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喜全讓後廚準備了豐盛的酒菜,大家正在把酒言歡,席間酒喝完了,胡承蔭起身去拿,剛剛在酒櫃拿到酒,隻聽見一聲巨響,全喜樓的天花板砸了下來,店內瞬間兵荒馬亂,驚叫聲四起,酒客們一片哀嚎,混亂中,隻聽見有人大喊:


    “日本飛機扔炸彈啦,快躲起來!”


    此刻店裏的客人都紛紛躲到桌子下麵,隻聽見炸彈好似下雨一般,在四周落下,炸彈的爆炸聲此起彼伏,似乎要穿透鼓膜,所有人都緊縮成一團,捂住耳朵,保佑自己可以從這場災難中幸存。


    爆炸帶來的衝擊波震碎了酒櫃裏所有的酒,胡承蔭的身上多處被玻璃碎片劃傷,他完全顧不得了,隻想趕快跑向父親、跑向妹妹,確認他們的安危。


    胡承蔭跑迴父親身邊,父親、妹妹和叔父都安然無恙,所有人都簇擁著莫連江老人,關切地看著他,口中不停唿喚著:


    “莫老,莫老,快醒醒!”


    父親將他摟在懷裏,莫連江雙眼微合,前額血流如注,被掉落的大塊瓦礫不偏不倚剛好砸到了他的頭,血沿著額頭流到了老人的臉頰上,看起來十分觸目驚心。


    胡喜全看著莫連江老人紅潤的臉色漸漸變得灰白,將手指放到他的鼻下,已然全無氣息,胡喜全抬頭環視眾人:


    “莫老去了。”


    店裏的客人大氣都不敢喘地躲了好久,直到再也聽不到飛機和轟炸的聲音了,眾人壯著膽子從桌下鑽了出來,胡喜全告知大家賬可以不用結了,讓大家趕快迴家和親人團圓,好在他們除了輕微的皮外傷之外,均無大礙。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大家顧不上悲傷,父親讓胡承蔭跟妹妹馬上迴家去找母親,自己則跟叔父胡喜才一起去通知莫老爺子的家眷。走到街上的胡承蔭被眼前的慘狀驚呆了。發現全喜樓外的街道上一片狼藉、滿目瘡痍,有些房子著了火,冒著滾滾黑煙,炮彈七扭八歪地栽在房屋殘骸上,街上到處都是女人和孩子的哭聲。


    這一天,胡承蔭的母親鄭蘭枝正好留在家中,不敢想母親有可能遭遇到轟炸,胡承蔭和妹妹火急火燎地往家裏趕。來到家門口,胡承蔭和胡瑞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胡家氣派的宅院已經被夷為平地,兄妹兩人頓時紅了眼睛,胡瑞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別哭,快點找,媽媽有可能還活著!”


    胡瑞娟立馬止住抽噎,跟哥哥一起在磚頭瓦礫中翻找,他們的雙手被殘破的瓦礫劃得鮮血淋漓,卻完全忘記了疼痛。胡承蔭又想找到,卻又害怕找到。


    “哥,媽要是死了,我們怎麽辦啊!”


    “別胡說,媽吉人自有天相,福大命大,別哭了,有哥呢!”


    胡承蔭手上不停,嘴裏忙不迭地安撫妹妹,其實自己心裏早就亂作一團。


    胡瑞娟看了一眼哥哥,他的雙手一直在流血,他卻像無頭蒼蠅似的在不停地翻找著,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不斷落下,但她沒辦法張口勸他不要找,雖然胡承蔭嘴上不說,但胡瑞娟知道,他有多愛他的母親,他跟自己一樣,害怕母親從此離開他們,於是她強忍住哭泣,也在瓦礫堆裏繼續翻找。


    “兒子!閨女!”


