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冶放下毛筆,轉頭問道:“怎麽了鳳梧?”


    沈萬象在一旁答道:”灤州戰錘隊隊員,今天在參觀京師大明門行政區後,戎政府請他們去太白樓,與西山狼隊全體隊員聚餐。


    有兩位戰錘隊員出去買東西,慢了幾步,落在後麵,結果被一群混混堵在舂米巷,十幾人圍毆兩人。他倆都進了京師醫院,其中一人右小腿骨頭被打斷了,傷勢很嚴重。”


    南宮冶敏銳地察覺到這裏麵不尋常的氣息。


    “被混混堵在舂米巷?無緣無故地堵他們作甚?戰錘隊都是灤州那邊的勞工,跟京師毫無瓜葛。就算是臨時起了衝突,也不會十幾人圍毆兩人。


    這更像是算計好的埋伏。”


    潘應龍站起來身來,破口大罵:“因為戰錘隊擋了他們的財路?”


    “財路?”南宮冶遲疑地說道,“聯賽冠軍杯決賽?”


    “對!萬壽節那場比賽,不僅我們彩票局在坐莊,還有五六家賭坊在坐莊,其中做的最大的一家就是包攬商販執照的安良行。


    他們學得些皮毛,精髓卻沒有學了去,結果有的隻是小賺,有的不賺還虧。”


    潘應龍冷笑幾聲:“他們以為坐莊賣彩票,有錢有拳頭就行了?要用腦子算的。


    彩票局的賠率玩法,還有一拖多賠率,都是本官找了欽天監和萬曆大學數學院那幫神人,劈裏啪啦算出來的!


    這群地痞混混,不知道用腦,一輩子都是雜碎。”


    南宮冶聽懂了,“鳳梧,你是說這幾家賭坊坐莊沒賺到錢,怪罪到灤州戰錘隊頭上,因此下了黑手。”


    “沒錯。本官猜測,此事多半是安良行那個修齊廣做的,他囂張臭屁的很!”


    南宮冶低頭想了想,轉頭問沈萬象:“這件事警政廳肯定要接手,有報告出來了嗎?”


    “初步報告是互相鬥毆。”


    好脾氣的南宮冶都氣笑了,“鬥他媽的頭,兩個人單挑十幾個大漢啊,得喝多少斤馬尿才幹得出這事來?


    警政廳老徐在幹什麽?連裝都不想裝了嗎?”


    潘應龍陰沉著臉說道:“京師警政廳是由五城兵馬司改過來的,那就是個大糞缸,什麽貨色都有,尤其是跟五城內外的地痞混混,關係複雜,根源很深。


    此前發現不少五城兵馬司的官兵,白天穿上鴛鴦襖就是官兵,晚上脫下來就是各幫會的香主。書吏白天處理五城兵馬司庶事,晚上替各幫會料理幫務和賬簿。


    官賊一體,讓他們給玩得明明白白的!


    幾次整飭,原本以為警政廳上下應該脫胎換骨了,結果還是爛泥扶不上牆。”


    南宮冶建議道:“府尹,要不調警衛軍,把這個狗屁修齊平抓起來,順藤摸瓜,把他們後麵的人全查清楚抓起來。”


    潘應龍背著手,在室內轉著圈,臉色凝重。


    “修齊平好抓,調一個連的警衛軍就能把他抓起來,跟抓小雞崽一樣。但問題是抓他治標不治本,甚至把警政廳上下全抓了,也是治標不治本。”


    南宮冶疑惑地問道:“府尹,你想如何治本?”


    潘應龍沒有直接迴答,轉頭問沈萬象。


    “千鶴,蘇鎮撫使怎麽說?”


    “府尹,蘇鎮撫使說,你要的人正在進京的路上。”


    “那其它的事?”


    “蘇鎮撫使說,他正在查。”


    潘應龍點點頭,推開窗戶,抬頭看著天上明月。


    “雖然這裏也是皓月當空,可它畢竟是京師,天子腳下。”


    南宮冶和沈萬象對視一眼,各自心裏想著事,沒有出聲。


    此時的大明天子,腳下是一盆熱水。


    今天上午朱翊鈞去看了順妃王蘭兒和皇長女。


    母女倆度過了最危險的時刻,一個在迅速恢複,一個在茁壯成長。


    下午朱翊鈞去西苑馬場騎馬,騎了十二圈,射了三壺箭,屬於劇烈運動。


    按照慣例,晚上他要泡一個熱水腳,活血解乏,緩解肌肉乳酸帶來的疼痛。


    朱翊鈞雙腳泡在冒著熱氣的大木盆裏,溫度適度的熱水淹沒了腳踝。人躺在靠椅上,臉上蓋著一塊熱毛巾。


    上下一起熱敷。


    在血液活通中,朱翊鈞思緒亂飛,不知不覺中迴憶起當年做浴皇大帝,那時的央媽記者還沒摧毀一個行業,那些技師各個才藝雙馨.


