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名分已定,隨園先生自是要將初陽帶往書院稍作盤桓。


    集賢書院其實離秋園也不算很遠,隻在錢塘湖南路,近湖而設,風景之雅麗自是不消說,初陽也不得不讚歎隨園先生之大手筆。往其中深去,書院多植鬆柏樟楓,亦有梅竹合歡銀杏之屬。偶爾也見數叢夭桃穠李但極少,可見花色隻是間或點綴。書屋、書齋、書閣等等也掩藏於樹木深處,有長廊曲曲折折將各處連接,頗有散而不亂、雖分割猶整體之效。


    眾人行至一書齋方止,初陽定睛一看隻見上書三字:三樾齋。


    三樾齋旁有大楓數株,老鬆幾棵,高梧三五莖。此春時樹樹翠葉千重,鮮綠可愛;偶有輕風拂來,則葉葉翻浪,蓊蓊鬱鬱,如碧水微瀾;想來夏日必是暑氣不侵,十分清爽。壁下有山蘭數本,檻前有芍藥幾株,階前有草深三尺,皆非凡品但不奪三樾齋本意。


    步入其中,章侯當先導引,指示何處為講學之所,何處為先生稍作歇息之所,何處為書藏之所等等。直至一小茶室,眾人才停下腳步,分座小憩。


    先生笑對初陽道:“一路行來,不知書院可還入眼?”


    初陽也不作答,隻笑問道:“這般湖光山色,若是常來常往,流連忘歸,豈不是失卻靜心讀書之意?難不成先生與參寥大師相類,要以繁華景致拷問院中學子用功之心麽?”


    隨園先生不知是被初陽逗樂還是氣樂了,隻反問道:“小妮子,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水之好天下俱同,山水之意天下俱求,何以到你嘴中就成了讀書之害?”


    初陽眨眨眼,假裝委屈狀道:“不過是恐己憊懶而為師所責難,故預先以山水為假托之詞。先生何以不識人意若此?”一時與座眾人皆開顏,先生更是笑罵初陽促邪鬼。


    仆從送上清茶,小狐向來不喜茶味,嫌棄其寡淡無味,因而附於初陽膝上一動不動,慵懶之極。


    “初陽,今日觀你所書,想來於書法一道並不曾多用功。賴有飄逸之氣流露筆端,方得不顯其陋。雖則女子無功名之累,但書如其人且可達文韻,今後於此道還得多多用心。不然不知者見之,必以為為師筆力漸衰,弟子也日見其弱。”隨園先生說到文字之道便格外慎重嚴肅。


    “先生所言極是,初陽謹記。不過我細細思量,衛夫人之簪花小楷高逸清婉與初陽頗有契合,不知先生以為如何?”並不懼曝己之短,初陽因而說道。


    隨園先生聞言也笑道:“今人多推崇顏筋柳骨,其實衛夫人亦別有韻味,初陽所選正是恰當。如此一來,你可要多多請教於維城。維城喜書聖之道,揣摩臨帖無數,昔時因書聖早年師承衛夫人也對簪花小楷有所涉獵,正可助你。”


    “原來如此,維城師兄今後可要多多教導於我。”初陽舉目望去,怎知維城正好亦迴望與她。目光交匯的瞬間,初陽急急低頭迴避,卻未見維城有些微的失落。


    “初陽欲學簪花小楷,恰好昔日得衛夫人字帖珍品一本,不若臨走時攜帶而去?”維城答道。章侯也不肯落人後,笑道:“待我歸府後仔細撿尋,若有所得也必奉於初陽。”


    二人如此熱忱,初陽隻得一一謝過。


    參寥大師在一旁道:“衛夫人書流暢高潔,多有女子之柔態,初陽所選倒是相得益彰了。我對此多有期望,不知幾時初陽能留一二匾額於昭慶寺?”


    初陽不禁笑對參寥大師道:“佛學故典曾說若非心動何以見物動,此時大師心動了,可是說我於書法一道必有所得?若是如此,倒要先謝大師吉言。”


    眾人又皆是莞爾一笑,章侯更是笑道:“原來初陽更有此等活潑慧黠,不知初陽還有幾多未知之性呢,倒是令人多有期待了。”


