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咣當,咣當咣當……,”一列火車從鎮江向南京不快不慢地開去。


    車廂裏,五連的一個個人都枕靠著背包合衣而臥著休息。


    火車快速西行,車輪與軌道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響,猶如催眠曲一般,不僅不影響大家休息,反而讓大家的睡眠更加踏實。


    在距離車廂門口最近的地方,因為有風,並沒有士兵躺在這裏,這裏隻有營長林振堂和楊安。


    合衣枕靠在背包上,楊安緊閉雙眼,卻又始終無法入睡。“咣當咣當”的聲響,猶如是撞擊他的心髒發出的聲響,讓他心緒不寧。微微擺頭,看了看車廂裏,又看了看營長。不知道營長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隻是閉上了眼睛還沒有睡著,楊安內心這樣思忖著。


    想到先前和營長小聲對話,迴想脫離第11師大部隊後所經曆的事情,楊安的內心感慨萬千。


    盡管脫離大部隊後,楊安感覺到一種“離家”的感覺。但是,直到現在,他仍然不能夠完全讚同營長的那個看法。在林振堂看來,陳頤鼎收編五連,就是沒懷好心,就是想吃掉五連。對此,楊安覺得被陳頤鼎吃掉也沒有什麽不好,反正在哪支部隊都是打鬼子,反下在哪裏都是抗日。盡管楊安內心並不讚同營長的看法,但他並沒有說出反對的話語,隻是默默地傾聽營長的話語,感受著這個共產黨員和國軍老兵內心的不安與掙紮。


    他知道林振堂從來都不懼怕犧牲,但是林振堂並不希望在國軍部隊的“渾水”中不明不白地折騰著死掉,不希望五連淹沒在這趟“渾水”裏。


    在被鎮江警備司令陳頤鼎少將收編後,楊安很快知道了這支部隊就是在上海城區打穿插突擊的德式師87師的那個團,內心多少對陳頤鼎有一點期待,他內心的這種感覺與林振堂內心的那種戒備是截然不同的。


    因此,當鎮江保衛戰打響的時候,當林振堂受領的任務僅僅隻是在戰場協助轉運傷兵的時候,楊安小聲嘲笑營長“想多了”。


    即便是轉運傷兵,也並不比打仗輕鬆與安全多少。當時,營長隻是迴應了句“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楊安也沒有想到,營長的話很快便兌現了,戰鬥打響以後,陳頤鼎司令很快便把偷襲日軍的任務交給了五連。


    當時,看著楊安無所畏懼的表情,林振堂沒有好氣地告誡他:“……你是一連之長,為自己的兄弟生死著想,是你的分內之事!”


    聽到這話,楊安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沒有真正把自己放到連長的位置,自己隻是更多地想著打鬼子,想著去真刀真槍地快意恩仇,卻無意之中忽視了全連兄弟的去留生死。


    但是,當他想到連隊已經被人收編,根本無法左右自己的部隊去留,似乎比林振堂對現實的接受要來得更加安心、更加坦然。


    因為自己真實的身份,因為對國軍這支部隊有了更多的了解,林振堂多少有些無法接受楊安的這種安心與坦然,當然也隻能用眼睛狠狠地瞪這個怒其不爭的小子,來表達自己內心的不滿。


    好在陳頤鼎並不算太過分,偷襲的部隊除了五連,原來還有第87師的部隊。隻是這一仗,一連因為衝在前麵,犧牲自然要大一些。


    夜晚的行動,雖然斬獲不小,卻並沒有改變當前戰鬥態勢。當然,這種小勝隻能算是陳頤鼎學習德軍顧問戰術的小試鋒芒,本就不能改變這場局部戰鬥的走勢。或者說,陳頤鼎並沒有指望這一場夜襲改變什麽走勢,因為他知道戰爭的大勢如此,隻是想通過這一場夜襲戰鬥,想讓延緩日軍進攻鎮江的步伐。


    經過濃霧突擊一戰之後,五連、營部剩下的62個人,在這次夜襲中傷亡20人,其中犧牲7人,又有4個兄弟永遠留下了敵後,連遺體都沒有能夠帶迴來掩埋。


    唯一讓楊安心安的是,在接到轉進南京的命令後,除了那4個犧牲的兄弟,另外6個傷勢較重而失去行動能力的兄弟,都在陳司令的安排下,和第87師的傷兵一起,從鎮江碼頭運送到對岸的揚州。心想他們都能夠得到及時有效的救治,這是楊安唯一感動心慰的地方。


    讓林振堂感覺到困惑和頭痛的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夠脫離第87師第261旅,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去找自己的老長官,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迴歸陳誠所部第11師?


    火車上,楊安閉目冥想。他的心從漢口飛到了揚州,又從揚州飛到了上海。從火熱的夏天想到了秋天,又想到了寒冷的冬季。


    想到當初一腔熱血地投軍,卻沒有想到這支精銳的國軍部隊,還是隨著國軍大流,撤退了下來。想到數十支部隊,數十萬大軍都沒有在上海擋住日軍的鐵蹄,想到自己在上海醫院的所見所聞,想到林振堂這段時間的話語,楊安對當下的民國政府、國軍部隊也一樣沒有多少信心。


    想到當下的局勢,楊安有一種感覺,那就是眼下的民國似乎就是一棟破舊的老屋。隻是這棟破舊的老屋,在戰爭的風暴中,似乎摧殘得破爛不堪,就猶如父親意外死去的那一晚在小巷臨時搭起的涼棚一般風雨飄搖、四麵透風。對,就是一棟四麵透風的老屋,時時處處都透著一股刺骨的寒冷。


    想到這個國家,除了對小日本的仇恨,更多的感受便是寒冷。因為這個國家,隻能夠叫做國,而不能夠叫做家。因為這個國家並沒有能力來庇護他的子民,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慘死在淞滬平原,不知道有多少熱血男兒被這個國家這個軍隊無情地拋棄,在這個寒冷的冬季,唯一留下的便隻有冷酷與失望。


    盡管,楊安並不能夠完全讚同營長的看法,但是當他想到這些的時候,他又不能不重新審視營長的話語,不能不重新審視自己所在的這支部隊。


    他期待自己能夠看清這支部隊的真容,但是知道自己看到的國軍精銳第11師並不能代表這支部隊的全貌,那沿途拋棄的傷兵與遺體,已經向他證明了這個冷酷的事實。因此,他擔心自己看到這支部隊的真實情況,擔心看到自己並不願意看到的東西。


    即便如此,他仍然不願意相信中國軍隊便是如此。因為,他早已作出了選擇,那就是扛槍與小日本戰鬥到底,直到生命的最後。正是因為如此,他對這支軍隊充滿了期待,就猶如全國人民期待這場戰爭的勝利一般。


    在這種矛盾的心態裏,他反複思考著,思考著自己的出路在哪裏?五連的出路在哪裏?國軍的出路在哪裏?


    突然,他想到了共產黨。他再次微微偏轉腦袋,微微眯著眼睛,看著身邊的林振堂,感覺是那麽真實是那麽親切。眨眼之間,他又意識到,林振堂隻是林振堂,然而他的那個組織究竟在哪裏,甚至連他林振堂早已和組織斷絕了聯絡。念頭至此,內心的火熱頓時煙消雲散,頃刻覺得那期待中的事情,一切又變得渺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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