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縣,監幽衛衙門,內庭書房。


    戢水龍女端坐於桃木桌前,她著黑衣朱領,脖頸筆直,目不斜視,眉間一朵嫣紅梅花花鈿,一頭漆黑長發規矩得體地盤在腦後,被黑白簪子「龍淵武庫」插好。


    不論何時何地,她總是一絲不苟,絕不失儀。


    “官契可以保留。”


    她對眼前人說:“你盡管去武當修行,隻要掛名即可。”


    吳奇拱手婉拒:“還是不了,修行之道在於唯心一物,不可貪多,貧道謝過大人厚愛。否則在武當山修行,貧道也安不下心來。”


    掛名這種事,可不是看起來那麽簡單。


    吳奇不想為了這點薪水有任何隱患。


    但他也當即表示:“浮雲觀作為益州監幽衛的合作宗門,貧道身為觀主嫡孫,若是能幫得上忙,也會迴來助陣。”


    “既如此,不強留,少了誰,益州司都能運轉。”


    戢水龍女冷聲道。


    兩人達成了隱含的默契:吳奇仍舊是益州監幽衛可靠的盟友,是自己人,隻是不掛名。


    “倒是聽聞簡州有飛蝗作祟,不知如今情況如何?”


    吳奇認真道:“作為蜀縣人,貧道也非常關心蟲患,若是遭蝗群肆虐,不啻於一場瘟疫。”


    “此事自有我處理。”


    戢水龍女淡淡道:“你如今已非舍人,官府事務,不便透露。”


    吳奇心裏一陣嘀咕。


    龍女明顯是有情緒了。


    想想也正常,戢水龍女在瑉水之中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怕過來擔任監幽衛司都尉,也是隻需要對刺史陳季友負責,不用搭理其他官員。


    此外,戢水龍女一向是我行我素,一切都得按她規矩來。


    遭到吳奇這下屬多次頂撞,如今好不容易培養趁手,吳奇拍拍屁股辭職,她心情不可能好得起來。


    “龍女大人,貧道此次是發自真心,浮雲觀就在蜀縣邊上,若是遭到蝗災,必定首當其衝。”


    吳奇擔憂是真。


    蝗災可是天道之劫的另一種形式,容不得他不緊張。


    “你大可以從武當山迴來,坐鎮浮雲觀,若是蝗蟲來臨,你也能護住宗門。”


    戢水龍女橫眉冷目,嘴唇翕動:“你肯麽?”


    吳奇也給她說得有點冒火。


    這不胡攪蠻纏麽?


    “龍女大人,這種天災大事不可任性……”


    話才說出口,吳奇就意識到糟糕。


    戢水龍女敖姝臉若冰霜,雙目都是赤裸裸的殺意:“過去對你太容忍,看來你是不太懂該怎麽說話。”


    她手指朝前一點,頭上黑白簪子飛出。


    法寶「龍淵武庫」展開。


    她口念:“據一枰之壘,邈有萬裏之形,拈兩指之兵。”


    發簪霎時化作一黑一白兩枚棋子,被龍女兩指夾住。


    黑子消失無蹤,懸於吳奇頭頂。


    “恍發千鈞之弩,至忘寢食,從之何物,野狐驅人鄭重。”


    龍女雙目泛白,霎時間書房被黑白交錯的經緯線條布滿,被切成了黑白二色的格子世界。


    吳奇這次親身體會到「龍淵武庫」的威力。


    如今他已今非昔比,一眼便看出,「龍淵武庫」不止是法寶所化天地,而是戢水龍女合道神通。


    在這黑白二色的棋盤世界裏,吳奇被她置於棋盤上,化作黑子,與另一方白子對弈。


    戢水龍女明明就站在自己前麵,但他卻覺得彼此間距離無比的遠。


    元嬰修士才有的合道神通,力量層次上遠超結丹修士。


    吳奇可不會以為,還能如麵對侯莫陳魏一樣好運,恰好能夠應對對方神通。


    他心念一動。


    赤裸上身的黃天降臨這一方棋盤世界。


    這黃父一族的妖王頂著亂發,雙臂舒張開來,渾身石頭一般的肌肉微微抖動,野獸雙目裏有幾分興奮。


    黃天皮膚上的四張啖鬼口緩緩張合,露出口中細密牙齒,一時間讓人分辨不出是因肌肉顫動形成的模樣,還是啖鬼口本身在動。


    “原來是龍族,好久不曾交手了。”


    黃天眼裏閃爍著戰意。


    吳奇卻更在意能不能贏:“前輩,對方是瑉水龍王之女,她的神通,搞得定麽?”


    “問題不大。”


    黃天自信道。


    “那全憑前輩出手了。”


    話雖如此,吳奇還是暗暗手捏道君符。準備見狀不對,就劾召鬼神相助戰。


    黃天站在棋盤之上,眺望前方。


    戢水龍女出現在前方格子上,她臉色微微凝重:“黃父一族……你是何人?”


