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州城裏,廖、鄒、錢三家是當地的士族,雖說錢家日漸式微,但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說到錢家,家風素來清貴、嚴謹,怎會讓自家姑娘淪落到倡樓討生活?這其中必有蹊蹺!


    浣衣坊內,沈暮白眯了眯眼,吩咐道:“請錢姑娘上前說話。”


    不一會兒,一名身形纖細的女子走了出來,半張麵孔由輕紗掩蓋,隻露出一雙含煙帶霧的眼睛。她微微垂首行禮,柔聲說道:“殿下。大人。”


    陳曦插話,瞪著想要將事情遮掩過去的老鴇,說著:“方才,提及的補氣丹是什麽說法?你可是還沒有答話!”


    “我說我說。”


    老鴇諂媚著,但很是為難的樣子。


    “那便直說”,沈暮白不願與老鴇糾纏,覺得陳曦言之有理,“雨花樓有什麽人服用補氣丹?”


    錢姑娘被晾在一邊,還未開口,老鴇一番討好。


    “殿下,大人,補氣丹這種東西,我們這裏的人可用不上——”


    “為何?”


    沈暮白提高聲量,透著質疑。


    老鴇答道:“我們保州當地啊,最有名的補氣丹出自清和藥鋪。而且這補氣丹的買賣,幾乎被他們一家壟斷了。”


    沈暮白錙銖必較。


    “如此說來,這補氣丹的藥鋪顧客盈門,你又如何敢說雨花樓無一人用過?”


    老鴇聽罷,掩唇輕笑,嫵媚的神情有著幾分老氣橫秋。這笑容無端刺痛了沈暮白的神經,她猛地拍案,冷喝道。


    “你笑什麽!”


    老鴇收斂了笑意,卻語氣淡然。


    “大人莫怪罪,奴家隻是覺得,您和殿下太年輕了。”


    “怎麽說?”


    沈暮白死死地盯著老鴇,仿佛要從她的神態中找到破綻。


    老鴇微微低頭,還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臉,雖然有幸遇到皇子駕臨,想要拍馬溜須,但是眼見形勢危急,隻好匆匆先將自己和雨花樓摘個幹淨!她可是還要打開門做買賣的,要是沒客人了該怎麽辦?


    她隻好解釋道:“補氣丹是耄耋老人才需用上的,為了延年益壽的。我雨花樓這裏的姑娘們,個個如花似玉,正值桃李年華,哪裏用得上這種東西?”


    此話不假,沈暮白和陳曦陷入了沉思。誰能曉得,靈之夜宴圖的滅門之禍、刺史被殺一案,最後的線索串聯到了耄耋老人所用的補氣丸上?!


    沈暮白神情微微一頓,她皺眉掃視了一圈。確實,這屋子裏頭的姑娘們年華正好、嬌俏動人,哪裏會要長期服用這類藥物?


    陳曦的目光則鎖定在猶抱琵琶半遮麵的錢姑娘身上,他依然對她滿腹疑慮,冷不防的忽然開口。


    “補氣丹雖說針對長者,但我聽聞,也有人將其用於長期調理體虛之症。錢姑娘,你可知道其中緣由?”


    錢姑娘的眼睛清澈見底,瞬即呆住,她聽得出這位殿下對自己有所猜忌,卻不敢答話為自己辯解。


    隻見陳曦神色冷肅,讓本就緊繃的場麵平添一股肅殺之氣,案桌上的茶盞早已涼透。愣是這外頭豔陽高照,雨花樓裏頭卻寒得可怕。


    低垂著頭的錢姑娘,怯生生地站在兩人麵前。她身形瘦弱,一襲素淨的衣衫裹住單薄的身軀,臉上覆著一層薄薄的麵紗,掩去真容,卻遮不住那幾分難言的痛楚與倔強。她已經飄搖無比的身子一顫,手指緊攥住袖口,抬眸望了一眼沈暮白,想要求助於人。她的舉止得體,與倡樓裏慣見的姑娘們截然不同,反倒透著幾分清冷的端莊,如同汙泥中掙紮出的白蓮,不染塵埃。


    陳曦倚著一側的幾案,目光冷冷地掃視著錢姑娘,有著審視的意味。他疑惑著,這錢姑娘是想要欲蓋彌彰才要如此裝扮嗎?


    “為何不以真麵目示人?莫非是怕我們認出你的身份?”


    錢姑娘戰戰兢兢地上前,露出的眉目間,透著誠惶誠恐。她衣衫整潔,麵料厚實,袖口與領邊皆熨帖無皺,老老實實地穿戴妥帖,不僅沒有逾矩之舉,反倒端莊自持。她像是待字閨中的閨秀,倒不像是日日浸泡在這醃臢地裏頭的姑娘。


    總之,不似是尋常人家的出身。


    錢姑娘像是被訓誡慣了,立刻準備卸下麵紗,卻被沈暮白阻攔。


    “夠了——”,沈暮白打斷陳曦的咄咄逼人,聲音溫和卻不許任何人反駁,“你若不願,便無需摘下麵紗。”


    錢姑娘愣了一瞬,感激涕零,向沈暮白輕輕頷首。她的聲音細若蚊蠅,又清婉動人:“謝大人憐憫。”


    沈暮白曉得的,若姑娘帶麵紗定是有其緣由。要不是有可怖的傷疤,就是怕被人辨出身份來。雖說能夠共情,但正事還得辦妥,沈暮白繼續發問。


    “說吧,你那夜可同莎姑娘等人一齊去了廖府?”


