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每天天未亮,梁俊就準時出現在了丁老漢的豆腐腦攤前。


    果如丁老漢所說,豆腐腦生意非常好。


    饒是梁俊天沒亮就來了,但往那兒一坐,不一會人就滿了。


    來豆腐攤的食客,三教九流都有。


    有穿著麻布,打散工的壯勞力。


    也有矮矮胖胖,一笑眼睛就成為一條線的店鋪老板。


    還有穿著衣衫,一邊握著本書卷,搖頭晃腦,朗誦之乎者也,讀到興處,將豆腐腦一飲而下的讀書人。


    鐵打的豆腐腦攤,流水的客。


    皇城下的百姓,都有一個通病,那就是喜歡談論國家大事,朝廷風雲。


    有梁俊這種一言不發,喜歡聽的。


    便有那些高談闊論,一坐下就像皇帝上朝般的食客。


    長安城內最近有發生了什麽稀罕事。


    哪家官員的小妾又偷漢子了。


    上到侍郎大人老母親去世,下到二郎家的老母雞被偷。


    天南海北,聊什麽的都有。


    早晨來的這幫人,大多都是出早市的商販。


    所談之事多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過了早晨,丁老漢撤去豆腐腦木桶,支上鍋灶,開始賣麵。


    自古以來,關中人好麵食,本朝也是如此。


    中午來的客人,談論的事情就大些。


    這些客人裏,要麽是朝廷衙門口中下了值的差役。


    要麽是哪家大院裏的仆從。


    坐下來,熱湯麵吃完,汗流浹背。


    端著一碗白水,就開始閑聊。


    聊的最多的便是關於皇帝要在驪山擺中秋宴會的事。


    這個說,他在肅王府當差的表兄弟跟著肅王去了驪山,皇帝今年在驪山擺的中秋宴上有什麽南楚進貢的黃果,個頭比一般市麵上的黃果大。


    市麵上的黃果最多拳頭大小,南楚進貢的黃果,卻有人腦袋那麽大。


    不僅大而且還甜,皮薄易剝,咬在嘴裏滿口流蜜。


    好似他吃過一般。


    引得周圍喝白水的食客們暗暗咽津。


    那個說他在尚書府當差的同鄉,也跟著去了驪山。


    南楚進貢的黃果,他同鄉也見了,不僅見了黃果,還見了幽州進貢的麒麟。


    那麒麟頭上的角長的很,身上披鱗,肋下生翅,要不是用鐵鏈子拴著,早就飛走了。


    說的是活靈活現,宛如他親眼所見一般。


    一群人你來我往,你這個朋友在哪家,也跟著去了驪山。


    我那個兄弟在哪家,也去了驪山。


    梁俊聽了三天,都沒有聽到誰有親戚朋友在東宮裏當差。


    著實讓他有些鬱悶。


    難道他這個太子在長安已經如此沒有存在感了麽?


    以至於連平頭百姓們吹牛皮,都自動忽略了太子的存在?


    好像誰家有親戚在東宮當差,就是一件十分丟人的事。


    好在第四天來的時候,梁俊剛一坐下,旁邊就有人給他打招唿。


    “殷公子來了!”


    隱藏身份混入市井之中,就算梁俊再低調,再沉默。


    也架不住有人主動找他說話。


    再加上梁俊一連在這裏待了三天,大家夥也都算是熟人了。


    若是連自己的姓氏都不願透露,反倒是讓人奇怪。


    因此梁俊就報了前世的姓氏,把今生的名配上,成了殷俊公子。


    抬手衝著給自己打招唿的書生笑了笑,算是迴禮了。


    這邊一坐下,書生道:“殷公子可知道,最近長安城裏要發生大事了。”


    “哦,什麽大事?”


