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


    見趙都安答應的爽快,徐貞觀素白的臉龐上,靈動的眸中,也帶上了期許。


    “陛下,既如此,臣這便告辭。”


    趙都安一副摩拳擦掌,恨不得為女帝赴湯蹈火的姿態。


    雙腳卻沒動彈。


    徐貞觀瞥了他一眼,打趣道:


    “沒聽到對朕那位姑姑的處置,你甘心離開?”


    趙都安憨厚一笑:


    “臣隻是不想陛下與大長公主傷了親情。”


    可笑夏江侯已下了大牢,半隻腳踏上了秋斬刑場,雲陽公主卻半點未曾卷入泥潭。


    徐貞觀沉默了下,說道:


    “馬閻已審了夏江侯,針對你布置的局,乃是他一人所為,並非朕那位姑姑的手筆,不過歸根溯源,的確是她攛掇夏江侯與你為敵。”


    女人一旦懂得合理利用自身優勢,殺人往往無需親自動刀。


    趙都安想起轎輿內,短暫與他對視的淡漠的雙眸,心想這個女人不簡單。


    徐貞觀忽而歎息道:


    “其實長公主她……當初並不是這樣的……不提也罷。”


    聽起來有故事啊……你倒是說呀,斷章什麽的最可惡了……趙都安好奇心爆炸。


    但皇帝不說,身為臣子的再追問,就太不懂事了。


    默默在心中合計,之後查一查雲陽的底細,趙都安正色道:


    “陛下切莫為難,想來長公主經過此事,明白陛下心意,也不會再……”


    所謂拿人手軟。


    女帝剛賜下重寶,雲陽公主又偷雞不成蝕把米,趙都安大度表示,不再追究。


    徐貞觀卻搖了搖頭,打斷他道:


    “朕已有決斷,經此一事,讓她反省下也好。雲陽公主稍後會送入寂照庵,修身養性,也正好斷了她與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聯係。


    屆時,她也沒法再尋你麻煩。”


    “寂照庵?神龍寺旁那座?”趙都安愣了下。


    他知道這個地方。


    乃是建造在佛門總壇,神龍寺附近的一座不大的尼姑庵。


    庵中盡是閉門清修的女尼。


    按慣例,若皇帝駕崩,無法繼續留在皇宮裏的嬪妃,便會被送入寂照庵。


    也有一些皇家女子,若做了錯事,便會被責令去庵中居住一陣。


    短則數月,長則數年,乃至終生不許外出,與青燈古佛相伴。


    女帝竟要把親姑姑丟去尼姑庵裏禁足……


    嘶,這算不算“改造教育”?


    唔,關鍵是斷了其與諸多姘頭的聯係。


    恩,“強製戒色所”?


    趙都安腦子裏轉著亂七八糟的念頭。


    覺得這個處罰倒也合理,畢竟是親姑姑,總要留些情麵。


    徐貞觀隔空一抓,掌心竟憑空出現一卷聖旨。


    隨手丟給趙都安道:


    “聖旨已擬好,便由你帶人去駙馬府傳旨吧。”


    啊這……趙都安看了女帝一眼,隱隱明白了什麽。


    沒有推拒,手捧聖旨應聲,轉身離開。


    傳旨有極嚴格的流程,受旨者在家中,須提早沐浴焚香……


    不過女帝登基後,簡化了流程。


    趙都安手持蓋好了二十四方紅色大印的聖旨。


    隻要帶一隊太監,便可登門。


    外臣本無法承擔此任務,但他身為“皇家供奉”,且為“白馬監使者”。


    禮製上,可行宣讀聖旨職責。


    趙都安走向午門,隱隱有些期待。


    “說起來,我還沒見過這位大長公主的真容,不知她看到我當麵騎臉,會是什麽表情?”


    這場鬧劇,終於到了收官的時候。


    “小婊砸,本官來了!”


    他急匆匆帶人走出午門,並沒注意到,遠處另外一行人與他錯開。


    ……


    另外一邊。


    徐貞觀等自己的忠犬離開,又獨自在河畔吹了陣風。


    待情緒恢複平穩,這才返迴禦書房,準備處理政務。


    剛坐下沒一會,便聽有女官稟告:


    “陛下,董太師長孫求見,說奉太師之命,來呈送名單。”


    徐貞觀美眸一亮:“喚進來。”


    “是。”


    俄頃,禦書房外,一個身穿華貴衣袍,約莫二十五六,容貌平凡,氣質中庸,神態略有些拘謹的青年行禮:


    “學生董大,參見陛下!”


    徐貞觀端坐桌案後,一派帝王威儀,恩了聲,淺笑道:


    “無需多禮,太師命伱來傳話?”


