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羽翩躚入世,逝水蒼山千裏。


    休唱渭城歌,紅杏牆頭垂淚。


    凝睇,凝睇。


    楊柳斜陽難係。


    ——《如夢令·片羽》


    疊霰垣。


    妖昊東域最大的城垣,東海登天台的出口。妖昊中帳和明風大天尊保證了這裏的秩序,仙冥禮部也在這裏設立了節堂。那些在妖昊生活的天仙們,通常也把疊霰垣作為據點。城垣之內,無論是仙還是妖,都必須按疊霰垣的規矩辦事——白貓說這些話的時候,很顯然有些驕傲的表情。


    “和人間的城垣似乎沒什麽不同。”寒霜運起法力,看了看遠方那座氣象萬千的仙城,說道。


    “既然天妖並不比凡人高明到哪裏去,那這城和人間的城當然是一種東西。”白貓迴答。“既然遠道來到這裏,你們想必不是隻在外麵看看就走吧?”


    莫聞馨頷首道:“這是自然。不過我們需要喬裝易容一番,雖然不知道這裏有沒有能認出我們的人,但麻煩事能少一件便少一件。”


    一邊說著,莫聞馨伸手在身上的紅衣上一拉,露出下麵的緊身短打。隨後她在臉上塗塗抹抹一番,看起來就全然換了副模樣。寒霜歎了口氣,放棄了勸說莫聞馨注意形象的打算,捏動法訣,隱去了自己的容貌,又把衣衫變了變樣子。兩人移裝易容,確認互相都看不出什麽破綻後,便向遠處的仙城行去。


    到近處一看,疊霰垣的房屋樣式和凡世也沒有太大不同,隻是房屋和道路都要寬闊高大許多。不過隻要抬起頭來,四處可見淩空而過的迴廊和長橋,這些就是凡間所沒有的了。疊霰垣中的住民們,有半數是人身的天仙,還有半數或是完全獸形、或是半人半獸,明顯是各種妖類。


    不過寒霜細細打量那些天仙一番,發現其中有些人茹毛飲血、實在不是仙冥中人的做派;因此他也實在拿不準這裏究竟多少是仙冥的仙人,有多少是妖昊的妖類。然而這些仙人和天妖,在這座城中倒也顯得彬彬有禮,完全沒有寒霜想象中的劍拔弩張。


    “看起來你們和天仙們在這裏相處的不錯嘛。”寒霜對白貓說道。


    白貓晃了晃腦袋,迴答道:“畢竟仙冥離不開妖昊的物產,這座互通有無的城可一直是掌禮一部立起來的大牌坊來著。不過呢,對於那些敵視裸猿妖和仙冥的部族來說,這裏就是他們的眼中釘了。”


    莫聞馨沉吟片刻,道:“我們要通過此處到仙冥的話,需要什麽準備、或是經過什麽關隘嗎?”


    白貓搖了搖頭:“如果你們隻是想到仙冥去的話,從疊霰垣往東,直接走過去就好了。但是不歸屬三部的天仙,在仙冥可是實打實的異類,想不引人注目也難。”


    “既然如此,如果能搭上禮部的線就再好不過了。”寒霜說道,“既然掌禮一部在這裏行貨殖之事,總會有個駐地吧?”


    “確實,這座城中有一座掌禮一部的節堂。不過,相比起來更像收貨的商行就是了。”白貓伸出爪子,指了指某一片魚鱗雲。


    寒霜運轉法度,極目望去。在那片魚鱗雲上,一座高大的廳堂立在上麵,房簷屋瓦一片雪白、不知是什麽材料,四壁和窗戶都是用磨得極薄、瑩瑩然透光的翡翠搭成。然而寒霜湊到近前一看,這廳堂門口竟然排著好幾百人的長隊。


    隊伍之中,有一小半是身著羽裳、頭戴高冠,一副風雅模樣的天仙,一大半卻都是穿著各色奇裝異服、佩戴參差奇形兵刃的家夥,裏麵有些是人形,有些是獸身,有些是半人半獸,不一而足。見到寒霜和莫聞馨走來,他們隻是略略一打量,就或者繼續高談闊論、或者自顧自看遠方風景,不再理睬兩人。


    “在這裏討生活的天仙竟然這麽多嗎?”莫聞馨不禁奇道,“還以為隻有零星幾個仙人做此等生意。”


    “就算一個月隻有一個天仙想來妖昊見見世麵,一千年過去,也有上萬天仙來過妖昊了。”白貓歪了歪頭。“也難為掌禮一部派在這裏的人了,每日迎來送往,簡直和凡間貨郎沒什麽區別。不過這裏的物資也是掌禮一部重要的砝碼,由不得他們不重視。”


    “就像吾說過的,流浪於妖昊的天仙還是有那麽一些的……其中想要在三部混個安穩的,總該有幾個吧?這裏恐怕是混個仙冥身份最容易的地方了。”


    寒霜皺眉說道:“然而我們身上也沒有什麽法寶可賣。難道現在去收集一些?來得及嗎?”


