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須卜信曾經說過,真正的戰士,身上必然帶有殺伐之氣——那是一種冰冷的帶有血腥味的死亡的氣息,極具攻擊性與侵略性,可以讓對手感到本能的恐懼與臣服。


    須卜鄔起初認為衛青雖然比他能打,但也隻是一個平常的漢朝長官,因為衛青的外表實在是太具有欺騙性,尤其是衛青的一雙眼睛,溫柔,和潤,幹淨的就像大草原上蔚藍色的天空,可以拉近與任何人的距離。須卜鄔之前甚至有些好奇,衛青身邊的這些神情冷漠殺氣四溢的士兵為何會對衛青這樣一個溫柔可親的人唯命是從。直到出了關塞,須卜鄔才終於從衛青身上嗅到了殺伐之氣——衛青身上的殺伐之氣不是凜冽的,而是深沉的,厚重的,讓須卜鄔想起冬日草原上的雪,天地之間什麽都沒有,隻有一片白茫茫的大雪,置身其中,心髒仿佛都被寒冷包裹住了一樣,心悸到無法唿吸。


    溫柔和潤,鐵血殺伐,哪一個才是眼前這位漢朝將領的真實麵目?亦或者,兩者組合到一起的衛青,才是真正的衛青?


    須卜鄔本能地感到懼怕,不過作為在大草原上長大的匈奴人,習慣了弱肉強食生活的他也保留了匈奴人一慣的本性:蔑視弱者,敬慕強者。


    不知道他那個一向被稱為匈奴勇士的哥哥與衛青戰鬥起來,兩個人誰勝誰負?這個想法令須卜鄔興奮,隱隱還有些期待,然而等到他們找到須卜信及須卜信殘存的小部分手下之後,親眼看到哥哥的現狀,須卜鄔又驚又怒。


    按照經驗來說,人馬在山野中生存,不可能離得開水源,所以衛青就率人順著隴山山嶺中溪流的走向來搜尋須卜信,再結合須卜鄔提供的須卜信一夥進入隴山山脈的大致方位,衛青等人找到須卜信並沒有太費力。


    深山野林荒無人煙,須卜信一夥完全想不到還有漢人在搜尋他們,一點警惕都沒有,晚上在溪流邊生火做飯,跳躍的火光遠遠就吸引住了衛青等人的目光,等衛青帶人悄悄摸過去,他們還都沒有察覺。


    明亮的月色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須卜信一夥的慘狀,這幫人估計在山裏躲了不少時間了,頭發胡子又髒又亂,衣服殘破不堪,有幾個人甚至還受過傷,看樣子也沒有藥物醫治,傷口就用破布條胡亂地包紮著。在他們旁邊,一棵大樹下麵還躺著一個被繩子捆綁住雙手的匈奴人,那人看起來應該是腹部受了挺重的傷,綁著傷口的布帶上麵滿是血汙。


    “哥!”須卜鄔驚怒交加,大喊了一聲,跳下馬匹不管不顧地向著對麵衝了過去。


    張次公手慢了一步,想攔沒攔住,轉頭惋惜地看著衛青。衛青沒動,眼睛繼續觀察著大樹下麵被捆住雙手的那個匈奴人,那人聽到須卜鄔的喊聲,原本閉著的雙眼瞬間睜開,他的第一眼望向須卜鄔,第二眼則順著須卜鄔的身影繼續向後看,兩人的視線隔著溪流碰撞到了一起。


    警覺、敏銳,目光兇狠,這個人就是須卜信。


    按照須卜鄔所說的,跟隨須卜信逃走的手下有近百人,然而眼前所見不過二十來人,他們不是在被追殺的過程中傷亡過於慘重,就是另有變故發生,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衛青傾向於後者。


    山間溪流很淺,須卜鄔從溪水中跑過去,直接撲向須卜信。對麵這夥匈奴兵幾乎都認識須卜鄔,剛剛看到須卜鄔出現,做賊心虛全部都慌了神,眼看著須卜鄔就要接近須卜信,其中一個匈奴兵才終於反應過來,橫刀攔在須卜鄔麵前,“站住!再敢前進一步我殺了你!”


    衛青雖然沒有讓人捆綁住須卜鄔的手腳,但是也沒有給須卜鄔兵器,須卜鄔手無寸鐵,麵對經曆過征戰戰鬥經驗豐富的匈奴兵不敢貿然上前,不過他自小被父兄寵著長大,眼前的匈奴兵不過都是他哥哥手下的兵卒,麵對這些人,他的傲慢不減,怒罵道:“混賬!你們到底是怎麽迴事?為什麽綁住我哥哥,你們反了不成?”


    匈奴兵被他的氣勢所壓,一時語塞,支支吾吾沒有迴答。躺在地上的須卜信用胳膊支撐著地麵,努力抬起上半身,讓自己半靠在身後的樹幹上,這番動作牽動了他腹部的傷口,須卜信疼得額頭直冒冷汗,喘息了好幾口氣,才用嘲諷的口氣冷笑道:“哈,哈哈,怎麽都不說話了?你們既然敢背叛我,我弟弟問你們,怎麽卻不敢承認了?”