    當朝太師長孫,曾經在“小雅姑娘”開設的“青蓮小築”與趙都安有過一麵之緣,容貌普通,才氣平平的董書生略顯緊張地抬頭。


    顯然並不適應這種場合。


    先應了聲,才從袖中取出一張折子,一板一眼道:


    “迴陛下,爺爺命我將學士名單送來,請陛下過目。”


    旁邊侍候的女官上前,將折子轉呈給女帝。


    徐貞觀翻開閱讀,折上赫然是一個個名字。


    也是女帝意圖組建的,隻忠誠於她的“新內閣”名單。


    隻是相比於老皇帝時期,權傾朝野的“內閣”,這個新“新內閣”極為稚嫩。


    名單上的名字,大半都是有才學的年輕一代讀書人,手握大權的寥寥無幾。


    然而誰都知道,一旦新內閣成立,且女帝能將皇位坐穩。


    那十幾年後,名單上這些人必將取代當今這些大臣,成為新貴。


    “很好,太師還說什麽?”女帝合上名單問道。


    董大緊張道:


    “爺爺隻說交給陛下批示,哦,對了,還要學生與陛下帶句話。”


    “什麽話?”


    董大期期艾艾道:


    “請陛下親賢臣,遠小人。


    爺爺聽聞近日那趙都安頗受聖眷,便鬥膽勸諫陛下,那趙都安聲名極差,雖有些能力,但也隻是一酷吏罷了。


    陛下可任用其辦事,卻切不可重用,更不可倚重,否則這等酷吏一旦結黨,於陛下而言,隱患極大。”


    徐貞觀怔了下,有些意外道:


    “太師也知道他?”


    董大老實道:


    “爺爺雖早不插手朝局,但門生還算多,翰林院和國子監裏,近日也都在聲討趙都安,爺爺便也有所耳聞,才……”


    徐貞觀無奈一笑,倒不意外了。


    董太師德高望重,讀了一輩子聖賢書,向來不喜德行有虧之人。


    趙都安如今能力雖逐步為人所知,但除了極少數親近之人,外人對他的印象仍舊極差。


    主要的黑點,都局限於他人品之惡劣。


    一個“酷吏”的名頭,逐步擴散開。


    董太師不了解真相,被流言誤導,擔心女帝倚重酷吏,故而才有此勸諫。


    也是一片忠心。


    徐貞觀笑了笑,想替趙都安解釋幾句,但也明白,三兩句話根本說不清。


    捏著名單,又想起大理寺卿與新內閣的矛盾,以及趙都安剛接下的任務,心下一動:


    恩……若他真能扳倒周丞,倒可為契機,引薦他與太師見麵,解開誤會。


    索性道:“朕知道了,自會權衡,請太師放心。”


    董大鬆了口氣,告辭離開。


    等他走出禦書房,乃至出了養心殿,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心中卻犯了難。


    他多少聽出了,女帝那句話的敷衍。


    “唉,要不要如實告訴爺爺呢?陛下也是的,幹嘛要寵幸一個酷吏?難道那人當真很好看?”


    董書生一臉愁苦。


    並不知道,他早已見過了趙都安,並對其推崇備至。


    ……


    ……


    駙馬府。


    雲陽公主今日醒的很早,卻賴在床上,到太陽升起,才在婢女服侍下,穿衣洗漱。


    等來到飯廳時,駙馬李叔平已在等待。


    值得一提的是,她與夫君早分居多年。


    公主獨占正房,李叔平身為駙馬,隻能配住在廂房。


    “雲陽,廚娘剛做好的八寶粥,我給你盛好了。”


    頭發梳的一絲不苟,太陽穴處隱有烏青的李叔平堆起笑容,主動開口。


    身穿大紅紗裙,踩著繡鞋,雖已育有子嗣,肌膚卻仍如牛奶的雲陽公主蓮步輕移。


    在丫鬟的攙扶下,慵懶地坐在主位。


    烏黑雲鬢之下,狐媚子般的臉龐上不見笑意,瞥了麵前的八寶粥一眼,冷淡開口:


    “胃口不好,倒掉吧。”


    李叔平殷勤的笑容一僵,緩緩坐下,小心試探:


    “今日怎麽沒胃口?”


