。臣建此功於國,卻獲罪於大王,臣……”說不下去了,看向別處。


    “嗬嗬嗬,”易王幹笑幾聲,拱手,“委屈蘇子了,寡人抱歉!”轉對紀九兒,“擬旨,歸還蘇子原有府第,賜金十鎰,綢緞十匹,仆從十名!”


    “臣領旨!”紀九兒應道。


    “臣叩謝大王!”蘇秦起身,叩首。


    “蘇子請起!”易王揚手招唿,笑臉盈盈。


    易王這次的笑不是作出來的,因為兩件事讓他前嫌盡釋,一是他一直懷疑的蘇秦與太後私情,看來是自己想多了;二是蘇秦此番急歸,為的隻是家財,不是太子廢立。他真沒有想到蘇秦竟也是個愛財之人。隻要存有這個弱處,易王就好應對了。燕國再窮,王室不會缺錢。隻要有錢,就能買通蘇子,天下列國也就可以運於掌中,什麽秦國、齊國,蘇子一人足可敵之。


    易王正自暢想,蘇秦的聲音傳來:“臣還有一請!”


    “請講。”易王笑容可掬,見蘇秦叩首,拱手迴禮。


    “齧桑會上,”蘇秦緩緩說道,“楚令尹昭陽與齊相田嬰、韓相公孫衍相談相篤,趙王、魏王均托臣代行趙、魏相事,五國達成盟約,共襄盛舉,這個盛舉就是合縱。合縱的發起國是燕國,臣提議不可落下燕國,眾皆讚同。盟會之後,各國均推一人,共理縱親事宜,楚為昭陽,齊為田嬰,韓為公孫衍,作為縱約長,臣不宜代言趙、魏,是以迴魏之後,臣即辭去魏相,由魏另選合適人。魏王使臣選人,臣相中太子,以建功立業,立足於魏,承繼基業。趙國當為肥義,因前番肥義有恙,不宜奔波,他人又不足使,趙王方使人宣詔,由臣代理趙事。此番迴薊,臣剛好求請大王,也選派一個合意之人,共襄天下盛舉!”


    “好事情啊!”易王心情大好,閉目沉思有頃,盯住蘇秦,“以蘇子之見,何人可使?”


    “若是由臣提名,臣就提請太子!”蘇秦拱手,“因為於燕來說,事情重大,堪稱是交通六國,會融天下,非太子莫能掌握。”


    聽到“太子”二字,易王心裏咯噔一沉,臉色立刻陰沉。


    “再說,”蘇秦隻作沒有看見,顧自陳述,“前番成縱六國之時,太子作為燕國副使,隨臣萬裏奔波,留芳列國,無論是趙、魏、韓、齊,還是大楚,無不對太子交口讚譽,可謂是有口皆碑啊。”


    “列國是怎麽讚譽他的?”易王盯住蘇秦。


    “讚譽他外柔內剛,小事不拘,大事有斷,不愧為王業之器!”


    “嘿,”易王苦笑一聲,看向鹿毛壽與紀九兒,“王業之器?”


    “大王,”蘇秦佯作不知,“磨礪太子,功在未來,否則,大王百年之後,如果太子德不配位,燕國未來,臣竊憂之。”


    顯然,蘇秦此時用的是強釣術,上的是霸王餌,逼迫易王自己說出廢立之事,因為此時此刻,易王廢立,尚未詔告於世,隻有他自己的圈內人知情。即使遠在造陽的子噲得到詔令,也不可能透出隻言片語,因其身邊幾乎全是易王的人。作為圈外人,也基本上是敵對勢力,蘇秦清楚自己的任何泄密言辭都將招致災難。


    易王這被擠到牆角了,看向鹿毛壽與紀九兒,見二人也無暗示,知無良策,隻得和盤端出實情,轉對蘇秦,笑道:“若此,寡人另換一人,如何?”


    “另換何人?”蘇秦不動聲色。


    “子職。”


    “敢問大王,為何換使子職?”


    “這個嘛,”易王牙關一咬,“子噲優柔寡斷,不足以掌燕事。寡人斟酌再三,決意更立子職,已擇吉日祭告天地社稷,行更立大典。”


    “唉!”蘇秦先出一聲富有抑揚頓挫的長歎,繼而長哭於庭,“嗚唿哀哉——”


    蘇秦的哭聲極長,極悲,如喪考妣。


    “蘇子為何長哭?”易王截住他的哭聲。


    “為燕國,也為大王啊!”蘇秦止住,雙手仰天,改哭為嘯,“嗚唿哀哉——”


    “這……”易王臉色沉起,“燕國怎麽了?寡人怎麽了?”


    “大王若行廢立,則燕國危矣,大王危矣,身為外人,臣無可奈何,隻能一哭啊!”


    “你且說說,燕國怎麽危了?寡人怎麽危了?”


    “敢問大王,”蘇秦盯住易王,“以燕國實力,能抗強齊嗎?”


    “齊人有何了不起!”易王冷笑一聲。


    “大王啊,”蘇秦輕歎一聲,“齊人沒有什麽了不起,隻是兩敗大魏武卒、逼殺龐涓,又嚇退楚將昭陽於薛地、擊潰秦師於桑丘而已!至於大王,怎麽能好了瘡疤就忘了痛呢?齊人奪占河間十城時,大王是夜不成寐啊!大王召臣,使臣赴齊求和。大王隻知齊王聽取臣言,歸還大王十城,卻不知齊王為何聽信臣言、罷兵歸城啊!”


