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嘉節醮黃昏,掃盡群魔現本根。


    萬劫千生得見存,報君恩,妖昊無言自有神。


    ——《憶王孫·妖昊》


    寒霜四處環顧。


    頭頂是浩蕩青天,深不見底,一片蒼藍,甚至透著微微的紫色。而在蒼天的西側,紫色深沉地黯淡下去,隱有星辰閃爍。


    在寒霜腳下,則是神州的蒼茫大地,寒霜隻是走了幾步,就踏過了千裏賀蘭山。而諸如大同、太原等宏偉堅城,從此處望去,不過是幾個灰黑色的小點罷了。


    寒霜再度抬起頭。大地在視野彼端漸漸聚攏成微微的弧形;而無數雲朵從遠方一路延伸過來,蔓延到寒霜的身邊。他細細一看,身邊的雲朵上還生長著各色奇異花木,有很多即使是憑寒霜的見識,也說不出名號來。


    踏過虛空,踩在雲朵上,先是軟綿綿的奇異觸感,然後踩到深處又是堅實的平麵,和行走在地麵上並沒有太多區別。不過忽然,寒霜身邊響起了軟糯的叫聲:“裸猿妖?嗯……看你們這副樣子,從賀蘭山來的?”


    寒霜四處瞧瞧,並沒有發現聲音的來源;莫聞馨拉了拉寒霜的袖子,向他身下指了一指,寒霜這才發現自己腳邊潔白的雲朵中有什麽東西動了一動。他蹲下來摸了一摸,入手處是一團潔白的柔軟:那物什動了動,露出了個腦袋來,原來是一隻白貓。那白貓的雙眼是兩池湛藍,仿佛天空的倒影。


    “哇,發現吾了?”它倒也怡然不懼,甩了甩尾巴——不仔細看的話,寒霜簡直以為隻是雲朵被風吹得動了一動——然後立起身子。


    “你是個什麽妖怪?”莫聞馨彎下腰來,饒有興致地問。


    “本以為是個耳聰目明之輩,不過腦子卻傻了點……”白貓歎了口氣,表情明顯露出些同情,答道:“吾是貓。”


    寒霜忍不住有些想笑,說道:“在地上貓可不會說話。”


    “那是你們孤陋寡聞。”白貓撇了撇嘴,頗有些不屑。寒霜也想不通它究竟是如何把人類的表情表現得如此惟妙惟肖的。


    “敢問前輩,這裏就是仙人所居之處嗎?您就是登天台出口的守衛?”莫聞馨站起身,向白貓拱了拱手,畢恭畢敬地問道。


    “仙人所居之處……算是吧。”白貓抖了抖耳朵,有些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搖了搖頭。“就當是這樣好了。至於吾……吾可不是守出口的,登天台的出口沒必要設置守衛。妖昊也不是仙冥。在仙冥,每個新天仙都必須選一條大腿抱上去,否則就出不了那扇門。”


    “吾隻是在這裏睡覺,剛剛被你們一人踩過一腳而已。”白貓氣哼哼地說道。


    寒霜頓時覺得有些尷尬,摸了摸頭不知說些什麽。莫聞馨倒是落落大方地上前,從不知哪裏摸出一個毛線球遞了過去。“這便送給前輩,權當賠罪了。不知前輩尊姓大名?”


    寒霜頓時大驚失色,剛要出言阻攔,卻見那白貓伸出爪子在毛線球上撥弄了兩下,隨手按在了爪下,說道:“那好吧,這次便原諒你們。”


    “吾之名諱……算了,說了你們也十成不知道。既然吾生而為貓,身披白裳,你們叫我白貓就行。”


    它輕輕轉著掌中的線球,微微眯著眼,有些感歎,“名諱這種東西,一向是知曉叫誰就好……當年那位書生帝王,雖然自號無名,但天下人皆知隻有一個無名帝王。”


    “雖是如此,寰宇間又有幾人能有書生帝王那氣概呢……”寒霜迴想起千年前鼎朝立國時的風雲變幻,忍不住感歎道。


    “誠然如是。不過話說迴來……”白貓抬起頭,打量了姊弟二人一番,問道,“你們能來到這裏,想必是通過了淨火大天尊的考驗。不過既然有這等本事,昆侖那登天台對你們來說也不算什麽,為何舍近求遠?”