    小狐聽得此言,抬起頭對著章侯打了一個哈欠,貌似是在說:你才知道初陽促邪呀,我其實早就知曉了。


    品茶茗,論書文,幾人倒是格外融洽。敘談多時,晚膳自然是隨園先生留請。


    初陽與先生議定每隔三日至書院進學一日,並將前幾日功課帶來點評。臨歸之時,維城與初陽一同告退,二人默默行至書院學子暫居之院落。維城似乎想開口說什麽卻又不知如何說起,猶豫再三方說:“初陽,你且於此處稍待,我取字帖少時就迴轉。”初陽也不再伶牙俐齒,隻是低低應了一聲就再無聲息。


    院中有一夭桃,正是芳菲漫天時,初陽立於其下,落花點點粘於發間衣襟,嬌嫩柔美難分花麵與人顏。


    維城取簪花帖出時,正見此景,不覺心神為之一滯。初陽見其呆立門檻,其狀頗為有趣,不免掩袖輕笑。笑聲清脆,驚醒維城,口中諾諾,不知所言。


    初陽於其手中取過字帖,猶自笑聲不絕,隻指指夭桃又指指維城,也不複言語隻轉身不顧而去。維城不知所謂,隻傻傻地望著夭桃,心中暗想初陽可是知曉幾日前所贈夭桃何來?初陽可是知曉我心中所思?


    歸至秋園,二老雖知初陽必定晚歸,但猶在堂中守候。初陽心中也十分感念,於是將拜師一事大致告知老人以安其心。秋翁聽完後,哼了一聲道:“隨園倒是執念未改當年,隻望其文章書道能更上層樓,不然何以授我家初陽?”說完正欲離去轉身又對初陽說道:“初陽改日去見隨園,隻與他說若悉心教導與你則嫌隙盡消,若不然終身不複相見。”


    秋翁離去自往園中巡視,小狐也隨之而出。初陽卻心中疑惑重重,望向婆婆卻不知如何開口。見此情形,婆婆輕拍其手,細細說道:“人皆有年少氣盛之時,隻不過是昔時朝堂意見相左就銜恨這許久,可見這二人也非心胸開闊,初陽莫要學他們。不過隨園此行一則惜才,二則亦有示好之意。此番若能盡釋前嫌倒還要多謝初陽了。”


    初陽方知始末,皺皺眉頭道:“原來先生以我鋪路還不明說,待三日後我隻說不複相見不說嫌隙盡消如何?”婆婆失笑,初陽也繃不住臉,二人草堂中笑聲陣陣,不遠處秋翁亦自欣然。


    因要研習小楷,初陽早間仍舊與秋翁於園中忙碌,午間卻靜心於房中揣摩維城所贈書帖。婆婆早備好文房四寶置於房中,雖不是什麽珍品,初陽也覺心中十分熨帖。


    暖風頻送花香怡人,房內桌旁初陽隻以指於衛夫人帖上細細描畫並不輕易下筆,隻是心有所得方才起而書之,但也不能滿篇隻不過數十字而已。意盡歸座,興起出筆,如此往複,一日也隻不過寫得百字上下。隻有小狐愈加無趣,園中房內處處尋人玩耍,晚間則越發纏人。


    匆匆時日終不待人,轉眼就到了初陽初次往集賢書院請益之時。將幾日所書之字一一收撿,初陽抱好小狐後辭別二老而去。晨間湖麵多有水煙撩人,初陽早早出門就為領略這煙霧空靈之感。輕靈劍意得來已有時日但初陽卻依舊不得要領,每每催使都有劍失毫厘意謬千裏之感,甚為苦惱。


    沿著湖邊緩緩而行,水煙若進若退、若有若無,隻在人之四周縈繞卻從不會停留粘結。


    瞧瞧左右並無人影,初陽分出神識,將少量若即若離的煙霧困於掌中。將手中輕煙湊近查看,煙氣卻無被困之悲依舊輕鬆閑適,初陽稍稍收迴神識放開缺口,煙氣也不急不躁隻是徐徐逸出。看著這慢慢逸出的煙霧,初陽心中似有所動,但要細細追尋卻如水煙一般不著痕跡。知是時機未到,初陽也不在此上多做糾纏,隻加快腳步往書院而去。


    想是怕初陽路徑不熟,維城與一書童也已候於書院門口。初陽望見二人,心中隱約有些竊喜,麵上卻依舊一派雲淡風輕。書童迎上前接下書囊,並引維城與初陽往三樾齋行去。


    初陽不知先生慣來講學之風,路上正好向維城打聽一二,以免到時亂了秩序。維城自是不會藏私,也詳細與初陽講解,二人談笑風生在將要行至三樾齋時正好遇上章侯,三人熟識已久不拘常禮隻是相互招唿後同行。隻是初陽在章侯眼中分明看到了幾分愕然躁動,但轉瞬而逝。