    “皇爺,”耳邊傳來祁言的聲音。


    朱翊鈞鼻子哼了一聲,祁言把蓋在臉上,不是很熱的毛巾拿開。


    “皇爺,要不要再蓋一條熱毛巾?”


    “不用了,泡泡腳就好了,這臉再怎麽熱敷,也迴不去了。”


    祁言眼睛眨了眨,不明白什麽意思,但絕不會開口去問。


    “祁言,宋公亮查清楚了嗎?”


    “迴皇爺的話,宋都使查清楚了,皇上猜得沒錯,是他倆。隻是此事有些湊巧.”


    祁言把宋公亮的話轉述了一遍,朱翊鈞微閉著眼睛,“遊七還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內閣需要張師傅,大明需要張師傅。


    遊七關乎著他的顏麵。


    此事要是處置不好,張師傅就會成為一個笑話。他為了萬曆新政開罪了官僚集團,開罪了天下士林,他唯一的倚仗隻剩下朕了。”


    祁言靜靜地聽著,把進耳朵的話全裝進肚子裏去。


    朱翊鈞說了幾句又停了下來,轉問起其它的軍國事。


    “南邊的急報有嗎?”


    “迴皇爺的話,接到的都是半個月前的急報。跟往常一樣,各軍正在依計行事,合攻播州楊氏。湖廣總督王督憲去了辰溪城。”


    “王一鶚去了辰溪城?那裏是黔中都司所在地。嗯,說是不急,他心裏其實比誰都急。告訴戎政府和通政司,不得發文催問戰況,等他們急報自己呈上來。”


    “遵旨。”


    “西邊有急報嗎?”


    “迴皇爺的話,西邊已經六天沒有急報了。”


    “西征軍南北兩路軍,現在是孤懸萬裏,勝負生死全憑他們自己了。”朱翊鈞轉頭看了看西邊的窗戶,一輪上弦月掛在夜空。


    “不知道戚繼光,霍氏兄弟他們打得如何了”


    此時的西域牙塞,費爾納幹盆地東出口,一處山坡上生著一堆火,時不時爆出一個火星子來。


    霍靖、霍邊和田樂躺在草地上,仰望夜空,上弦月懸在那裏,孤零寂寥。


    “田夫子,月亮上有宮殿,裏麵還有仙女?”霍邊開口問道。


    “對,神話有雲,月亮有廣寒宮,裏麵有仙女嫦娥。嫦娥是古代一位神射手後羿的妻子,偷吃仙丹飛去了月亮。”


    “我在部落裏也是神射手,美女愛神射手,自古以來就有的事。”


    田樂轉頭看了他一眼,霍邊別的都好說,就是離不開女色,在牙塞這十幾日,他不知從哪裏勾搭迴來一位美女,悄悄藏在帳篷裏,據說是當地部落酋長的女兒。


    不過他雖然好女色,但從來不耽誤正事。


    霍靖的命令他從,田樂的勸告他聽,該做的事一點都沒耽誤,兩人也不好說什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霍邊在空中晃著自己的手指頭,“十幾天過去了,我們縱兵把俺的幹城附近的烏支根、馬都、我失、馬兒黑納、巴補等城,全部犁了一遍。


    連哈實哈兒城西邊的我撒剌、米兒紮鐵列克等城我們也洗劫一空,兵峰在哈實哈兒城下出現了兩迴。戲演到這個份上,葉爾羌國留守的國相和貴族們,再有涵養,也該有所表現了。”


    田樂表示讚同:“雲川子說得沒錯,我們的計劃是先把葉爾羌留守的軍隊殲滅,再等阿不都哈林汗帶著葉爾羌國主力迴來,伺機將其殲滅。


    飯一碗碗地吃。


    我們在西邊鬧得天翻地覆,哈實哈兒和葉爾羌城一點反應都沒有,第一碗飯就沒法吃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們來迴亮出的兵馬不超過七八千騎。對於兵強馬壯,雄冠西域的葉爾羌國來說,這點人馬對他們有威脅,但沒到畏之如虎的地步。


    這麽多俘虜都說了,葉爾羌國靠著東西南北商路貫通,廣興貿易才強盛的。現在我們打著布哈拉人的旗號,襲擾西邊,完全斷絕東西商路,對南北商路也造成了威脅。


    他們怎麽還坐得住?第一碗吃不下肚,第二碗怎麽吃?


    田先生說得沒錯,太反常了。”


    霍邊跟田樂嘀嘀咕咕嚷嚷了好幾句,卻沒有聽到霍靖的迴應,轉過頭問道:“切盡哥哥,你怎麽了?”


    霍靖轉過頭來,問道:“什麽怎麽了?”


    “我和田先生在議論葉爾羌的事,你怎麽不吱聲?”


    “我在想事情?”


