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章侯叫醒,初陽還兀自沉浸自我思想中,耳邊聽得章侯問道:“初陽,過十數日,先生與參寥大師相約往九溪攬勝,你與我們同去如何?”


    “我自是無有什麽不可,隻要先生與大師不嫌我蠢笨擾人就好。”初陽嘴上如此自謙,心中倒是十分喜悅。


    “蠢笨?初陽你是想要羞煞何人?當日先生讚語言猶在耳呢。”維城倒是在一旁接了一句,隨即又低聲道:“若不是先生與姑祖以往有隙,他早就上門尋你了。”


    初陽挑眉望了維城一眼,似問其故。維城也不開言,隻是笑笑避開了話題,初陽雖有疑惑但也不好再問了。章侯想是早已囑人備船於湖中跟隨,行不多時眾人便又上船往湖中而去。


    武肅王有佑江南繁華之功,後族有避神州內亂之行,故此曆朝於錢氏都是護佑有加,賞賜豐厚。官府多有扶持,餘杭城中百姓也多有感念,於是錢氏一族於餘杭城中也算得上是一等世族;然錢家並不以此為傲,其後輩也多博文好學,算得上是人傑輩出。曾有無名氏點評道“錢家文能持節出使而不辱國,武能守疆強軍而以安邦”,此語或有誇大但絕不是逢迎。


    如此深厚積澱,錢家財勢均不是一般世家可比,錢氏樓船更算得上是錢塘湖一景。船身寬大,身處其中而不覺清波蕩漾,甚為平穩。樓船露台上桌椅具備、用具精細,幾人也不須招引隨意落座,初陽自是與章侯維城一側。


    不消多說,船上從人已將茶盞奉上,舉止進退皆有章法,想來也是錢家規訓得當,初陽覺得其情態較之張家更勝一籌。其時風和日麗,坐於船上,遙望湖堤處處鶯鶯燕燕,花花木木,山山水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觀感又與身處人群中迥然不同。這恰便是一副絲帛古卷,緩緩展開於人前,隻不過此畫以天地為卷軸,湖景山色人物為構圖,確是世間之浩大手筆。


    章侯示意船上管事召數名家伎於遠處發絲竹之聲,品茶賞畫聽音,真是世間一等清貴人家。初陽暗歎世人多說神仙好,隻是此等富貴當前又有幾人不渴求?又有幾人舍得下?


    章侯轉身對初陽笑道:“上迴約你一品餘杭菜未果,今天得空就嚐嚐我家廚下手藝如何?”初陽雖是在餘杭日久倒是也未曾真正嚐得其中珍品,自是首肯。小狐更是垂涎不已,頻頻拱手示好於章侯,維城亦被其逗樂。


    餘杭菜多以湖中魚鮮為料,魚羹口感細膩,龍井蝦仁茶香別致,醋魚鮮嫩可口,魚羊鮮其味交融,火腿新筍雞湯汁濃爽口,更有其它名菜不能一一道來。每一道都是色香味俱佳,足見廚工之妙,小狐吃得不亦樂乎,初陽也不吝讚詞。


    晚膳用畢,天色已黑,樓船燈火俱明,再望遠處遊玩之人已是悄靜無聲,湖船亦不複白日盛況。人群散去,則餘月下水音,花影柳態,如美人去妝般清新淡雅。雖則如此,但白日之喧鬧與晚間之清冷相較,就有如世間冷暖不免令人有些感慨。


    夜靜更甚,初陽恐秋家二老掛念,婉謝登岸而去。章侯遣人相送,維城遲疑間已是追之不及隻得作罷。


    花朝一過,春色更是濃豔,秋園也是花木繁盛,葉草翠綠。這日清晨,初陽正與婆婆在草堂前品茶閑話。突有一小廝叩門高聲訊問,神情猶有幾分稚氣,“婆婆,敢問此處可是秋園?”


    秋園也常有人上門賞花,不過多半是鄰裏和熟識之人,突然有一十二三歲的少年出現,初陽也覺得頗為少見,於是下台階開柴扉,答道:“正是秋園,可有何事?”