    胡家兄妹聽到了無比熟悉的聲音,馬上轉過身去,看到了安然無恙的鄭蘭枝,她毫發無傷,隻是身上都是灰土,腳上還少了一隻鞋,可能是走路的時候太匆忙,摔倒了,鞋丟了一隻。


    胡承蔭兄妹倆用完了所有的堅強,一起跑過去撲進鄭蘭枝的懷裏,胡瑞娟大哭不止,胡承蔭的眼眶也紅了,緊緊抱住了媽媽。


    “媽,你去哪兒了?我們還以為……還以為……”胡瑞娟哽咽著說話的樣子更像小孩子了。


    “我沒事兒,轟炸的時候我正好出門了,去前趟街的李羅圈兒他們家做針線活來著,接著日本飛機就來轟炸了,我們趕緊躲進他家地窖裏,出來一看,炸彈正正好好掉在他家屋頂上,整個房子都塌了,迴來一看,咱家房子也塌了。這房子還是你祖父當年傳下來的,就這麽沒了,不過房子塌了還可以重蓋,你們人沒事兒就謝天謝地了。對了,全喜樓怎麽樣,被炸了嗎?”


    兄妹兩人看了看彼此,輕輕點了點頭。


    “那你爸呢,有沒有受傷?”


    “爸沒受傷,但是北平的相聲大師莫連江剛好到店裏吃飯,房頂被炸彈炸塌了,莫爺爺被砸到了頭,已經過世了,爸爸去他們家報信了,讓我和妹妹迴來找你。”


    鄭蘭枝摸摸一雙兒女的頭。


    “真是作孽啊,莫老爺子本來應該安享晚年的,誰能想到……所幸我們一家四口都安然無恙,這已經是老天爺保佑了。”


    雖然家中大事兒都是丈夫拿主意,可是鄭蘭枝遇事兒不慌,而且非常樂天派,整天笑嗬嗬的,好像什麽事兒都難不倒她,不像胡喜全,平日裏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胡承蔭這一點就跟她媽媽一模一樣,經常被胡喜全說成是沒心沒肺。


    “可是咱家和飯館都被日本人給炸沒了,往後可怎麽過啊?”胡瑞娟的淚痕還沒來得及擦幹。


    “房子沒了可以再蓋,錢沒了可以再賺。但我們現在最要緊的是保命!照這樣炸下去,留在天津我們隨時可能丟了性命,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二姐嫁到了湖北鄉下,我們去投奔他們。”


    “好是好,可要不要提前寫信告訴他們一聲啊?”


    “等不及了,下一次轟炸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再待下去,恐怕命都保不住了。現在家裏炸成這樣,正好也斷了我們的後顧之憂,我們準備一下,等你爸迴來,我們就趕快走!李羅圈兒他們一家人都在土裏翻東西呢,看看還有什麽能用的,我們也找找吧!”


    正在一家三口在賣力翻找的時候,胡喜全迴來了,他踩著瓦礫三步兩步走到妻子身邊,一把抱住了她,雖然寡言木訥的他一句話說不出來,但流出的淚水沾濕了妻子的脖頸。


    一家四口一直挖到天黑,才把自家埋在廢墟裏的一些銀錢挖了出來,還翻出了一床髒汙的被褥。好在是夏天,晚上就直接沒有被炸的鄰居家中打地鋪就能對付過去。


    胡喜全從挖出的錢來拿出五百塊錢,跟胡承蔭一起去給莫連江吊唁,這突如其來的悲劇讓整個天津城遍地焦土,所有人都自顧不暇、人心惶惶,莫老爺子家連葬禮都沒辦,隻能匆匆發喪。胡喜全、胡喜才兩兄弟帶著胡承蔭為莫連江送行,到場的隻有知情的幾個天津的相聲同行和票友,一代相聲大師莫連江就這樣寂寂無聲地離開了。他本來是來天津為母親辦百年冥壽,沒想到自己也埋骨於此處,好在能夠跟母親葬在一起,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送走了莫連江,就到了離開的時候,胡承蔭經曆了這一切,隻覺得這是一場夢,明明幾天前他還是南開大學剛讀完大一的機械係學生,躍躍欲試地準備在新學期的新生麵前好好刷一下二年級長輩的威風。如今一夕之間,飯店沒了,家沒了,學校呢?胡承蔭早已聽說南開大學是日軍的首要轟炸目標,被炸得麵目全非,隻是他一直不敢麵對,終於要走了。胡承蔭知道自己再不去看,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看到了。


