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下文是2010年翻譯的一篇關於故鄉的文字。又到春節,祝各位朋友們,尤其是出門在外漂泊的朋友們新年快樂!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邇來數十載,吾浪跡無定,過田疇,穿城市,所履莫可盡數。雖然,吾不知己所從來,不知吾鄉何鄉耶。


    年及桃李,乃辭杭州。水光瀲灩、山色空蒙,西子湖畔,生我之地也。去杭百裏,小鎮洛舍,外祖母所居也。雖此,吾亦杭州一過客耳。


    吾而立方從父歸祖籍新會。得見其蔗林密織,清流似碧,獨榕成島,靜謐幽奇。鸛雀灰白,負斜陽以盤桓;丕榕蔽日,引百鳥而盈盈。此巴翁所謂“鳥之天堂”也。夫新會世為葵鄉,輕舟修狹,滿載葵葉,漫漫乎清香,墜墜乎伏水而串行,悠悠然遠逝也。


    新會雖名故鄉,已無故園之情矣。難為半句鄉音。此處無人識我,詎我識此一人歟?老父少小離家,吾與之若棄子尋根,惘然茫然。故跡湮佚,漠漠然不可遽得焉。


    常入夢者,維江南風物。荷塘粼粼,春桑軟綠。桑椹染紫酸甜,秋柚披金凝蜜。冬日,則有醬肉、粽子、魚幹,林懸廳堂。一鍋芋艿,繞梁濃香。


    寒暑假期,吾常乘小火輪至洛舍。其東有大石橋,夏日多頑童,赤身潛躍嬉戲。憶曩時橋下淘米,竹籮出水,玉屑淋漓,米若細珍珠,魚跳青籮底。醇香逐波,太湖揚脂。此間意趣,一時不可盡敘也!


    外祖母仙逝,故鄉既隨昔人去矣。然其祖籍丹陽,後遷湖州。又聞此地嚐為洛陽人居,因謂之洛舍。如此,先祖之籍難考也。雖魂牽夢係,洛舍真我故鄉乎?


    生長於斯也,而心莫之能附。西湖之柔靜淡泊,植物園之芳草萋萋,春日之沁心含笑花,冬時之蒼鬱香樟樹、漫山翠篁,若搖籃綴飾,吾喜之愛之,不可得而擁之也。每歸省時,於喧囂巷陌,融融膝前,悵然若客,扞格舉止。“生人氣”越千裏而濡衣。嗚唿!惟自嗟歎焉:故鄉何鄉?


    吾常遙思小興安嶺,冰雪之地,湛如藍如,霧靄茫茫焉。積雪沒膝,曲水出林,泉聲泠泠如樂。偶有暖流,隨坡下溢,塔頭青翠若碧玉,浴水而結晶。


    當無風之日,尋景柞林,寂然悄然。六出輕漫,銀絮鋪肩。巾幗爍爍,如神女之愛賜。吾廿一方知雨雪有聲。閉目聆聽,落雪撫枝,如桑蠶啜葉,嬰童吮乳,聲聲也,情濃矣哉!


    夜宿帳篷,每於爐中燃大木棒,隆隆焉若火車穿林,亦如楞場拖拉機之轟鳴也。山下冰崩聲時起,哢哢然交響成韻。及晨,山林寧靜多嫵媚。朝暉映處,炊煙凝紫,盤桓繚繞。林木披霞,枝頭弄錦。門前雪地輒有蟲跡,莫知其類,如梅花,如柳梢,如問號,疊印如絲帶,或曆曆然,或煩委不辨,蜿蜒遠逝,渺渺乎隱諸深林。


    林中百類,吾愛之甚。嚐以為終老之地也。雪原蒼茫,蟲跡沉浮,斯時我輩,寧無若是乎?吾十九離家,躡冰沐雪。曾日夜思我西湖,念我江南溫潤故園。噫!然則吾其有故鄉乎?今知之矣。輒在寄旅,莫聞其止,足之所履,情既所注,落地生根,隨遇而安。若萍泊浪子,既來既定,家四海,牧天下。所躡也日多,所懷也日繁。維足踐處,盡似故鄉!