    “破你神通之人。”


    與平時的沉默,交談時有些抓不住重點不同,黃天一遇敵格外亢奮狂熱,顯出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好鬥特性。


    戢水龍女抬起手,手指尖蕩起一層波紋。


    頃刻間,棋盤世界四麵八方顯出成百上千戢水龍女,隻是她們都站在白色格子上,步步走來,圍困住黑格子上的吳奇與黃天,在一旁虎視眈眈。


    吳奇心中生出一股緊迫的警惕感。


    若是被戢水龍女合圍,自己與黃天將會難以脫困,或再也無法從此掙脫。


    他咬咬牙,還是選擇相信黃天。


    此時黃天兩隻大掌一合,雙目湛然,身上四張啖鬼口張口念:“茫茫苦海實堪哀,惡業於身手自栽,稽首諦聽三寶頌,普令超度出泉台!”


    倏然之間,四張啖鬼口各自噴出青煙。


    這青煙在空中凝而不散,化為一尊古怪人形。


    此人頭戴冕旒,身著霞衣,紫金瑞相,端坐九色蓮花寶座上,身下一頭青獅口吐焰,簇擁寶座。九色神光環繞,放射萬丈光芒。


    古怪的是,這貴不可言的裝扮之下卻是一尊骷髏。


    骷髏毫無生氣,仿佛已死多年,維持著最後端坐的模樣。


    然而就是這樣一具屍骸,光是顯化出來,就讓黑白棋盤泛起漣漪,許多地方形成了扭曲和皺褶。


    周圍為數眾多的戢水龍女開始前赴後繼,飛向這蓮花骷髏。


    她們一靠近蓮花骷髏,身體就開始幹癟枯竭,變成一具具粉紅骷髏,繼而化為齏粉,消散在天地間。


    即使如此,戢水龍女們還是猶如飛蛾撲火,不斷衝擊青獅背上骷髏。


    吳奇雖然不知這骷髏來曆,卻還是隱隱憂慮:“前輩,這會不會有隱患……”


    黃天不慌不忙道:“此乃我神通「十王拔度命禮」所化拔度尊者,以陰曹地府十殿閻羅神位所合之「拔度鬼道」,被我所食之鬼,都已超度到了陰曹地府,以合天道。”


    “此地為她法寶所化,佐以神通,猶如困局。”


    “這神通施展起來自然難以抵擋,但在「十王拔度命禮」麵前,諸般泡影與術法所凝魂障,都將被超度入地府。”


    黃天背負雙手,少有露出一絲傲氣:“她「龍淵武庫」製不住我,任何陽魂幻術,在我神通麵前都用處不大,除非以本體交手她才有機會。”


    吳奇心裏卻覺得可惜。


    方相和黃天都是先天對鬼物有壓製能力,兩者卻是有些能力重合了。


    “可笑。”


    戢水龍女終於有了點反應:“既你認為勝券在握,那便對弈起來罷。”


    白子格子頃刻又有了多重變化,漸漸化作一條條形態各異的龍屬,有猶如大蛇的虺,有闊口大肚而無角的螭,有長滿鱗甲伴有水霧的蛟,有頭生龍角的虯,這四類龍屬各有神異,卻不再是此前單純的術法所化。


    一個個站立白子上的龍女化作四類龍屬,頓時一條條龍族將蓮花骷髏拔度尊者圍繞起來,龐大的軀體左右遊曳,隨時可能傾軋過來。


    這讓吳奇想到「青龍呪」,其從低到高分別是:蛟妖、虯邪、蟠鬼、應神、青龍現。


    黃天臉色凝重,他咬破舌頭,手指在口中沾了血,在身上四張啖鬼口上畫出了仿佛胡須一樣的紋路,這些紋路彼此相連,最後在黃天下唇以血相接。


    他雙目泛紅,噴出一口血霧。


    四張啖鬼口齊聲唱道:“無明種種欺方寸,一念思惟秪罪愆。汝等歸依無上道,當來速得往生天。”


    黃天雙手虛張,十根手指輕輕上下起抬。


    在他背後,「十王拔度命禮」所化拔度尊者幹枯的骸骨緩緩動了起來。


    它放在膝上的手慢慢舉起,五根骷髏手指下壓,放在了坐騎青獅頭上。


    原本表情呆滯如石雕般的青獅霎時間眼睛一轉,瞳孔緩緩轉向了空中一眾龍族。


    青獅雙目朝著頭顱兩側裂開,仿佛將半個腦袋頭皮整個剝離出來。


    頭皮頭骨之下,卻是一群血肉小人,正在顱骨裏走來走去,有的轉動眼球,有的在擰動牙齒,有的在敲打與按摩腦仁,有的檢查耳膜……


    小人齊刷刷看向空中的龍眾。


    霎時間,u看書 w.uuanshu小人們圍坐一起,拔出青獅牙齒,敲打著中央猶如皮凍的腦仁。


    隨著他們不斷敲打,顱骨裏發出了一陣子奇怪的鼓聲。


    空中龍族突然一個個身體炸裂,化作漫天血沫,盡數被拔度尊者的骷髏吸走。


    黃天麵色冷峻,口頌:“幽牢遍諸獄,地府眾威靈。借十王無邊聖,度此亡靈。”


    ……


    書房裏,戢水龍女悶哼一聲,擦了擦嘴角的血。


    對方神通煞是詭異,不僅能吞噬陽魂,還能將「龍淵武庫」中的龍族陰魄直接超度。


    她不是沒吃過癟,但少有如此煩悶。


    這小子怎麽那麽多幫手!


    著實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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