    “吾身上有些垃圾,丟他們那裏就好了,隨便亂扔還難收拾。”白貓翻了翻白眼。“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把什麽都當寶。”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排隊進去吧。”莫聞馨頗有些感慨地說,“我也有很多年沒有排過隊了啊……”


    寒霜也不禁想了想,自從離開師門後,多年風餐露宿,大多時間都是在野外跋涉,也很久沒有排過隊了。不過真的站在隊伍中,這排隊頓時又變得沒什麽好懷念的了——好容易排完了越來越長的隊伍,寒霜和莫聞馨終於進入了節堂。


    寬闊的節堂兩側是兩條長廊,長廊兩邊都是一間一間分隔好的小屋,翠玉的房門上符咒連環,足以隔絕房子內外的音信訊息。


    ——還做得蠻周到的。寒霜一邊心想,一邊推開了一扇屋門。


    屋門雖然不大,房間卻不算逼仄,采光充足,整潔的坐榻案幾讓人心情也好了許多。屋內正中一方青玉案後麵,一個昏昏欲睡的中年男子抬起眼皮,有氣無力地對姊弟兩人說道:“禮部垂攸……什麽事?”


    寒霜頓時一怔。——竟然是個濯玉峰的前輩。


    日月垂光,下徹神庭;太玄聚暉,映冠扶晨。寒霜記得,這是道藏所載,更是濯玉洗劍峰一脈道號的由來。直到濯玉洗劍峰分道揚鑣之後,濯玉峰也依然延續著這一道統。


    扶蘇如此,麵前這位叫垂攸的仙人也是如此;從他的名字來看,恐怕他已經是七八百年前的老前輩了。不過這位登仙已久的前輩,頗有些萎靡不振的樣子,完全沒有你們之前見過那個身著金衣的仙人那趾高氣揚的模樣,反倒是有些像莫聞馨見慣了的老吏。


    寒霜隻聽莫聞馨輕輕咳嗽一聲。那仙人垂攸抬了抬眼,卻沒仔細打量兩人,繼續埋頭在案牘之中:“什麽事?快說吧。”


    “嗯……我等乃是雲遊散仙,初到貴地,有一些收獲想要出手,但不知道規矩……”寒霜撓了撓頭,期期艾艾地說道。


    “雲遊散仙?”那仙人這才抬起頭來,目光在寒霜臉上掃了一掃,“哼……算了,這也是你們自己的事情。有什麽貨物想要販賣的?”他隨手在案幾上一拂,就有三片青玉石板浮起,石板上幻化出一行行微光字跡。垂攸點了幾點,向寒霜和莫聞馨點了點頭,示意兩人展示貨物。


    於是白貓吐出了個灰黑色的光球,光球在整塊翡翠雕琢的地麵上輕輕一撞就碎開來,一大堆零散物什就突兀地出現在地麵上。


    “寄放在認主的天妖身上了嗎……倒是夠小心。”垂攸看到白貓的手段,感慨了一句,“且容我看看……嗯,雖然沒有什麽太稀罕的東西,不過都是常用的緊俏材料,再加上這幾日亂上加亂,倒是能買個好價錢。”


    亂上加亂……寒霜一邊默念著這四個字,一邊張口問道:“垂攸前輩,晚輩請問在仙冥尋找一位隻知姓名容貌的故人,有什麽方法?”


    “你那故友沒有給你們留下靈訊嗎?”垂攸雙手飛快操作起來,那一堆零碎材料飛快地分門別類,消失在一個個堆砌整齊的玉匣之中。“嗨,忘記你們是新晉天仙了。這樣可就難辦了;除了在仙冥多打聽一番,也沒什麽別的辦法。隻不過這段日子,並非從屬三部的仙人還是避避風頭為好。”


    “此話怎講?”寒霜和莫聞馨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憂慮。


    “嗯……你們既是新晉的天仙,又是流浪仙人,不知曉此事也不奇怪。”垂攸丟下手中石板,搖頭晃腦地說。“不過這也是奇了,直入妖昊的仙人,你們是從沉篷城登仙的四野之人?——算了,這也不關我事……總而言之,那位老髯子馬上就要啟關而出了。”


    “老髯子破關而出,仙冥三部怎地就一片大亂了?”寒霜仍然是滿頭霧水,繼續追問道。


    然而一旁的莫聞馨卻是若有所悟:“莫不是年關難過?”


    垂攸讚許地點了點頭。“確乎如此。三部仙君各自受詢,賞功罰過,每次老髯子啟關而出,仙冥的格局就是一變。像這時還算是安穩的——”


    “老髯子重入死關之後,才是真正的亂象呢。”


    寒霜搖了搖頭:“賞功罰過、理固宜然,怎會如此人心惴惴……”


    垂攸歎了一口氣。“罷了,我就再指點你們一番,權當積累氣運了——這段時間要麽加入三部,要麽別去仙冥。”


    “老髯子仙冥之主的地位當然無可動搖,但是入了死關的老髯子,也不是對仙冥每一處都能看管到的。每次老髯子入死關後,三部之間究竟如何,總還是要做過一場才算數。”


    “所以那段時間,沒有個靠山的仙人,就算不怕鬥戰,也總是怕麻煩的啊。”


    寒霜思索片刻,向垂攸深深躬身。“感謝前輩指點,晚輩受益良多。”


    “卻不妨事。”垂攸擺了擺手,旋即建議道:“你們若真是有心,入了禮部如何?總歸是有個靠山,隻要聽從禮部做事,總比雲遊散仙要安穩得多。”


    “卻不知禮部仙人平日裏都做些什麽?”莫聞馨問道。


    “正禮數,定庠序,仙冥運作,皆賴禮部之力也。”垂攸迴道。


    莫聞馨看了看一臉迷惑的寒霜,追問道:“那其他兩部呢?”