    麵前這隻白貓雖然看起來人畜無害,但能在天上妖昊立足,恐怕也是有大手段的天妖。這樣想著的寒霜連忙也拱了拱手:“實不相瞞,我們需要前往仙冥一探、卻又觸怒了一些仙人,隻得借道此地前往仙冥。不知前輩能否替我們指點方向?”


    “和那些蠢貨天仙交惡,還敢繞行妖昊偷渡仙冥,你們兩個裸猿妖倒是有些膽色。你們要去仙冥做什麽?”白貓蹲了下來,一臉“不把話說個明白今天休想罷休”的神色。寒霜無奈,想了想自己也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目的,於是細細把原委向白貓說了。


    “原來是這樣……桃花仙?法禮二部?執劍使?冰心訣?唔……”白貓微微蹙眉,露出深思之色,半晌後方才點了點頭:“這青冥之上與凡世不同,你們隻要向一個方向走,無論是東也好,西也好,都可以到達仙冥。”


    白貓抬眉看了看露出躍然神情的寒霜,毫不猶豫地澆了一盆冷水:“雖說如此,但是妖昊還有許多對裸猿妖不友好的群落,如果你們一頭撞進去,少不得一番麻煩。倘若隻有你們兩人上路,要到達仙冥恐怕需要一些時日。”


    寒霜雙眉緊鎖。連婆婆的病能否撐過半月都是未知之數,從姑蘇城出發至今已近十日,實在沒有多餘的時間耗費在路上……忽然一旁莫聞馨又驚又喜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前輩的意思是?!”


    “好久沒見過這種東西了,還怪想念的。妖一上了年紀,就容易想起過去的事情……”白貓指了指腳下的毛線球。“而且吾很閑,閑到在雲朵上睡覺,看看睡醒之後飄到了哪裏。這次見到了敢和仙冥叫板的裸猿妖……實在是有趣。”


    “也沒有那麽稀罕吧。”寒霜想起屹立在賀蘭山數百年的劍廬,又想到鼎朝暗處翻湧的迷霧,迴道,“在地上,敢和天仙一搏的凡人還是蠻不少的。”


    “但是跑到天上的可不多見了,吾可少有能湊上一湊這種熱鬧的時候。”白貓搖了搖尾巴,不以為然,“話說迴來,就算你們被仙冥的人捉住殺掉,吾也沒什麽辦法哦。吾之本體還在沉睡,這隻是出來透透氣的分身而已。”


    寒霜忍不住看了莫聞馨一眼,發現她也在做同樣的事。寒霜點了點頭,然後莫聞馨蹲了下去,向白貓伸出了手:“既然如此,就有勞前輩引路了。”


    白貓也不推辭,輕輕一躍就跳上了莫聞馨的手臂,溜達到了莫聞馨的肩膀上,尋了個自在處趴了下來,方才開口說道:“那麽……如果是從妖昊去往仙冥的話,極東之地的疊霰垣是個好去處。”


    “東海沉篷城的登天台直通疊霰垣,而且那裏也是仙冥掌禮一部和妖昊互通有無之處。在妖昊討生活的裸猿妖——你們叫做天仙的——十有八九都把那裏當成據點。考慮到這裏差不多正是妖昊的正中間,無論向哪個方向路途都相差仿佛,疊霰垣這種通衢要地就非常適合你們了。”


    白貓指了個方向,於是寒霜和莫聞馨就按照它的指示,筆直地走了過去。在青冥之上,天光浩然灑落、卻似乎沒有日落月升,層層疊疊看不出差別的雲朵來了又去,以至於寒霜很快失去了時間和路途的概念。一開始寒霜和莫聞馨還對這幅與凡世迥異的風景評頭論足了一番,但不多時就沉寂了下來。


    白貓看到隊伍一時無話,便問道:“話說迴來,你們想好怎麽混進仙冥了嗎?”