    “想什麽事情?看你一臉嚴肅的樣子,眼睛裏有殺氣。”


    “確實,我想殺人。”霍靖咬著牙答道。


    霍邊和田樂都嚇了一跳。


    誰惹到你了?


    “在青海時,我聽玄池大師父說,佛陀昌盛的西域,而今佛門塗炭,釋教弟子凋零淒慘。來了西域之後,我才發現,情況比我想象的還要慘十倍。”


    霍靖臉色凝重。


    “我們翻過昆侖山,進入到西域,一路走來,看到佛刹成廢墟,佛像被搗毀,釋教弟子所剩無幾。就算這寥寥無幾的信徒,也隻能躲在偏遠處,悄悄拜佛誦經。


    以前的地上佛國,居然被毀成這樣,我心痛不已,更是怒火中燒!”


    田樂和霍邊對視一眼。


    原來是這麽迴事!


    田樂知道,霍靖和霍邊以前和大多數土默特和鄂爾多斯部蒙古人一樣,信奉薩滿教,佛教隻是了解而已。


    後來奉詔進軍青海,隨行的有玄池大和尚。


    對,這位在俺答汗臨終前,對蒙古右翼發生巨變起著重要作用的大和尚,終於不裝了,攤牌了,他就是真義宗元老級別的大和尚,更是一手創建了佛陀真義持修僧團。


    他“潛伏”到俺答汗身邊,身負多重任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把真義宗發揚光大,讓天下僧人都按照佛陀真義持修僧團戒律修行。


    蒙古右翼大局已定,他被封為青海持真院住持。持真佛院修建在西寧城以西科爾山下,又被稱為科爾院。


    在曹邦輔、徐渭等人的暗中支持下,持真佛院成為青海最大的佛門院刹,遷居青海的居延部、雲川部蒙古部眾,陸續成為真義宗的信徒。


    霍靖更是成為真義宗虔誠的信徒,玄池大和尚的信奉者。


    相比之下,霍邊雖然也是真義宗的信徒,但是沒有霍靖這樣虔誠激進。


    田樂問道:“居延伯,你準備怎麽做?”


    “我要把西域鳩占鵲巢的惡徒們統統趕出去,重新建立一個地上佛國。我還要把摧毀佛像,玷汙佛門的惡徒們,統統殺死。”


    田樂心頭一動,霍靖此舉,與自己從蘭州出發時,文長公轉達的皇上對西域的國策不謀而合。


    “居延伯,你這叫行霹靂手段,顯佛陀慈悲。”


    霍靖眼睛一亮,跟夜空的星月比亮。


    “東洲先生說得對,玄池大師父為我灌頂時說過,我是毗流波叉廣目天王轉世,下凡來追隨大日如來轉世的大皇帝陛下。


    毗流波叉清淨西方,護佑釋門。大皇帝陛下又派我出征西域。一切都是天意!”


    好嘛,我就知道玄池大和尚不會平白收霍靖霍邊做弟子的,說一千道一萬,最後就是落到經略西域上,什麽都安排得妥妥的。


    田樂沉聲說道:“玄池大和尚佛法高深,學究天人,能看穿前世現世來世。”


    霍邊驚問道:“切盡哥哥,大師父真的這麽說?那我是什麽轉世?”


    你是夜叉轉世!


    霍靖還沒來得及答話,寂靜的夜裏傳來了馬蹄聲。


    三人神情一變,爬起來站直身子,眺望月空下的草原。


    夜晚騎馬奔走,十分危險,不是十萬火急,肯定不會有人如此冒險。


    很快,有傳令官在不遠處跳下馬,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三位大人,前方剛送來急報。”


    霍靖伸手接過急報,剛看幾眼,臉色變得無邊凝重。


    “留守哈實哈兒城的葉爾羌國國相吉爾薩,從北邊的阿忒八失、阿克塞、熱海(伊塞克湖)調集了亦力把裏部騎兵七千,又從南邊的養泥兒(英吉沙)、葉爾羌等城抽調了八千兵馬,合計一萬五千,西進至托雲把什(圖魯噶爾特山口),正好位於我們的東邊。”


    霍邊不以為然地說道:“才一萬五千人,我們兩萬人,不足以懼!”


    霍靖繼續說道:“葉爾羌國主阿不都哈林汗率領兩萬主力,已經繞過熱海,正向我們的北邊的納林河(納侖河)疾行。據悉他路過衣烈河(伊犁河)時,征召留在那裏的騎兵五千餘,相信他現在麾下有兩萬五千騎兵。”


    霍邊不做聲了。


    一萬五千加上兩萬五千,足足四萬。


    葉爾羌國可謂是傾巢出動,己方兩萬人,能不能打贏就不好說了。


    田樂不解地問道:“阿不都哈林汗怎麽迴來的這麽快?”


    “不知道。”霍靖搖了搖頭,“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我們請客吃飯,就備了一桌的菜,結果來了兩桌人,這飯怎麽吃?”


    三人都沉默不語,隻聽到傳令官唿唿的喘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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