    錢姑娘點點頭,輕聲迴道。


    “迴大人,我確實同去了……去了廖家伺候刺史大人。”


    陳曦並未就此罷休,他知道要是他與沈暮白兩人都落入“以情為則”的困境,那永遠無法秉公查清。


    “可是當真?”


    他追問道,語氣陡然淩厲。


    “那錢家、錢文豹又與你有何幹係?”


    此言一出,屋內頓時靜得落針可聞,沒有人敢發出半點聲響,大氣也不敢出。沈暮白見狀,故意咳了兩聲,語調一轉,要求所有人出去,把浣衣坊的門帶上。


    “其餘人都退下吧!茲事體大。”


    陳曦知曉其意,她是想給錢姑娘留麵子,如此大庭廣眾之下揭短,他也於心不忍,便沒有阻止。


    眾人不敢違逆命令,全部退下,隻剩下沈暮白、陳曦與錢姑娘三人。待眾人屏退,門扉輕掩,錢姑娘忽然下跪,手指抖動著挑開了自己的麵紗。伴著麵紗揭開,一張清秀的麵容映入眼簾,額側卻有一道細長的傷疤,好好的一張臉被毀了!


    她雙手環抱住沈暮白的膝蓋,泣不成聲:“大人,求求您!不要告訴錢家我還活著!”


    沈暮白看著跪伏在地上的錢姑娘,眸色深沉,伸手將她攙起,帶著可以聽出的心疼的安慰。


    “快起來吧!你為何會在這倡樓……這裏?錢家都不管你了嗎?”


    沈暮白才將話問出口,但又盡量避開提及一些敏感的字眼,錢姑娘便又將頭埋得更低了,垂著淚,像風雨中的殘花般被打濕,她的嗓音啞了。


    “我原名叫錢朝樓。”


    沈暮白和陳曦兩人皆是一怔,沈暮白凝視著錢朝樓。


    “朝樓?那錢朝朝是你的……”


    錢朝樓抬起頭,眼眶中含著的淚珠盈睫,因極度悲傷而漲紅。


    “朝朝是我的阿姊,我們的爹爹是一母同胞的手足。”


    陳曦並未作聲,等待著錢朝樓繼續說下去。錢朝樓的雙眼渙散,像是陷入了某種久遠的過去,她咬了咬唇,似乎在強迫自己開口。


    “那年……我們遭了水匪。我比朝朝阿姊小幾歲,因好奇貪玩,哭鬧著非要同她和鄒子群一起去郊外幽會,結果……”


    她的聲音發顫,淚水打轉,卻咬牙不讓它流下。


    “水匪來得兇狠,我……我不識水性,他們拚了命想救我,但最終我還是被水匪劫走了。我從魔窟裏拚死掙脫,逃了出來,拖著滿身泥濘迴了家。可家裏人……”


    她猛地收縮了,看向沈暮白,目光裏既有憤怒也有掙紮,雙眼通紅。


    “他們沒有一個人相信我!說我失了清白,汙了錢家的名聲!”


    沈暮白不自覺地聚攏了自己的十個指頭,握緊了衣角。她以為的天子腳下,並不是這樣的。可錢朝樓的敘述,卻似沉重的刀刃,一下下剜在她心頭。


    錢朝樓接著道:“我求過他們,求他們相信我,可他們卻讓我以死明誌,來換取全家女眷的清白和名節!我不甘心,我還沒死便已經被判了死罪……於是,我便以毀容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她說到這裏,用右手扶住了自己殘缺的側臉,繼續道。


    “我以為自毀容貌,便能叫他們安心。但他們還是說……留著我就是禍害,於是商議著把我送去荒蕪之地,自生自滅!我知道,我從水匪那裏逃迴來的事,定會讓家中所有的女子全都無法出嫁,連累錢家聲譽……我不敢再迴去,於是自己逃走了。”


    錢朝樓的語氣變得無力綿軟。


    “我將偷出來的珠釵換做銀錢,可撐不了多久,最後……身上的盤纏全部用光了,我去過所有能勞作的地方,即使是最累最髒的活計,卻沒有一家願意收留我這樣的女子!沒有官府的薦信,我又不能報上名姓,哪怕願意出賣力氣,他們也不要我……隻有倡樓,收下了我。但是我發誓,隻賣藝不賣身。”


    苦痛充斥在她的聲線裏、雙眸中,她喘了一口粗氣,緩了些許才又說話。


    “倡樓的姐妹們……若不是莎姑娘今日被逼得急了,說漏了嘴,我信她是斷不會出賣我的!”


    沈暮白震怒不已,更多的卻是悲憫。自幼養在深宮的自己,雖知世間疾苦,卻從未真正體會百姓在這世道中的艱辛,尤其是女子!原以為外頭是太平盛世,百姓安居樂業,哪想到竟還有女子為了自證清白而被逼入死境?


    自己屢屢犯錯,但總有父皇包庇。縱使普天皆知,自己與努兵首領阿帕已經拜堂成親,也不影響自己與其割席分坐、表明清白,並且還要昭告百姓,***沈暮白未許人家!如今,依然自由自在,還能夠明察暗訪——


    陳曦開口,透著試探。


    “那你阿姊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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