    寒霜有些為難地摸了摸下巴,發現下巴上已經浮出一層紮手的胡茬了。他搖了搖頭:“來得慌忙,還沒想過這些事。天仙們可有相互辨認的手段麽?”


    白貓答道:“自從老髯子入定之後,仙冥那邊就有些一盤散沙、各自為政了。不過掌禮、掌法、掌律三部,都各自有法門辨認彼此的。比如說——掌法一部那蠢到家的屎黃色衣服。”


    “確實是挺蠢的。”寒霜想了想之前見過的掌法一部的天仙,都是穿著一身燦金色熠熠生輝的袍子,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一般,不禁歎了口氣。


    “除了禮律法三部之外,還有其他仙人嗎?比如說遊曆在外的天仙?”莫聞馨忽然出聲詢問。


    “遊曆麽?這樣的天仙卻是不少見。妖昊之中,服從中帳的妖類隻有一半,剩下的就其心各異了。仙冥三部中,掌禮一部和中帳往來最積極,疊霰垣也是掌禮一部的人在妖昊的據點。”白貓娓娓道來,“仙冥多樓閣,原生於青冥的天材地寶卻被采掘得七七八八了。所以妖昊之中,頗有一些掌禮一部、掌律一部的仙人以收集煉材、靈藥為生;遊離於三部之外的天仙,在這裏也大可以討得生活。”


    “所以,無論是偽裝成流浪仙人,還是找兩個三部天仙用悶棍打翻了,都大有可為啊。”白貓篤定地點了點頭,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


    寒霜一本正經地迴答道:“那就按照前輩的建議,我們偽裝成到處遊曆的散仙好了。”


    “呿,明明是年輕人,做事卻如此沒有熱血!”白貓很不滿地搖頭晃腦,“在這裏你們就算料理了幾個天仙,他們也沒法尋你們的仇。”


    “哦?願聞其詳。”莫聞馨一下子來了興致,連忙問道。


    “你們可要聽好了。”白貓直起身子,表情有些嚴肅起來,“天仙在地上能作威作福,在青冥,死了可就真的死了。”


    “天仙在凡世無法消滅,隻是因為凡世靈氣稀少汙濁,天仙的法力凝而不散,方才有那種神異。”


    “青冥靈氣浩蕩,一方麵是他們修行更進一步的倚仗,另一方麵也能直接壓垮瀕死天仙的身軀和意識——和凡世沒什麽不同。”


    白貓抬起頭來,看著遠方雲朵在目力不可及處匯聚成一道微彎的弧線,歎道:“其實仙冥和妖昊設立的目的,就是給那些修行到天人之境的妖類一個棲身之處,避免它們擾亂神州氣運罷了。又不是真的為了讓他們長生久視——這隻是個添頭而已。”


    聽得如此秘辛,寒霜忍不住看了看莫聞馨的表情,卻發現她一臉驚訝,似乎也是初次聽聞。他想了半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竟是如此……總覺得賀蘭劍廬那群兄弟,不直接殺上青冥來是虧本啊。”


    “話也不能如此說,畢竟千年仙冥、家大業大,現在還有用得上他們的地方。”


    “用到他們的地方?”寒霜問道。


    “神州氣運。”白貓言簡意賅。


    ——合天命,行大道,理氣運,授福禍。寒霜從小就聽過天上仙冥的職責;神州每個孩子都知曉這些。但忽然,他意識到,自己從來並不真正明白仙冥究竟在做些什麽,鼎朝人為何會崇敬仙冥的天仙。


    “如果沒有仙冥……沒有天仙來管理氣運,神州的氣運就會大亂嗎?”寒霜喃喃問道。


    白貓皺起了眉,神色有些苦惱。“總不能指望別的妖類來吧……兩害相權取其輕啊。就算強如淨火大天尊,讓它來管這種事,保證半個時辰之內神州就全亂套了。”


    “……所以,前輩,究竟什麽是‘氣運’?”寒霜停下腳步,看向了伏在莫聞馨肩膀上的白貓。


    白貓也凝視著寒霜,湛藍的雙眼如同無波的清潭。莫聞馨迴過頭來,欲言又止,卻終究一言未發。


    半晌。


    “氣運啊……”白貓歎了口氣,打破了沉滯的氛圍。“有點不好解釋啊。”


    它拍了拍莫聞馨的頭,示意她繼續向前走。


    “氣運是一切。是仙冥和妖昊存在的意義。簡單地來說,無論是陰晴雨雪也好,還是豐收瘟疫也好,還是走運或者是倒黴也好,其實都是一種叫做氣運的東西。氣運有可能好,也有可能差,但是你能想象那種一成不變的世界麽?”


