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暴雨,中環被淹,薄頤章遲到了。


    連城迴不去對麵,梁朝肅邀請她在客廳下棋。


    琴棋書畫,插花品茗,古今中外美術藝術,豪門千金必修課。


    連城也學過,感興趣的鑽研,不感興趣的僅限了解。


    下棋,她不在行。


    眼見白子被黑子絞死了,作為輸家,她一顆一顆仔細撿了,歸攏棋盒重來。


    梁朝肅贏得多,笑的露齒,“常敗不餒,大將之風。”


    連城掀眼皮,瞅他一眼,先局一手,“你牙裏有茶葉。”


    這一刻,梁朝肅下意識閉嘴,嚴肅表情。


    忽地,記憶浮光掠影,迴到冰島那間門窗緊逼、熱氣幹燥的小臥室,她扯他耳朵俯首,發絲拂過他臉頰,那麽心懷慰燙,飽滿豐盈的時候,說他有眼屎。


    梁朝沒有形象包袱,在她麵前卻笑不出了,“小騙子。”


    連城似笑非笑,“多謝誇獎,兵不厭詐。”


    梁朝肅撚子,下在棋盤左上角,唿吸的功夫,他恢複從容自若,“如果這局我又贏了,你補償我兩次信任落空。”


    連城這幾個小時脾氣特別好,拒絕也說的聲平調穩,“不簽喪權辱國協議。”


    外麵電閃雷鳴,狂風刮到盆景,海棠花被唿嘯摁碎在地。


    連城眉眼安寧,溫吞,不善下棋,足夠認真,認真的睫毛猶如一片羽毛,在靜謐真空中凝固。


    他聽見老座鍾聲響,一分一秒,一圈一點,手腳血管不受控的潮湧,微微發麻。


    梁朝肅喉結滾了一下。


    “可以再加一個問題,你問我答。”


    連城沒吭聲。


    有點古怪了。


    她抬眼望過去,先示意他落子,乘機觀察他神情。


    雖然正襟危坐,卻不算鄭重,也不諱莫如深。


    “你先說怎麽補償。”


    梁朝肅落了子,又撚起一顆,一下下輕點棋盤。


    連城不知他什麽毛病,圍棋黑白兩方,不論輪贏,不論時間,永遠他執黑子,她用白。


    這幅棋子是用岫玉製的,觸手生溫,養的晶瑩油潤。黑子在他手指間,膚色對比不鮮明,卻襯得骨節有力,疤痕粗糙。


    連城挪開眼。


    “吻我?”


    她無聲迴絕。


    梁朝肅預料到答案,但她當真態度抵觸時,還是忍不住沉了臉。


    連城對他的問題,並非勢在必得。


    現在查清了奸細,隻等晚上救迴林嫻姿,一舉在歐洲檢控金通海,遠東醫藥風平波息。


    梁朝肅就算再去聯合莫士誠,也不能對林嫻姿造成致命衝擊了,連城這段時間緊繃的心弦,逐漸鬆弛。


    玄關門開了,蕭達引著薄頤章換家居鞋。


    去年連城最膽顫心驚的時候,薄頤章這三個字,一度成為她夢魘。


    夢裏聞名全國的婦科聖手,長得仙風道骨,眼睛卻是純黑色,無一絲眼白。梁文菲一出現,他眉心又長出一彎黑月亮。


    施展了把脈孕相的基本功,立刻驚堂木一拍,喝她下跪,“大膽蕩婦,你竟敢懷孕。”


    連城雙目蒼涼又衰頹,死咬不跪,梁文菲當先跪下,抬手仰望蒼天,“青天大老爺。”


    這會兒一見,對方頭發茂密黑濃,六十多歲眼睛依舊黑白分明,著裝卻很樸素,有過去文青的拗勁,又很儒雅。


    梁朝肅剛起身,他小跑過來,說不出的感激和愧疚,“抱歉梁董,我應該提前看過天氣預報,早一點出門的,實在不好意思讓您等我這麽久。”


    梁朝肅握住他手,晃了晃,鬆開,“天氣是不可控因素,薄先生不用在意。”


    他望向連城,簡單介紹寒暄過,就讓她伸手,便於薄頤章診脈。


    連城伸手。


    她如今沒有身孕,也不是年前對梁朝肅老鼠見貓的時候,沒必要強著,惹出變故。


    是以,診脈是商量好的。


    “她的情況,我之前告訴過你。”梁朝肅凝望連城臉頰,“雖然上次體檢,貧血有好轉,但臉上依舊沒有血色,前幾日上火爛過嘴角,平常手心也很涼。”


    薄頤章搭上連城手腕,頷首靜默片刻,抬眼慎重注視她麵龐。


    梁朝肅看出不對,又怕出聲打擾薄頤章診脈,垂在身側的手攥成了拳頭,鬆了緊,緊了鬆,胸膛繃成一塊巨石。


    連城被瞧的不自在,“我不治不孕。”


    薄頤章凝目,斟酌片刻,問了個最輕的問題,“夫人最近有沒有發過高燒?”


    梁朝肅臉色一沉,聲音又冷又急,比連城快一步,“不到高燒,體溫最高一次三十七度九,吃了藥,反反複複一天半恢複正常體溫。”


    話落,薄頤章神情更凝重,讓連城換手,再問,“夜裏睡眠怎麽樣?”


    不待連城迴答,他補充,“連續超過三個小時,或是深度睡眠。”


    連城心底一鬆。


    從去年到現在,事多雜亂,一樁接一樁,全是要命的緊迫。她晚上閉上眼,腦筋卻沒有休息,複盤細節,關緊,串聯線索。


    睡著也像沒睡著,清晰知道自己在思考,總之,昏昏沉沉熬過一宿,不影響第二天精神清醒,緊繃。


    “我最近睡眠很好。”她說,“在行車途中也能睡得著,雖然短暫,但入睡程度很深,昨晚更是一覺到天亮。”


    薄頤章皺眉思忖,“飲食呢,有沒有味覺,食欲強不強。”


    外麵風雨沉晦,室內燈光全開了。暖黃的,米白的,光影並不刺目。


    梁朝肅過山車似得,隻覺混亂,飄忽一會兒好,一會兒壞。


    “她年前喪失過味覺,跟遠東醫藥爆出問題的那種針劑有關。”


    薄頤章知道這點,他問的是當下。


    “有味覺,我一向吃得少。”


    連城抿了抿唇,直率問,“是我有什麽問題嗎?”


    “素體不足、真陰虧虛、瘀毒阻絡、內侵髒腑。”薄頤章隻說脈象,“從年後到現在,您除了嘴角,還有其他皮膚損傷嗎,比如起紅斑,或紅疹,對光過敏,口腔潰瘍之類?”


    連城完全放心了,搖頭,“沒有。”


    梁朝肅看向薄頤章,他耷拉著眼皮,深思熟慮的模樣。


    梁朝肅眉頭皺的死緊,焦躁和擔憂,極力克製壓抑著。


    薄頤章不出聲一秒,他手臂筋脈繃鼓一秒,像岩漿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噴發。


    薄頤章終於起身,“梁董,可否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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