    “唔……”他皺了皺眉。“法部書天規,正則軌,執掌氣運分發之事。律部嘛……負責打架。”


    “原來如此……”寒霜說道。“話說迴來,仙冥有多少不歸屬三部的散仙?”


    “這段時間不多。他們要麽被拉進三部,要麽就自己遠遠避開了。”垂攸指了指窗外,“否則那麽多流浪仙人是哪裏來的?”


    “過了這段亂局,禮部也有在妖昊討伐不臣的差事,和你們現在幹的事情沒什麽兩樣。”


    “那就勞煩前輩指一條明路了。”寒霜拱手,再度躬下身來——然後他看到白貓趁著垂攸彎腰取物之時,明顯地撇了撇嘴。


    “前輩,怎麽了?”寒霜暗中施展神通,在心中問道。


    “笑他嘴上仁義道德罷了。他也配說妖昊的不臣?”心底響起的白貓迴話裏頗有嘲弄之意。


    寒霜剛想說話,看到垂攸站起身來,手中捏著兩張玉碟,便消去了神通。隻見仙人手一揮,兩張玉碟各自飛向姊弟二人:“在上麵滴一滴血就好,這便是入了仙籍了。”


    垂攸又換了一塊白玉石板,繞著莫聞馨走了一圈。寒霜認出那是一個留影術法,能把受術者的形貌和氣息都留存下來,方便追蹤——寒霜心裏有些疑慮,卻還是咬破了指尖,就要在玉碟上滴血。


    然後他便驚訝地發現,從傷口中滴落的,已經不是鮮紅的血液,而是泛著淡淡彩光的黏稠靈力。


    ——就像他們曾經擊敗的那個天仙一樣。


    靈氣緩緩滴落在玉碟上,在空氣中留下一道彗星般的尾跡。玉碟頓時一亮,複雜的紋路憑空出現,編織成一個奇異龐大的陣法,然後玉碟便碎成了粉末。寒霜抬起頭看向垂攸,想要確認一下入籍儀式是否已經完成,卻發現垂攸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腰間的長劍。


    “你……你身上這柄劍,是零光劍?”垂攸聲音顫抖著問道。


    “前輩好眼力。聽前輩的道號,也是濯玉洗劍峰出身?”寒霜沒有猶豫,迴答道。


    垂攸嘴唇顫抖著,沒有否認,半晌才發出聲音:“現在洗劍峰和濯玉峰,還是……有沒有……?”


    寒霜苦笑著搖了搖頭。“自從七百年前濯玉洗劍峰分裂以後,至今如同仇讎。”


    垂攸默然片刻,uu看書wwukansu 喟然一歎。


    旋即他說道:“七百年前,濯玉洗劍峰的掌門師姐垂瑤傾慕師弟垂英,然而垂英卻和他們的師妹垂玉兩情相悅。就在那一代,濯玉洗劍峰分為兩脈,那片羽劍被濯玉峰的掌門垂瑤帶到了仙冥。”


    ——寒霜想起來,垂英和垂玉,可不就是洗劍峰獨立之後的第一任掌門伉儷嗎?


    “登仙百年之後,她揮慧劍斬斷前緣,徹底放卻了垂英和垂玉的悲戀。片羽劍也被她丟棄到了下界,之後再沒人知道那劍身處何方了。看零光劍獨自出現在這裏,想必洗劍峰尚且不知片羽劍又歸於凡塵吧——或許這消息能幫到你們一點。”


    說罷,濯玉峰的前輩頹然坐迴堆滿書卷的案幾後麵,向寒霜揮了揮手。“若是想去仙冥,一路向東便是。到了仙冥尋找故人,找同部之人多問問就好。”


    “你們走吧,能幫你們的事情我都做了,去做你們要做的事吧。”


    寒霜沉默,心中有些堵悶。片刻後,他第三次躬下身來:“世間萬物,相聚隻是短暫,分別才是長久。晚輩告辭了。”


    垂攸點了點頭,沒有答話。


    姊弟二人各自再行一禮,退出門外,從禮部節堂處領了象征禮部仙人身份的羽裳和玉牌後,便離開了疊霰垣,一路東行而去。


    “前輩,姊姊,人真的應該求取長生久視嗎?”走了好一陣子,寒霜忽然問道。“天上仙冥和凡間相比,似乎也沒有那麽不同。”


    很久的沉默之後,寒霜才聽到白貓的迴答。


    “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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