    梁俊拿出自製的調料,放在麵裏,又分給了書生一份。


    書生拱手謝過,恭敬的接過來,道:“聽說這一次驪山中秋宴會,東宮好像不會去。”


    旁邊的人道:“李秀才,你就胡說八道,太子殿下乃是我大炎的儲君,皇帝在驪山擺宴,儲君怎麽可能不去。”


    梁俊笑道:“是啊,太子豈能不去。”


    說著用筷子將調料攪拌均勻,夾起一大口。


    丁老漢的生意之所有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給的分量足。


    這樣一大碗麵,澆頭又多,還有葷腥,也隻是和豆腐腦一樣錢。


    李秀才悄聲道:“這你就不知道了,不是皇帝不讓太子去,而是太子主動上書不去的。”


    “哦?還有這事呢。”


    一口麵一口湯,身子馬上就燥熱起來,額頭上微微冒汗,十分的痛快。


    梁俊看著李秀才道:“李兄是從何聽來的?”


    李秀才道:“殷公子,實不相瞞,昨日裏我才知道,原來我表兄是在東宮當差,他到我家裏來喝酒,親口給我說的。”


    “是麽,那就應該錯不了了。”


    梁俊十分配合的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李秀才對梁俊的表現很滿意,點了點頭,白了剛剛給自己搭話的漢子一眼道:“那是我表兄親口給我說的,乃是他親眼所見。當時太子寫奏疏的時候,還是他研的墨呢。”


    大家夥都是常在一起吃麵聊天的,自然不願意落了下風。


    那漢子吃了李秀才一個白眼,有些不服氣,道:“胡說八道,給貴人們研磨的都是些宮女丫鬟,你表兄一個粗人,太子能讓研磨?”


    梁俊在一旁附和道:“確實如此,我也聽說人說過,說那些宮女白天裏給貴人研磨,晚上還要給貴人們暖床呢。”


    一說這個話題,旁邊正巧路過,今日並不想吃麵的熟人趕緊坐了下來。


    “我也聽說了,那些大戶人家裏的丫鬟也是這般,白日裏研磨,晚上暖床。”


    剛剛吃癟的漢子道:“難道貴人們晚上就不寫字麽?晚上寫字,也不會讓男人研磨。”


    那人道:“晚上自然也是丫鬟們研磨,這叫做什麽紅什麽香。”


    李秀才趕緊接口。


    “紅袖添香,這叫做紅袖添香。”


    說著得意的攪著已經涼透了的麵。


    殊不知吃癟的漢子更加得意,道:“既然如此,太子殿下也是要紅袖添香的,你表兄是紅袖麽?他如何能給太子研磨,如何給太子添香?”


    李秀才麵紅耳赤,一拍桌子道:“怎麽不能?別的貴人喜歡宮女添香,太子偏偏喜歡讓男人添香怎麽了?”


    “如若不然,為何太子這般年紀,卻連太子妃都沒有?”


    一番話說的是義正詞嚴,有理有據。


    在場之人,除了梁俊之外,全都啞口無言。


    甚至有人紛紛點頭,還給身邊人說:“我之前猜的沒錯吧,太子有龍陽之好,整個長安城,誰人不知。”


    氣的梁俊隻能搖頭苦笑。


    好在他也知道這幫人說話,從來都是道聽途說。


    一旦爭執起來,便是什麽話都敢說的。


    甚至吵到激烈的時候,殷誠都懷疑這群人是不是從祖安穿越過來的狀元們。


    眼見得李秀才還要舉例鞏固自己的說辭。


    梁俊趕緊製止道:“李兄,你卦攤上有客人。”


    李秀才之所有天天在老丁頭的攤子上閑聊扯淡。


    主要是因為在麵攤旁有自己的營生。


    替人寫字讀信、算卦相麵為生。


    李秀才一聽來生意了,趕緊止住編排太子的話,轉頭向著自己的攤位看去。


    果不其然,攤位前站著兩個人。


    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上下,衣冠楚楚,一看就知道是個富家公子。


    女的也是一般年紀,身著翠綠色衣衫,臉掛麵紗。


    觀其身形,也知是個美人。


    隻因為百餘年前,大炎皇帝年幼,皇後執掌朝政,史稱德賢盛世。


    自此之後,大炎女子的地位有了顯著的提高。


    因此大家閨秀行走鬧市,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李秀才迴到自己的攤位之上。


    麵攤又恢複了正常。


    也無人再討論太子的喜好之事,接著又有人過來說驪山表兄的傳奇經曆。


    正說著,忽聽旁邊傳來一聲慘叫。


    緊接著李秀才的聲音傳來:“你,你怎麽動手打人,當真是,當真是豈有此理!”