    城中蒸暑時節,每憶北地原野。白雲黑土,獷如淳如,盡染少年血。且夫歲月如礪,江南蒲質女子,砥礪廿載,亦顯崢嶸矣。世其大小,或若芥子須彌。待來日,吾續前跡,於如此世間,載尋載築,夢裏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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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


    《故鄉在遠方》


    作者:張抗抗


    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流浪者。幾十年來,我漂泊不定、浪跡天涯。我走過田野、穿過城市,我到過許多許多地方。我從哪裏來?哪兒是我的故園我的家鄉?我不知道。19歲那年我離開了杭州城。水光瀲灩、山色空濛的西子湖畔是我的出生地。離杭州一百裏水路的江南小鎮洛舍是我的外婆家。然而,我隻是杭州的一個過客,我的祖籍在廣東新會。我長到30歲時,才同我的父母一起迴過廣東老家。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秘幽靜的榕樹島。夕陽西下時,我看見大翅長脖的白鸛灰鸛急急盤旋迴巢,巨大的榕樹林上空遮天蔽日,鳥聲盈盈。那就是聞名於世的小鳥天堂。新會縣世為葵鄉,小河碧綠的水波上,一串串細長的小船滿載清香彌漫的葵葉,沉甸甸貼水而行,悠悠遠去……但老家於我,卻已無故園的感覺。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也並不真正認識一個人。我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鄉方言。我和我早年離家的父親,猶如被放逐的棄兒,在陌生的鄉音裏,茫然尋找辨別著這塊土地殘留給自己的根性。夢中常常出現的是江南的荷池蓮塘,春天嫩綠的桑樹地裏透紫酸甜的桑葚兒,秋天金黃璀璨的柚子,冬天過年時掛滿廳堂的醬肉粽子、魚幹,還有一鍋噴香噴香的煮芋艿……暑假寒假,坐小火輪去洛舍鎮外婆家。鎮東頭有一座大石橋,夏天時許多光屁股的孩子從橋墩上往河裏跳水,那小河連著煙波浩淼的洛舍洋,我曾經在橋下淘米,竹編的淘籮濕淋淋從水裏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撲撲蹦跳著一條小魚兒……而外婆早已過世了。外婆走時就帶走了故鄉。其實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聽說外婆的祖上是江蘇丹陽人,不知何年移來德清洛舍;又聽說洛舍其名是早年此地曾有一支移民來自洛陽,洛陽人之舍,謂之洛舍。由此看來,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難以考證,我魂牽夢係的江南小鎮,又何為我的故鄉?所以對於我從小出生長大的杭州城,便有了一種隱隱的隔膜和猜疑。自然,我喜歡西湖的柔和淡泊,喜歡植物園的綠草地和春天時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歡冬天時滿山的翠竹和蒼鬱的香樟樹……但它們隻是我搖籃上的飾帶和點綴,我欣賞它們讚美它們但它們不屬於我。每次我迴杭州探望父母,在嘈雜喧鬧的街巷裏,自己身上那種從遙遠的異地帶來的“生人味”,總使我覺得同這裏的溫馨和濕潤格格不入……我究竟來自何方?更多的時候,我會凝神默想著那遙遠的冰雪之地,想起籠罩在霧靄中的幽藍色的小興安嶺群山。踏著沒膝深的雪地進山去,灌木林裏尚未封凍的山泉一路叮咚歡歌,偶有暖泉順坡溢流,便把低窪地的塔頭墩子水晶一般封存,可窺見冰層下碧玉般的青草。山裏無風的日子,靜謐的柞樹林中輕輕慢慢地飄著小清雪,落在頭巾上,不化,一會兒就亮晶晶地披了一肩,是雪女王送你的禮物。若閉上眼睛,能聽見雪花親吻著樹葉的聲音。那是我21歲的生命中,第一次發現原來落雪有聲,如桑蠶啜葉,嬰童吮乳,聲聲有情。那時住帳篷,爐筒一夜夜燃著粗壯的大木棒,隆隆如森林火車如林場的牽引拖拉機轟響,時時還夾著山腳下傳來的哢哢冰崩聲……山林裏的早晨寧靜而嫵媚,坡上的林梢一抹玫瑰紅,淡紫色的炊煙纏綿繚繞,門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裏悄悄來過的不知名的小動物一條條絲帶般的腳印兒,細細辨認,如梅花如柳梢亦如一個個問號,清晰又雜亂地蜿蜒於雪原,消失於密林深處……那些神秘的森林居民給予我無比的親切感,曾使我覺得自己也是否應該從此留在這裏。小小的腳印沉浮於無邊的雪野之上,恰如我們飄泊動蕩的青春年華。我19歲便離開了我的出生地杭州城,走向遙遠而寒冷的北大荒。那時我曾日夜思念我的西湖,我的故園在溫暖的南方。但現在我知道,我已沒有了故鄉。我們總是在走,一邊走一邊播撒著全世界都能生長的種子。我們隨遇而安、落地生根;既來則定、四海為家。我們像一群新時代的遊牧民族,一群永無歸宿的流浪移民。也許我走過了太多的地方,我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鄉。然而在城市悶熱窒息的夏日裏,我仍時時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進了我們青春血汗的土地。那裏的一切粗獷而質樸。二十年的日月就把我這樣一個纖弱的江南女子,磨礪得柔韌而堅實起來。以後的日子,我也許還會繼續流浪,在這極大又極小的世界上,尋覓著、創造著自己精神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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