    “瑞娟,把你的相機借哥吧。”胡承蔭從鄰居家的地鋪上坐了起來,胡瑞娟在一旁讀著從土裏扒出來的課本,胡承蔭剛說完,胡瑞娟就把相機塞進哥哥的手中。


    “你拿去用吧,我正好新上的卷兒,給你和莫連江爺爺拍的是第一張。”


    胡承蔭接過相機,先跑去被炸成廢墟的家和全喜樓拍了幾張照片,雖然知道以後看這些照片隻有心痛,但他還是想強迫自己記住,永遠都不要忘記。


    1937年7月29日下午2時半,日軍派出了數十架飛機,集中對天津市政府、鐵路總站、東車站、電話局、郵務總局及南開大學共六個目標進行狂轟濫炸,傷亡者無數,無家可歸的難民達10萬人以上,樂天達觀的天津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創。


    日軍的飛機走了,整個巷子彌漫著嗆人的灰土味兒,久久不曾散去。胡承蔭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由遠及近,到處都是一片慘狀,有人受傷了渾身是血地倒在街邊,還有一些來不及處理的屍體被蒙住頭放在路邊,因為天氣炎熱,蚊蠅被腐臭吸引,在屍體上盤旋不去。巷弄裏的哭聲和咒罵聲一直都沒有停,許多人的家從此不複存在,可是即便再傷心難過,哭過之後要趕緊收拾好情緒,把家中值錢的細軟趕緊從廢墟中撥拉出來,人還得繼續活下去。胡承蔭看著眼前這一切,他兒時的記憶全部被夷為平地。他的心中還沒來得及湧上悲傷的情緒,隻是被一陣驚駭和不可思議攥住了心髒,雖然他知道甲午戰爭以來,積貧積弱的祖國一直戰事不斷,但從來沒有想過戰爭會打到自己的家門口,炸彈會炸到自家的房頂上,胡承蔭天性樂天、隨遇而安,總是秉持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生活信條,在他的心中從來沒有飄過烏雲,如今天津的淪陷給了他當頭一棒,徹底結束了他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


    從家到南開大學的路,胡承蔭走了無數迴,沒有一次像現在一樣緊張。在他的心目中,早已把南開大學當成第二個家,正是因為如此,當他走進校園,看到眼前遍地的焦土和瓦礫時,心中支撐他的那根脆弱的心弦徹底繃斷了。


    秀山堂整個垮塌了,隻剩一個門廊的裏麵殘破孤獨地挺立著,思源堂的棚頂塌了,但四麵建築還依然挺立著,玻璃全部震碎了,殘留下來的窗框就好像一個個空洞的眼睛,望進去隻有無盡的黑暗。還有教授宿舍、學生宿舍……無一不被炸彈蹂躪得體無完膚。


    然而,最讓胡承蔭心碎的,是他心愛的木齋圖書館,這是南開大學的標誌性建築物。1923年南開大學雖然遷往八裏台新址,但資金短缺,尚無條件修建像樣的圖書館。1927年,古稀之年的前清著名藏書家、數學家盧靖先生捐資10萬銀元在南開大學馬蹄湖北麵興建南開大學圖書館,除捐款外,盧靖還將數十年來節衣縮食所購藏的十餘萬卷圖書捐出。。1928年10月17日,在南開大學九周年校慶之際,舉行圖書館落成儀式。因盧靖先生字勉之、號木齋,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就將該館命名為“木齋圖書館”。在所有清華師生心中,木齋圖書館是世界上最美的圖書館。他采用歐式建築風格,高兩層,建築以中部塔樓為中軸左右對稱,造型簡潔雅致,最為突出的就是建築中部的大圓頂,造型典雅流暢,成為木齋圖書館的標誌,柳亞子先生曾有詩讚曰:“百城南西足論功,堂構巍峨締造雄。十兩黃金書萬軸,教人長憶木齋翁。”