    話說到後麵,聲音弱了許多,有些中氣不足。


    梁俊轉過身來看去,隻見那錦衣公子臉色陰沉,李秀才癱倒在地。


    算卦的攤子被掀翻,筆墨紙硯撒了一地。


    剛剛和李秀才拌嘴的漢子見了,慌忙站起來。


    “哎呦,酸秀才這是挨打了。”


    說著就要上前攙扶。


    梁俊坐在一旁沒動,觀察著那打人的男子。


    剛剛隻是隨意掃了一眼,並沒仔細觀瞧。


    此時上下打量一番,梁俊才發現這年輕男子頗有些姿色。


    姿色一詞出現在腦海裏,梁俊猛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呸,一個男人能有什麽姿色。


    這該死的李秀才,把自己的思路都帶歪了,當真是該打。


    心裏雖然這樣想,可見被漢子扶起來的李秀才嘴角紅腫,一身長衫也撕扯破了,著實有些慘。


    對這打人的公子心生厭惡。


    李秀才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酸腐文人。


    就算算卦說的話有些不對了,斥責兩句便是。


    李秀才膽小懦弱,必然會恭敬道歉,說不得連卦金都不要了。


    何必打人呢?


    這邊想著,周圍與李秀才熟悉的食客全都圍了上去。


    “你幹嘛打人。”


    “就是,好端端的,為什麽打人。”


    年輕公子雖然穿的華麗,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


    但長在這長安的百姓,什麽都沒見過,就是見過太多的達官貴人。


    便是連皇帝,他們也曾遠遠的瞧見過。


    更不要說這西市乃是五爺的地盤,就算太子來這打人,也得給個說法。


    一群人將那年輕公子圍住,李秀才見了連連相勸:“諸位,諸位,是我的不對,和與這位公子無關,是小生說錯了話,該打,該打。”


    那公子見李秀才這般,氣也消了,讓仆從掏出一吊錢來,扔在了地上,道:“哼,日後說話,動動腦子,今日隻是挨打,明日可能命就沒了。”


    說著轉身就要走,一場爭執煙消雲散。


    誰知剛剛還一臉歉意的李秀才卻道:“這位公子,君子不食嗟來之食,這錢,你還是拿去吧。小生卦學雖無名師指點,全賴得自學成才,但所說所言,皆有聖賢典籍可查。公子不信,那便算了。你來打我,也,也就算了。”


    這種話,若是其他人來說,必然會讓人笑掉大牙。


    放著眼前的一吊錢不要,隻為堅持自己的道理。


    可放在李秀才身上,周圍的人卻覺得理當如此。


    這酸秀才如果不是這般執拗,以他的才學,怎麽也能在長安的衙門裏謀個書吏的差事,不必在這西市之中,給人寫字讀信、算卦相麵為生。


    那公子聽聞這話,原本消散的怒氣升了上來。


    邁步上前一把將李秀才的衣襟拽住,冷聲道:“你再說一遍?”


    李秀才雖然害怕,但那麽多看著,又挨了打,執拗的性子上來,顫聲道:“公子,公子不信,那便算了,在下所言,乃是,皆有聖人典籍可查,做不得假...”


    “你找死!”


    那年輕公子聽了,火冒三丈,抬起手來,又要往李秀才臉上打。


    眾人見這公子麵露兇相,全都不敢上前。


    眼看著巴掌就要打在李秀才臉上,若是打實了,隻怕這李秀才就要破相了。


    就在此時,年輕公子的手腕被人抓住。


    梁俊的聲音傳來:“鬧市之中,天子腳下,公子這般打人,未免有些不把大炎律法放在眼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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