    小廝少少打量了幾眼,出一枝夭桃一封簡函遞於初陽道:“此必是江姑娘,我家公子有物與您,囑我當麵交予,還請收好。”


    初陽不免疑惑,接過夭桃打量,果然一枝春意鬧;再展簡函,隻得二句詩文:院中無所有,聊寄一枝春。筆跡十分眼熟,似乎是維城所書。初陽正要細細詢問,隻見書童一揖辭去,更無它言,不免心中多有揣測。


    婆婆見二人稍作對答就無下文,初陽也不迴轉,不知所為何事,便隨口問道:“何家輕薄兒,隨意送花來?幸得愛花成癖之人未見,不然今日必起紛爭。”


    初陽也不知為何失卻常態,急急收起物件,遮掩道:“無他事,隻不過友人遣人贈物問候而已。”婆婆久經世事,心中雖未全知也猜得幾分,也不再提隻笑道:“初陽,春光如許,春心不知若何?隻不過須得慎重才好。”


    此言一出,初陽更是心中感覺異樣,臉上飛起幾許紅霞。收斂好心情,按捺住萌動,初陽自覺再無異樣才慢慢歸坐廊下。怎知未坐多久,又有二仆從上門,原來是章侯遣人將一簍蘋婆果、一簍秋白梨、一簍甜子送至秋園,並出一信付與初陽。信中一是說春時鮮果難得故此送上少許以解饞想,二是將上次所雲九溪行期一一道來,信末更是再三叮囑初陽早作準備務必同去。


    初陽囑咐二人歸去一則轉致謝意,二則轉知章侯自己必往九溪一行。待得仆人離去,婆婆又笑道:“章侯用心,我們倒是沾光得以享用方物了。”初陽心中又是一跳,但也不言語隻是淺笑。婆婆也不是多嘴之人,隻不過出言稍加點撥罷了。二人俱是聰慧,不多時便又是一派和煦。


    夜間,初陽迴想白日事,心中有些懵懂,有些歡喜,有些驚疑,有些抗拒,隻覺得情緒翻滾不能自已。從來未曾這般難以入靜,腦海中紛雜無比,一種若有若無的情愫縈繞其中;也從未如此有種不能掌控不知進退的感覺。小狐似乎也感應到了初陽的煩亂,默默地依偎於其身旁,不出一聲。初陽拍拍小狐,長出一口氣,將青冥決反複運轉,緩緩移情定心,複又沉浸於修煉之中。


    又越數日,正是九溪出行之日,章侯早早遣人於秋園外等候。初陽早與秋家二老分說此事,二老知有長者同行倒也並未出言阻止,隻是臨行前婆婆拍著初陽的手說:“桃李各自芳菲,各擅其場,莫要被繁花亂了眼色失了本心才好。”


    九溪在煙霞嶺西,因其水屈曲迴環,九折而出,故稱九溪。此處偏僻清遠,路徑崎嶇,草木豐麗,人煙罕有,故此格外幽深靜謐。依溪路前行,則常於絕處別見天地,於幽處突聞鳴唱,人處其中怎不覺兩肋生風非在人間?


    參寥等人從溪源而下,逐溪水而行,無人不是興致勃勃遊興大發。而隨著澄溪怪石、金櫻杜鵑、蒼鬆流煙在眼前鋪展,初陽始遇章侯維城時那些許無意識地尷尬避讓也漸漸化為烏有。心緒平和,則不可自持之感也不複存在,我仍舊是我,山依舊是山,山水滌人心懷之用由此可見一斑。


    溪下為十八澗,深邃悠遠,多有大石橫亙其中。佛道中若非是遺世絕俗者,均不能久居其中。隨園先生笑問道:“老和尚,你可舍得下昭慶寺香火無數獨居於此間?恐是半日也難捱吧。”


    參寥大師也不迴答,隻是反詰道:“隨園若是舍得下傳儒學遍神州之誌,老衲自是也能舍得下那區區香火。”


    隨園也不肯出言,隻是長笑數聲以作答詞,笑聲說不出的豪氣,又似乎夾雜些悲壯。笑聲更驚起山中飛鳥數隻,盤旋許久方才投林遠去。初陽也被此聲激蕩,心中若有人語:堅守信念何其難也,堅守信念又何其易也,若以初陽之心,堅守如一可否?