    作為南開大學的一名學生,胡承蔭對這些典故耳熟能詳,正是因為如此,看到眼前的斷壁殘垣,他才尤為感到心痛。眼前木齋圖書館正麵的外立麵依然堅強的挺立著,然而大圓頂已然垮塌在地,碎裂成千萬片。胡承蔭繞到背麵一看,整個場景觸目驚心,所有的書籍早已被日本人劫掠一空,中部的塔樓全部坍塌了,圖書館後部的立麵全部坍塌了,顯然炸彈是從教堂圓頂上掉下來的,直接削平了建築的後牆,隻剩下一些梁柱支撐著圖書館的正麵,看著更加讓人心酸。整個建築呈現出被燃燒過後的焦黑,地上仍散落一些焦黑的書籍,更多地是紙張燒完變成的灰燼。木齋圖書館的30萬卷的藏書,其中有盧靖先生知止樓裏的6萬卷藏書;有延古堂李氏舊藏數百種,尤以元明刊本居多;西文書5萬餘冊,中外文報刊550多種……悉數毀於一旦。


    胡承蔭彎腰拾起地上的一塊瓦片,上麵的弧度說明它曾是大圓頂的一部分,胡承蔭緊緊握住它,站了很久很久,他看著眼前被毀掉的一切,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曾在湖光掩映、翠柳婆娑中木齋圖書館、思源堂、秀山堂隔湖相望的美景,他整日穿梭期間,身邊穿梭著三三兩兩或捧書閱讀,或高談闊論的南開學子們。胡承蔭怔怔地站了許久,像突然驚醒一樣迴過神來,舉起脖子上掛著的那台萊卡相機,按下手中的快門,雖然痛心,雖然不忍,但他覺得眼前一切必須被記錄下來,這鮮血淋漓的曆史,需要時刻警醒後來的人,我們的國家,必須變得強大起來。


    在南開大學的廢墟上,胡承蔭一個人舉辦了自己的成年禮,在這之前,他的人生中隻有爸爸、媽媽、妹妹是最重要的人,畢業之後他會當一個認真負責的工程師,兢兢業業一輩子,至於他的祖國,他自然是愛的,但他並未如此深切地將自己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聯係在一起,他是一個中國人,他第一次強烈地意識到這一點。胡承蔭在廢墟上奔走拍照,渾然忘我,被碎石絆倒摔倒在地上碰傷了額頭他也渾然不覺,直到如血的殘陽告訴他,黑夜即將降臨。


    離開天津的過程足可以用兵荒馬亂、手忙腳亂來形容。在趕往火車站的路上,胡承蔭親眼目睹日本飛機出現在天津上空,又一輪轟炸開始了,飛機飛的很低,胡承蔭甚至可以看清日本飛行員的長相,飛機準備投彈前確定好方位,隨即旋轉後向下傾斜,翅膀上懸掛的炸彈順勢落下,隨即而來的就是聲聲巨響和刺眼的火光。胡承蔭不忍再看。


    幸運的是,一家人平安到達火車站,胡喜全托火車站裏的熟人好不容易才買到津浦線從天津開往南京的車票,準備到南京再轉船到武漢。直到火車開動的那一刻,一家人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但放下來的同時,原本不顧上體味的失去家園的悲傷就在心中的每一個縫隙中彌漫開來,長久的旅途中,人人無話,隻是茫然地望著窗外。窗外每一處閃過的風景都在告訴人們現在是炎熱的盛夏,可胡家一家人的心中,卻是不知何時才會春暖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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