    “炎朝的仙人,那些仙人發明出了奪取這種氣運化為己用的法門。但是他們從來沒考慮過那些被奪走氣運的地方……甚至就連一件壞事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你們可以猜猜,那會是什麽樣子?”


    一片死寂的焦土,寒霜想。既然曾經親眼見過,那就不難想象。“就像賀蘭山那樣吧。”寒霜向白貓確認道。


    “沒錯,就像賀蘭山那樣。這個法門傳播開來後,就再也沒法關迴籠子裏了。”白貓輕描淡寫地說;但寒霜卻仿佛嗅到了史書裏浸透的鮮血。“——直到書生帝王把所有汲取了神州氣運的家夥們全部斬殺,神州才算是起死迴生。那些僅僅是披了一層人皮的‘仙人’,它們罪有應得。”


    “接下來,就是千年鼎朝了。”莫聞馨接著白貓的話頭說道,“這一千年間神州的氣運,都由仙冥的天仙們負責梳理、散播。不過看起來……這都是精心設計好的?”


    白貓點了點頭。


    寒霜不禁問道:“可書生帝王又如何確保仙冥不會重蹈覆轍?若將氣運握於己手,操控俗世的事務簡直易如反掌,更迭王朝也不在話下。”


    “老髯子是裸猿妖第一智者,也是妖類第一智者。他和書生帝王一起見過氣運盡喪的絕境,知道那會是什麽樣子。至少到如今,仙冥還能夠履行自己的使命。”白貓迴答。


    “但是如賀蘭山那般情形,說明仙冥還是有一些調度之權力的吧?”寒霜仍然覺得有些不對,連忙追問,uu看書wwukansu.cm “適當用這種權力來威脅鼎朝的話……”


    “是啊,這正是吾所擔心的。隱雲衛的小姑娘或許知曉一些:鼎朝真正的力量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強大得多。真要做生死之搏,鼎朝和仙冥隻會兩敗俱傷。”白貓的臉上也有些愁緒。“老髯子作為神州氣運流轉中樞,入定即是百年,如果真的有變,恐怕青天也會被血染紅。”


    寒霜不禁看向了莫聞馨;莫聞馨微微點了點頭,示意白貓所言非虛。


    “至少還有妖昊中帳和妖族之主這最後的城牆。倘若妖昊和鼎朝合力,足以壓垮仙冥;最差的結局,也不過是從頭再來吧。”白貓歎息道。“不過這也都是些沒影子的事情——我們快些走吧,要到仙冥還很是有段路呢。”


    於是兩人一貓繼續向東方前進,時而繞過幾片巨大得仿佛山嶽般的雲朵,時而踏入漂在半空的巨大漩渦、片刻之後就來到了另一片天空,偶爾還要隱藏行跡、避開嘯聚的大群天妖。天光漸漸暗淡,群星現於蒼穹,但頗為奇異的是日月卻都不見了蹤影。在天空再度亮起的第二日清晨,疊霰垣終於出現在寒霜的麵前。


    正微眯著眼打盹的白貓忽地直起身子,把爪子指向一個方向:“啊啊,看到前方的魚鱗雲了嗎?那就是疊霰垣了。”


    寒霜極目望去。遠方那片魚鱗樣的雲彩之上,隱約可見樓閣萬千,又有長長的、彩虹般的雲橋把樓閣相連。熹微的金紅色晨光下,無數人影——抑或可以稱之為仙影正來往不絕,一副熙熙攘攘的景象。


    “和人間的城垣似乎沒什麽不同。”寒霜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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