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福在周淮林走過來之前離開的,是以兩人並沒有打照麵。


    梁瓔站在原地看著周淮林走近,以眼神問他怎的來了這裏。


    她來宮裏,並不是跟周淮林一同過來的。


    周淮林來了京城後的事情很多,不僅要找上司述職,還要同一些相熟之人走動。今日也是約了他正在京城任職的表兄飲酒。


    已經走到了跟前的男人並沒有立即迴答,而是先彎腰。


    兩人夫妻快五年了,這個預備動作梁瓔自然是不陌生的,她腿上犯病的季節裏,周淮林恐她太累,經常會抱她。


    可這還在宮門口……


    梁瓔猶疑的這麽一會兒,周淮林已經熟練地將她橫抱起了。


    略帶堅硬的懷抱,卻讓梁瓔覺著了無言的安心,她不再拒絕,隻安靜地任由他抱著。


    “結束得早,就來了。”


    周淮林這才開始迴答梁瓔先前的問題,跟他文縐縐的名字不同,他的聲音跟長相倒是有幾分相似,要粗獷得多。


    男人話很少,向來是言簡意賅。


    就比如這會兒,在迴答了梁瓔後,又低聲問了句:“還好嗎?”


    梁瓔在他懷裏仰著頭,正對著男人深邃的目光,他從不會帶著其他人那些虛偽的笑與偽裝,可是此刻,她在這人的眼裏,看到了溫度與擔心。


    不知道周淮林問的是腿還好嗎?還是在宮裏還好嗎,但梁瓔的鼻腔就是驀然一酸,許是紛飛的雪花迷住了眼,她的眼前開始模糊,於是趕在了眼中的熱意流淌下來前,將腦袋埋在了男人的懷裏。


    她確實不是曾經那個自己了。


    不會再讓自己深陷在無盡的痛苦、怨恨之中,她終於能平淡地麵對這些事、那些人,麵對過往的苦難。


    平靜地從宮中走出來的那一刻,她真的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了。可那堅強,在看到周淮林時,在他問“還好嗎?”之時,又土崩瓦解。


    她心中升起一種密密麻麻的疼痛,梁瓔知道,那是委屈,是替曾經的自己委屈。梁瓔捏緊了周淮林胸前的衣裳,耳邊有力的心跳聲,讓她慢慢平靜下來。


    自己先前還是錯了的,梁瓔想著,她並不是滿目瘡痍的,那心底的傷痕,已經被這個男人撫平,所以才能有了如今的平靜。


    下人已經掀開了車簾,習以為常地看著大人抱著夫人上了馬車。


    馬車裏是暖和的,但沒有鳳儀殿裏熏得人昏昏欲睡的濃重香味。周淮林並沒有放她下來,就這麽將她抱在腿上。而後拿過旁邊放著湯婆子,放在梁瓔的腿上,暖著她酸痛的腿。


    他的視線掃過來的時候,梁瓔下意識轉開了目光,因為覺著自己這會兒的眼睛定是泛紅了,不想讓他看見。


    男人將手臂收緊了些:“等過兩日,我們便迴家。”


    迴家……梁瓔在他懷裏點頭,她確實想快些離開了。


    ***


    劉福迴到禦書房時,本該在皇後宮殿裏的皇帝,果然在這裏,他彎著腰,匯報說已經送宸妃娘娘離開了。


    作為宮裏少數的老人,他沿襲著梁瓔出宮前的封號來稱唿,不知是不是不在意,魏琰也未糾正過。


    “沒有送她迴去嗎?”


    男人正好看完了手中的奏折,一邊提筆批奏,一邊問道,漫不經心的語氣就像是隨意地問一般。


    劉福便趕緊說是宸妃娘娘坐自己的馬車走的。隻是說的時候,他也想起了來接梁瓔的人,語氣間不自覺就帶上了遲疑。


    哪怕是並不明顯,男人的眼皮也往這邊抬了抬:“還有什麽嗎?”