    隨園先生講學頗有稷下遺風,將書文疑義稍作講解,便準許弟子各抒己見甚至臉紅爭執也不多做阻攔。如此一來,學子並不是獨以先生之論為是,而是各有己得,各有延展。堂後先生所留之題便是課中所論之點,學生心中有物行文自是如行雲流水,流暢萬分。


    初陽幼時雖不曾入私塾拜先生,但也對其中授課之法有所耳聞,而隨園先生所為真是叫她大開眼界。今日所議“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乃是衛鞅名言,自是論言紛紛,此起彼伏。有鄙夷下民無知,自矜士族身份者,自是以聖人之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為援引,先生也不多加鄙薄;有農家貧子,雖入學猶不忘其本來者,也以“王者,與天下共往也”而論民之非愚可教化可共禍福,先生也適時引導。


    雖爭論但絕不至於拳腳相交,雖多人但絕不是夾雜亂耳,初陽新來也不欲矚目人前自是豎耳傾聽。也曾與清泉真人沿江遊神州而見纖夫之累,也曾與清泉真人逆風遠觀大漠而見無饗忠墳,初陽於民疾苦倒也知其一二,鄙夷之言自是刺耳但要駁論似乎又有些不足。


    見眾學子各有所言,隨園先生轉身目視維城章侯,欲聽其二人言。維城上前一揖說道:“由來水自流下而人自行高,此是為常理。而神州千載以下,世家、君王多有傾覆起伏,繼起者也多有庶民小吏,以此而論何為民何為上也未定論何必一言以蔽之呢?從善如流、以民為本方是根本。”


    章侯先祖出身卑微,於此也有感觸,對維城之言自是首肯,不過於教化之力、中庸之道上倒又有別論。


    二人言畢,堂中自是又有議論紛爭,待得先生示意靜默,已是一個多時辰過去了。隨園先生將所擬定文題公示,示意眾人散去後揮手將初陽招來。先是詢問初陽習慣與否,待得確知初陽無不適後又將初陽數日所書稍作點評。


    隨園先生畢竟年近五旬,臉上已微微有疲憊之色,初陽心中不忍便自言請維城再來示範偏差之處。先生想想便喚人將維城請來,將要點一一分說後才任人扶持而去。先生雖去,卻留有從者將二人引至齋中小軒,其中四寶俱備想是平時先生練字之所。


    維城將初陽所書查看數遍,方才開口道:“初陽骨中飄逸之感於衛夫人之書並無違和,甚至更為出彩,隻是筆力有所不逮而令書意不暢,還是須得勤加練習才好。另外用力之道有雲


    橫應如千裏之陣雲、點恰似高山之墜石、撇須如6斷犀象之角、豎隻如萬歲枯藤、捺方如崩浪奔雷、努正如百鈞弩發、鉤當如勁弩筋節。此言字字珠璣,初陽謹記在心時時存想才好。”


    初陽點點頭,心中迴想維城所言,手中用筆於紙上勾勒。許是領悟不夠,筆力也偏稚嫩,每每抓不住筆中力感,初陽也有了些急躁,出筆愈發不堪。維城見狀,徑直於初陽手中取過羊毫筆,意欲示範一二,卻不成想指尖相觸,刹那間有如火灼。二人皆縮手遮掩異樣,唯留羊毫筆跌落地上,小狐驚愕張望。


    雖是與維城等人相交甚密,但初陽從未和此等少年男子有絲毫親密之舉;雖是心中為維城有過萌動,但初陽也不曾想與其有肌膚之親。相較初陽臉上的神色不定,維城卻是一邊心中雀躍,一邊又暗暗探查唯恐初陽不悅。


    一時間,軒中悄然無語,二人各立一邊,各有所思。初陽不知何故,輕輕用自己左手的手指再去碰觸方才的指腹,臉上露出奇怪的神采。維城不敢輕動,見初陽低頭凝思間麗色嬌人,較軒外含苞之芍藥更為柔媚,不覺也出了神。


    突然一人由外而入,叫道:“維城,初陽,書道可有長進?我亦來湊熱鬧,應是無人怪罪於我吧。”此話驚醒夢中人,二人急急同欲撿起地上跌落之筆,卻不料又一次手指輕觸。初陽起身歸於桌前,維城撿起羊毫筆,心中又是一番起伏。


    章侯見此異狀,心中也有了若幹猜測,眼中便有些黯然,隻是不便道破隻得上前裝作無事,拉著二人再做評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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