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沉悶的表情上多了一抹凝重,雙手緊握衣角,扭頭,看著依舊平淡無波的胡毋生:


    “子都,你感覺到了嗎?”


    “嗯。”


    胡毋生深邃的目光落在了司匡身上,挑幾下略微發白的眉毛,滿是皺紋的嘴唇顫動幾分,評價道:


    “此子身上之氣勢,讓我想起來一個人……”


    段仲端著水:“師尊指的是何人?”


    胡毋生喉嚨發音低沉許多,一字一頓:


    “魯詩學派……已故宗師申培公!”


    他這個答案,也是董仲舒剛才想說的。


    申培公何人?


    荀況弟子之一,韓非、李斯之師弟,不僅是儒家魯詩學派的開創者,更是穀梁派文景二帝時期的巔峰人物之一!


    其在建元六年,去世。


    同年,公羊學派在董仲舒帶領下,完成了對穀梁學派的全麵狙擊。


    申培不倒,穀梁不敗。這是儒家各派公認的事情。


    如今司匡身上的氣勢竟然無限逼近申培公……這讓公羊領袖們不淡定了!


    氣勢洶洶不會騙人。


    正如屠豬殺狗者身上氣勢接近殺戮、為政者身上懷有壓迫感、農民身上帶有一絲呆萌的樸素……


    他奶奶的。


    穀梁好不容易沒落了,怎麽還有人懷有穀梁氣勢?


    劉安感受著熟悉的氣勢,臉色亦陡然一變,輕蔑之心蕩然無存,剩下的隻有忌憚。


    他曾與申培交流,很清楚其能力。


    如果司匡真的有宛如穀梁宗師的能力,今天這場邀戰結果,還真不好說。


    要說全場最高興的人,莫過於萬石君之子石慶了。


    他作為穀梁在長安尚存的戰鬥力,最害怕的莫過於百年之後,學派後繼無人!


    石頭激動的臉色通紅,揮舞著拳頭,心中瘋狂咆哮:


    “此子,我穀梁可納之!”


    ……


    司匡沒有閑工夫看其他人,此時注意力皆放在劉安身上。


    雜家大成,意味著百家之學大成,一切融會貫通。


    即便淮南小山不在,淮南王失去了左膀右臂,但其本身戰鬥力,也不容小覷。


    對付雜家大成者,唯有用其他大成之人的能力!


    要說誰能撼動《淮南鴻烈》的地位,莫過於一百年後,楚地那位劉室宗親編纂的《別錄》!


    為撰此書,作者整理編訂大漢未央宮天祿閣內收藏圖書六百零三家,計一萬三千二百一十九卷,將之劃分為六大部類、三十八種,類之前有類序,部之後有部序,正式開創中國目錄學!


    趁編寫《別錄》之機,這位作者沒有閑著,順手領著人修訂、校正另外兩部書:《楚辭》、《戰國策》,又給他兒子留下充足的資料,協助《山海經》成書。


    此人正是劉安之後,西漢最後一位文壇頂峰,人形百度百科


    --劉向!


    司匡微微一頓,不卑不亢,起身,先聲奪人,搶奪先機:


    “聽聞大王於建元二年,獻書之際,得陛下作文之詔令,為屈原文章作書。大王早上受詔,日食時就獻上《離騷傳》。愚以為,今日之戰,以屈原為始如此?”


    “屈原乃我楚地之人,以之為始,倒也說得過去!”劉安拍拍手。


    “大王片刻成書,對屈原之《離騷》應甚是了解。敢問,其他作品,了解多少?”


    “比汝吃的飯還要多!”劉安覺得腰酸,重新坐下,錘了錘,仰著頭道:“屈子之文,吾盡通讀之,令吾感觸頗深者,莫過於那一句‘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衣;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啦!”


    司匡亦重新坐下,雙手交叉,笑道:


    “若吾沒記錯,這句話出自屈原所做《漁父》吧?”


    “是極!本王在淮南,閑來無事,便至江畔垂釣,因而《漁父》帶來之感觸,頗為深刻。”


    “這麽說,大王對儒、道爭鋒也有一定的見解了?”


    司匡嘴角上揚,話鋒忽然一轉,發動第一波攻勢!


    “儒、道爭鋒”四個字,讓在場者紛紛愕然,皆抬起頭,目光落在了兩個人身上。


    在建元六年、元光元年這一年間分別率領儒道進行爭鋒的兩大領袖--董仲舒、韓安國。


    雖被諸多目光注視,韓安國僅僅與董仲舒對視一眼,輕微一笑,又繼續喝酒。


    不過他的耳朵卻豎起來,繼續傾聽兩位大成者的爭論。


    一上來就是大漢最尖銳的問題:儒、道。


    甚是有趣。


    “虓虎不賴嘛。”


    劉安臉上浮現一抹笑意,拍拍手,


    “竟然能悟到這一層,本王意外得很。《漁父》最後,屈原表達了兩種情況。儒家入世與道家出世之思想!這也是屈子投江之前,一直在猶豫的事情!”


    他停頓,目光投向司匡,等待接話。


    司匡哈哈笑著,喝口酒,潤潤嗓子,接過話茬,唿應道:


    “學儒家入世,然楚王聽信讒言,不用,抱負難以舒展,唯有一死了之;學道家出世,遠離官場,任其自然,無為治之,則可隨波逐流。此乃三閭大夫內心之間的對抗,亦是我大漢五年前麵臨的問題。”


    “大王如何看待這兩個爭鋒對我大漢朝堂之作用?”


    “本王之意,早就書寫於《淮南鴻烈》了!”


    劉安用手中拐杖敲打幾下地麵,蒼老的聲音響徹客堂:


    “武王曾問太公曰:‘寡人伐紂天下,是臣殺其主而下伐其上也。吾恐後世之用兵不休,鬥爭不已,為之奈何?’”


    “太公曰:‘王若欲久持之,則塞民於兌,道全為無用之事、煩擾之教。彼皆樂其業,供其情,昭昭而道冥冥。”


    “於是乃去其督而載之木,解其劍而帶之笏……酒肉以通之,竽瑟以娛之,鬼神以畏之。繁文滋禮以飱其質,厚葬久喪以伣其家;含珠鱗施綸組,以貧其財,深鑿高壟以盡其力。”


    “家貧族少,慮患者貧。以此移風,可以持天下弗失。”


    司匡驚訝歪著嘴,“大王飽讀書籍,竟推崇愚民之治?”


    “欲大漢江山穩固,道家之無為,勝過儒家之入世!民無力爭之,大漢江山,可穩固萬年!若建元六年,本王在長安,絕不會允許陛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劉安說罷,冷冷的瞪了一眼麵帶微笑的董仲舒。


    都是這個家夥,導致黃老之學不再流行於是!


    貌似這貨還廣收門徒,培育天下之人!


    待底層之人得學識身居高位,他們這群老一輩權貴該何去何從?


    讓出位置?


    不可能!


    權力一旦被授與,那就像是長在心窩子的肉,硬要奪走,跟殺人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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