    劉福心一緊,皇上麵前,他不敢隱瞞:“周刺史來接的人。”


    他說得小心,也不敢看上麵人的神情。意外的是,魏琰很平靜地哦了一聲,仿佛在說“就這點事?”


    “沒別的了?”


    “沒了。”


    男人目光繼續看向手上的奏折了:“那便退下吧。”


    劉福應了一聲,輕聲退下,掩上禦書房門之前,他最後看了一眼案前批閱奏折的人,猜測著不出意外的話,皇上今日又要在禦書房裏待上一整夜。


    魏琰的勤政,是朝廷上上下下都有目共睹的。


    他其實是有些弄不懂皇上的,若說他不在意梁瓔,梁瓔的事無巨細他都是知曉的,每年派去看病的大夫不斷,送去的藥材不斷,賞賜更是也不斷。


    儼然一副是梁瓔娘家依靠的模樣。


    要說在意吧,這冷淡的反應,倒也不像。再說,若真是餘情未了,哪個男人能容忍心愛之人被別的男人擁有?


    皇上對周刺史,可一直都是提拔重用的,甚至跟周家沾親帶故的,都會另眼相看幾分。


    如此厚待,並不像是存著嫉妒之心。


    所以思來想去,也就隻有皇上是對梁瓔心懷愧疚、想要盡力補償,這一個解釋。


    劉福攏手看著滿天紛飛的雪花,他跟著皇上的時間長,這宮裏大概也隻有他,還記得皇上與梁瓔二人,當初是如何地在這深宮生死與共。


    到頭來,果真隻是……演戲嗎?


    ***


    入夜,梁瓔懶懶地靠在周淮林的懷裏,看他為自己用艾灸熏著酸脹的腿。


    男人很是專注,將艾條懸在梁瓔疼痛的關節上方,隔著距離來迴移動。


    都說燈下看美人,她越看越覺著,周淮林長得很好看,他是耐看的,但是尋常人,很少有膽量多看他的。


    梁瓔拉了拉周淮林的衣袖,待對方看向了自己才問:“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這話,是手語比劃出來的。


    男人的表情在看到她的比劃的動作時稍稍柔軟了一些:“不累。”


    梁瓔於是收迴了手,周淮林從不會問她艾灸燙不燙?力度怎麽樣?哪裏不舒服?他似乎是知道梁瓔習慣忍耐的性子,在最初之始就自己觀察著梁瓔的反應。


    到現在,艾灸應該在什麽樣的位置、按摩該是什麽樣的力度,他都已經爛熟於心。


    梁瓔從未在他這裏感受過不適。


    明明是看起來就讓人害怕的人,卻是這麽心細。梁瓔的嘴角慢慢彎出了弧度。


    她又扯了扯周淮林的衣袖,在對方再次看過來時,身子往上抬了抬,在男人唇上點了點。


    其實在她做出向上的動作時,周淮林就已經俯身了,讓她主動親吻的動作做得很是順暢。


    他們一個不能說話,一個不愛說話,可偏偏就已經有了一個眼神就能理解的默契。


    微涼的薄唇很是柔軟,艾草的味道很濃,梁瓔卻還是能聞到屬於周淮林身上的那一絲清冽幹淨的皂香。


    很好聞。


    梁瓔抿抿唇,看向周淮林的目光中,帶上了幾分期待。


    她的夫君如今伺候她的技術越來越好,不僅僅是艾灸、按摩這些東西。以至於梁瓔如今也被養得對欲望異常坦誠。


    倒是周淮林,在她直白到純真、卻又藏著暗示的眼神看得微微避開了目光,男人一手托著她的後背,另一手收起已經快要燃盡的艾條。


    “我先收拾一下。”


    他還是一張正經的臉,大概隻有傳來的身體反應,和微紅的耳尖,顯示了他並不平靜的心。


    梁瓔的心情,驀然就好上了不少。誰能想到,這麽一個十足硬朗模樣的男人,還這麽容易害羞呢?