    章侯維城皆是未及弱冠,正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之時,二人秉師之誌,亦各出長嘯以慰其懷。嘯聲雖猶未有蒼鷹直上九天之勢,但聞者俱知假以時日此二者前途未可限量。


    “隨園,你我相交多年,儒學佛門爭論也不知幾何,可說是平分秋色各有所得。但隻傳道一項我是甘拜下風,且不說你門下其他弟子如何,單單章侯維城二子足以撐起你生後儒學的一時鼎盛。”參寥大師臉上倒是淡然,隻是言辭中多有幾分憾意。


    “老和尚大隱於昭慶寺,要覓得傳人也非難事,隻不過是願與不願爾。”隨園心中暢快非常,言語中也少了幾分尖銳。


    “佛渡有緣人,傳法何嚐不是如此?可惜初陽與我有緣,於佛法無緣。”參寥大師也不是偏執之人,情緒已是不複方才之遺憾。


    隨園先生笑道:“初陽聰慧不假,可是若要一嬌女子入你空門,日後心如槁木不思波瀾,於心何忍?”參寥大師聞言想要辯駁幾句,卻又看看了初陽幾眼沒有出聲。


    眾人按誌索驥,澗內原有李岩寺、宋氏梅園、梅□等舊跡,可惜都已湮沒無存。雖則如此,也無人再出頹喪之語,隨園更是於小憩之時,出韻令三人各自為曲令。


    從人於背箱中出筆墨,三人各自思索,不多時各有所得,以石為桌倒也別有意趣。


    參寥大師與隨園先生一一展開驗看,三人用的令牌是中呂·喜來春。


    維城書:


    一溪煙水奩開鏡,四麵雲山霞堆屏。山水處處多含情。無限景,千秋問功名。


    章侯書:


    一山雲霞映日影,數裏煙溪留月靈。江山萬裏多豪情。無限景,策馬論功名。


    初陽書:


    數泓碧水澄如鏡,幾處曲澗山為屏。沉醉溪煙聽誰鳴?無限景,怎肯就功名?


    讀畢,大師笑道:“一曲即出,則知維城章侯於紅塵俗世中自能奮勇向前。章侯不負先祖之武名,維城不愧簪纓之文勝,隨園汝無憾矣。”


    隨園先生心中想是極為合意,但嘴中說道:“詞曲不過小技,當不得你如此誇讚。倒是你識初陽頗深,不知如何一妙齡女兒能為此出塵之語?難不成真要遺世而獨立?”


    此語一出,章侯維城眼中俱有驚異閃現,忍不住都轉頭望向初陽。


    初陽也不知怎的,被二子一望心中又是一悸,勉強收斂心思,淺笑道:“隻不過一時心中所得,隨性而至隨手而寫罷了,怎就敢說出世?”


    參寥大師深深地看了初陽一眼,眼神有點複雜。隨園先生並未注意這一眼,隻是撫須輕笑道:“即使一時所得,初陽也非是凡塵女子,曲中有不勝風舉隨雲仙去之感。章侯維城,初生之虎也,自是勇往直前欲就天下之讚譽,但於隱身藏名實不及你多矣。”


    “女兒身,自無功名之想,然若是一生困守也非我所願。隱也好,藏也罷不過是我行走神州之偽飾。隻是天下女子困居一室一地者比比皆是,有甚者終身不識一字一書。隨園先生胸懷寬廣,名動四方,不知可願為神州女子開窺世遊曆之門?”初陽心中突然有些憋悶。


    許是未曾料想初陽有此一問,隨園先生也有些愕然,良久方說:“初陽此言,不是不可為,隻是移風易俗怕是無有數世累積恐不能見其功,但請於我始。”


    初陽心中激蕩,顧不得路上堅石,急趨上前大禮跪拜道:“初陽為天下女兒謝先生。詠絮才、林下風不複為絕響矣。”


    隨園也不扶起初陽,隻笑道:“初陽,此是拜師之禮麽?若是今後你可須得常往書院一行,我自有功課與你。”初陽不知如何迴複,一時怔住,參寥忙打趣道:“隨園也太貪心,天下英才不分男女盡入集賢書院不成?初陽你不問佛學,也不能偏心儒學,最多與他做個記名弟子罷了。”


    初陽聽此提醒,倒也機敏,全了記名弟子之禮方才起身。隨園也不介意,隻笑著說:“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章侯維城來,重與你師妹見禮。”


    三人無奈又各自見禮,章侯擠眉弄眼神態可掬,初陽抿著嘴偷偷笑他。維城倒是安穩但也微露喜色,初陽與其雙目交睫的瞬間心跳又亂了一拍。


    參寥見狀若有不忿,直對初陽道:“往後多往昭慶寺尋我,莫要多去書院,若是被些許腐儒沾染,怎得心中清淨?”


    初陽隻得笑著點頭,隨園先生隻以為參寥大師嫉妒也未多想。一行人說說笑笑間行出九溪,遠處錢府車馬早已等候多時。沿著錢塘江邊,眾人指點江景,往餘杭城中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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