    攔在須卜鄔麵前的匈奴兵雙眼赤紅,惱羞成怒,狠狠向須卜信啐了一口,“呸!是你先背叛左賢王的!如果不是你得罪蘭蕩小王,我們怎麽會跟隨你背叛左賢王,離開大草原?不是因為你,我們怎麽會到這種鳥不拉屎的破地方來?老子們現在的這副樣子,都是被你害的!”


    腹部的傷口又開始向外滲血,須卜信麵色蒼白,咧嘴慘笑了一下,“一群隻會在暗中捅刀的龜孫子,還敢在我的麵前充老子?我現在若是能站起來,你們這些狗娘養的白眼狼一個都別想跑,我一刀一刀都宰了你們!”


    他們雙方正在對罵,遠處有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衛青帶著手下不緊不慢地騎馬而來,三十名裝備精良殺氣騰騰的漢朝軍卒弓\弩上弦,寒森森的箭頭齊齊對準這些匈奴兵,匈奴兵注意到他們之後,再無一人膽敢亂動。


    衛青一馬當先越過溪流,繞過緊握刀柄僵硬在須卜鄔麵前的匈奴兵,到了樹下方才下馬。俯身看了看須卜信的傷勢,衛青皺眉用匈奴語道:“你需要醫治。”


    須卜信眯起眼睛打量了一會衛青,張嘴用不太流暢的漢話問道:“敢問閣下尊名?”


    衛青有些意外,視線由須卜信腹部的傷口轉移到須卜信的臉上,這位匈奴相國三十歲左右,五官和須卜鄔略有相似,身材高大魁梧,看他雙臂隆起的肌肉便知道此人必是一位擅於征戰的猛士。


    沒有隱瞞,衛青直接報出自己的名字:“在下衛青。”


    須卜信揚了揚下巴,繼續問道:“你在漢朝是多大的官?”


    “官職不大,”衛青收下對方的誠意,不再說匈奴語,“但是足可以帶你去見我們的天子。”


    須卜信半閉著眼睛沉默了片刻,蘭蕩殺他親人奪他妻子,他帶著殘部從蘭蕩手底逃脫躲藏在這荒山之中,手下部分弟兄怨他無能牽連了他們,趁他不備捅了他一刀,支持他的親信在爭鬥中盡被消滅,叛徒們綁了他,隻想要帶他迴去找蘭蕩領功。


    家破人亡眾叛親離,他須卜信現在已經無路可走。


    “好,”須卜信低聲道:“我投降。”


    衛青等的就是須卜信的這句話,立刻向後揮了揮手,無需他多說,張次公帶人過去直接把其他匈奴兵全部俘獲,兩三\反抗者,殺。


    自馬邑之謀以來,國內軍民士氣低沉,今日得一匈奴將領來降,帶迴長安也算是給漢廷上下長長臉麵,提提士氣。所以對於須卜信的投降,衛青心中非常高興,把須卜信帶迴隴西郡治療了幾日,便不再耽擱,親自押送須卜信返迴長安。


    須卜鄔的母親本是西域人,他對漢朝沒興趣,唯一的心願就是前往西域尋找母親家族。衛青念他年紀還小,送了他一些錢物,放他自由離去。


    邊塞到長安的路,衛青近三年來來迴迴不知道走過多少次,輕車快馬,不幾日就迴到長安。將須卜信收入館驛看押,衛青急於和陛下稟告匈奴相國來漢投降的好消息,略作收拾,便前往未央宮,沒想到到了未央宮卻撲了個空,據黃門侍官說,陛下正巧到上林苑遊樂去了,衛青沒做多想,轉身也去了上林苑。


    他作為建章監,在上林苑裏暢通無阻,裏麵都是老熟人,騎郎護衛見到他紛紛打招唿,不用衛青問,便有嘴快的騎郎告訴他陛下現在正在平樂觀裏觀賞鬥雞比賽。衛青聞言略感好奇,陛下雖也愛玩,但是他在的時候還從未見過劉徹沒事看半天鬥雞的。


    穿過殿宇亭閣,來到平樂觀,遠遠的就聽到雞鳴之聲與太監侍女們的助威之聲、歡笑之聲,聽起來氣氛分外熱鬧歡樂。衛青抬頭,正看到劉徹摟著一位容色姣好的美少年坐在樓台之上,二人一邊宴飲一邊觀賞著下麵的鬥雞比賽,其樂融融。


    那廂春陀公公無所事事躲在廊下偷懶,偶然一瞥,恰好看到衛青的身影,春陀公公腿一哆嗦,差點跪地上。


    衛青站在遠處,舉目望著樓台上的劉徹,許是正午的太陽之光太烈,衛青眨了一下眼,忽而垂下眼瞼,沉默了好一會,才重新抬頭左右看了看,看到廊下的春陀公公後便邁步走了過去。


    “勞煩公公通傳一聲,衛青有公事稟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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