    “為何?”


    “容臣細細道來,”蘇秦侃侃言道,“縱親初成,龐涓蠱惑伐秦,不顧臣勸阻,引六師叩函穀關伐秦。恰在此時,大王聽信秦使所言,廢立太子,先齊王遂置六國伐秦大業於不顧,使田忌調轉三軍轉攻大王,取河間燕地十城,乘勝欲伐薊都。大王夜不安眠,緊急召臣謀議應策。臣帶子噲赴齊,子噲抱住先齊王的雙足,長哭足足兩個時辰哪!子噲是先齊王的嫡親外孫,外孫長哭,外公心裏疼啊!先齊王召臣,答應休兵,歸城,但隻提一個條件,就是大王不可廢立太子。大王不但應允,還與先齊王立下盟約。今盟約仍在,大王再行廢立,就是毀盟。大王毀盟,方今齊王為子噲舅公。外甥遭廢,舅公能置之不理嗎?齊若發兵攻燕,燕何以拒之?”


    “這……”易王喘會兒氣,震幾,“兵來將擋,寡人難道怕他不成?”


    “大王啊,”蘇秦複歎一聲,“兵來該由將擋,問題是,齊人有大將匡章,大王的勇將在哪兒呢?子之將軍嗎?大王能信得過他嗎?即使信得過,子之將軍能抵得過剛剛擊敗秦師的匡章嗎?大王可知,引領秦師的不是他人,是雄冠列國的名將司馬錯啊!”


    “寡人……”易王略頓一下,“寡人聽說,秦師是故意敗給齊人的!”


    “哈哈哈哈,”蘇秦長笑一聲,從袖中摸出一張羊皮,“大王請看這個,就知秦人是否故意了!”


    紀九兒接過,遞給易王。


    易王展看,是秦人在韓地搶糧的悲慘畫麵。


    “這……這是什麽?”易王沒有看懂。


    “就是故意打敗仗的那撥秦卒哪!”蘇秦一聲哂笑,“他們假作打敗,故意死傷兩萬人,丟下所有輜重,一路上沒吃沒用,向宋人借糧,宋人不給,向魏人借糧,魏王不給,向韓人借糧,韓人不給,秦卒也是餓極了,在韓地四處搶糧,這些就是當地百姓畫下的秦卒搶糧畫麵,這就是大秦詐敗的威武之師啊,與民爭食,竟至於斯!”


    “這……”易王驚呆了,“這不可能!”


    “能與不能,”蘇秦淡淡應道,“驗證並不難,大王可使親信之人前往宋地、魏地、韓地,向百姓打探一番,也就曉得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國家大事,生死存亡,非同尋常啊,大王萬不能坐在宮中臆想天下之事,終為小人饞言所左右啊!”


    蘇秦說出這番話,易王冷汗直出,半晌無語。


    “大王啊,”蘇秦趁熱打鐵,“燕國非臣所有,燕地非臣所有,子噲、子職亦非臣之嫡親。臣本大周粗民,得蒙先君恩澤,方有今日協約六國、出入宮廷之榮盛。作為一芥草民,臣之願足矣。臣之金銀足以用度,臣之館舍足以容身,臣之婢從足以使喚,臣之車馬足以馳騁。臣所憂者,隻為大王啊!”長長一歎,“唉,大王試想,如果大王執意廢立,齊王必使匡章引兵討伐。大王失義在先,廢長立幼,燕民未必心服,未必肯戰。那時,大王向何人求救呢?向趙人嗎?向胡人嗎?向中山嗎?向韓人嗎?向楚人嗎?失義即失道,失道則寡助。大王別無他途,隻有向秦人求助。即使秦人未曾兵敗於桑丘,也未曾狼狽於歸途,大王要他們出兵,也是個難哪。大王想想,秦人能怎麽出兵救燕呢?秦人離燕地相隔萬裏,秦人若要救燕,就必須跨越三晉,三晉肯借道嗎?即使三晉肯借,秦人出兵,無論勝負,都要迴歸,大山漫漫,溝壑千重,萬裏歸程,漫長而多艱,各種兇險,在所難免啊。昔年穆公借道伐鄭,結果鄭未伐到,卻兵敗於崤道,全軍覆沒,三將被擒,這個陰影一直籠罩在秦人心頭啊!”


    蘇秦堪稱是情真意切了。


    “縱約長,”易王起身,朝蘇秦深鞠一躬,“此前種種,皆是寡人之過,寡人……有所得罪之處,還請約長寬諒!”


    “大王大禮,臣不敢當!”蘇秦再叩。


    “約長請起,”易王走到蘇秦跟前,扶他起來,按他坐下,迴至自己席位,看向紀九兒,“擬旨,收迴詔命,即日起,不可再議太子廢立!”


    “臣領旨!”紀九兒應道。


    “謝大王聽臣!”蘇秦起身再拜,“臣請大王準允太子為燕國特使,協調縱親事宜!”


    “寡人準奏!”易王轉對鹿毛壽,“擬旨,命太子噲為燕國縱親使臣,協助約長,協調列國事宜!”


    “臣領旨!”鹿毛壽拱手。


    “嗬嗬嗬,紀九兒呀,”易王笑逐顏開,“去,置酒三壇,今宵良宵,寡人與蘇子要暢飲於月潭鬆亭,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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