    周淮林的床事上是溫柔的,今日他似乎更賣力了一些,讓本就已經化成一汪春水的梁瓔愈發招架不住了。


    “梁瓔。”


    意亂情迷之時,梁瓔聽到了周淮林叫她。性格使然,他喚自己不會用什麽彰顯親昵的稱唿,但梁瓔很喜歡他這樣叫自己的名字。


    有幾分粗的低沉聲音。這麽喚她的時候,會讓她覺著靈魂也在顫抖。


    梁瓔看過去,微微睜大的眼睛,在無聲詢問怎麽了。


    她好像從夫君的眼裏,看到了有心事的模樣。還不等細想,就被他握住了手,是十指相扣的姿態。


    “沒什麽。”他迴答了這麽一句,聲音藏著不易察覺的沉悶。


    ***


    梁瓔後來都會覺著,答應周淮林的提親,是她做過最冒險、卻也是最幸運的事情了。


    當年她出宮後,是待在了京城裏的。


    舉目無親、又身無分文的她,也無地可去。


    她看似瀟灑地向魏琰提出了出宮,留住了最後的尊嚴和體麵。可事實上,無依無靠的她,即使是出宮了,宅子是魏琰的,伺候她的人,也是魏琰找來的。


    有時候她會想,這樣的出宮有什麽意義呢?卻又不得不接受那個男人的施舍。


    沒有看上去的那麽坦然,其實那時候的梁瓔會整晚整晚地憤恨著睡不著覺,會看見食物就想嘔吐,會一遍遍詛咒那對狗男女這輩子都不會幸福。


    憎恨、自艾自憐,她的靈魂仿佛時時刻刻都在地獄的最深層遊蕩。


    可為了那點可憐的自尊,無論夜裏如何被煎熬得輾轉反側,她還是會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直到薛凝的封後大典。


    那可真是風光啊,風光到不僅僅是那個時候,即使是過去了很多年,再有人提起時,仍會感歎那時隆重的場麵。


    自此,大魏這位皇帝有多喜歡新皇後,人盡皆知。


    至於曾經那位被百官彈劾的妖妃?善忘的人哪裏會記得呢?


    梁瓔那時候真的覺得自己會瘋掉,一邊覺著沒意思,一邊又那麽不甘心,她幾乎要偽裝不下去平靜,無數次地想著,幹脆同歸於盡好了。


    好在周淮林出現了,他是帶著聘禮上門提親的。


    梁瓔沒有精力去想,這個自己素未相識的男人為什麽想要娶她,也沒有精力去在意,他看起來是那麽可怕得難以接近並非良人。


    她問的第一句是:“你是京城人嗎?”這話是寫在紙上,拿給周淮林看的。


    “不是。”


    “那是哪裏的?”


    “峻州。”


    男人有一句就答一句,絕不多說,雖然後來他告訴梁瓔,自己當時是太緊張了,但其實梁瓔根本不會去在意男人的寡言,甚至都不記得當日的細節了。


    “還要迴去嗎?”她當時隻是繼續問。


    “是的,現在隻是在京城有事處理,很快就要迴去了。”這大概是周淮林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梁瓔的心裏,刹那間像是明亮起來。她手上提著毛筆,死氣沉沉的眼裏帶著難得的隱隱的光,如此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又想到:“峻州在哪裏?”


    其實在哪裏都是無所謂的,周淮林形容了一番後,梁瓔也隻是抓住了一點。


    那裏離京城很遠。


    她逃了,抓住這最後的救命稻草,成為周淮林的未婚妻,逃一般地,離開了京城。


    一晃,就這麽多年了,梁瓔撫摸著上方男人的臉,五年前,不過是真正地離開了魏琰,可今日看到魏琰的時候,梁瓔就明白了,現在,她是徹底擺脫了與魏琰有關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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