    吩咐丫鬟丟掉粥碗,雲陽公主視線從始至終,都沒看她名義上的“夫君”一眼。


    此刻也好似沒聽到般,捏著白瓷湯匙,小口吃著雞蛋羹。


    廳外的下人們眼觀鼻,鼻觀心,對這一幕毫不意外。


    此地雖名為“駙馬府”,但實際上,駙馬也就比下人地位高些。


    李叔平臉色變幻,咬了咬牙問道:


    “聽說昨日那趙都安闖入大理寺,抓了夏江侯……你莫非在為夏江侯……”


    雲陽公主動作一停,終於看向他,嬌媚的臉龐上浮現一絲嘲笑:


    “吃醋了?覺得本宮在擔心夏江侯爺?”


    被當麵戳破心思,李叔平一時語塞。


    雲陽公主捏著湯匙,一邊攪動,幽幽道:


    “沒錯,是我尋了夏江侯去對付趙都安,我與他睡了一場,他便肯為本宮出頭了。


    你不願?有本事,你去尋那姓趙的,把丟掉的臉麵撿迴來啊,你有那個本事麽?你若能做到,本宮也可陪你睡一次。


    你……行麽?”


    “啪!”


    李叔平臉龐漲紅,額頭隆起青筋,手中握著的筷子,竟被他硬生生掰斷了。


    下人們嚇了一跳,雲陽公主卻冷笑道:


    “怎麽?長本事了?”


    李叔平許是連日受刺激,罕見地生出一股膽氣,深深吸了口氣,道:


    “雲陽,我終歸是你丈夫……”


    “丈夫?”雲陽公主忽然笑了,是自嘲的笑,她眼神複雜,道:


    “你不要忘了,自己是什麽身份,若非……我豈會下嫁給你這窩囊廢?!”


    廳外下人們默默往遠處走,假裝聽不見。


    雲陽是被迫嫁給李叔平的,這件事不是秘密。


    按照規矩,公主嫁人,最差也要是嫁給一些地方豪族的子弟。


    或許配立下大功的新貴。


    多數情況,還是與豪門聯姻。


    然而李叔平是個例外。


    其成為駙馬時,早已家道中落,隻是個京城裏不起眼的小家族的繼承人。


    也未考取到什麽功名。


    據說是先帝在位時,雲陽公主不知因為什麽事,惡了皇兄。


    從而,被憤怒的老皇帝一道旨意,嫁出了宮,許配給了李叔平。


    彼時的李叔平大喜過望,隻覺天降鴻運。


    但雲陽卻對他沒有任何好臉色。


    後來,許是逐步自暴自棄,認清了命運,這位曾經身份尊貴無比的大長公主,才逐步成就了如今,仿佛人盡可夫的“放蕩”名聲。


    “我……說錯話了。”


    李叔平垂下頭,緩緩吐出口氣,他早已習慣了窩囊的角色。


    更沒有與公主針鋒相對的勇氣。


    畢竟他如今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是這位妻子帶來的。


    李叔平調整情緒,試圖打破壓抑氣氛,主動笑道:


    “聽說今日早朝,大理寺卿周丞,領著一群官員怒氣衝衝上朝去了,那趙都安,還有詔衙那些走狗,這下可有的好受了。


    哼,上次他大肆逮捕五十八名官員的事,才勉強壓下去,如今竟膽敢打殺入三法司。


    滿朝文武勢必無法容忍,我看當真也是無法無天,這個緝司,也該做到頭了。”


    雲陽公主喝了口雞蛋羹,臉上卻沒有輕鬆。


    她對自己那個侄女太了解了。


    知道看似仙子般,以仁君形象示人的侄女,骨子裏亦有殺人不眨眼的冷漠一麵。


    “希望順利吧。”


    她心中想著,不知憤怒的周丞是否能下詔衙一城。


    至於夏江侯……她毫不關心。


    事實上,此刻蹲在大牢中被拷打的夏江侯並不知道。


    雲陽公主從一開始,便沒有指望他。


    她從最初,想的便是禍水東引,讓本就與詔衙存在矛盾的周丞下場。


    所以。


    大理寺丞何正才會一大早與沈倦搶人,發生矛盾。


    所以。


    夏江侯在酒樓中,得知趙都安要來抓他時,雲陽公主才及時潑了盆冷水。


    她知道,夏江侯能依靠的人不多,周丞是近乎唯一的一個。


    隻不過令她意外的是,趙都安竟然膽大包天到,竟然真的敢硬闖三法司。


    而馬閻更當真出手包庇……


    隻用了不到一天,兩個衙門就站到了對立麵。


    迅速的讓她心生不安,覺得可能玩脫了……


    這時候,外頭急匆匆奔來一個家仆,稟告道:


    “公主,不好了。”


    雲陽公主眯起眼睛,放下湯匙:


    “散朝了麽?莫非是周丞失敗了?”


    被派出去,第一時間打探早朝結果的家仆點頭,將獲得的情報說了一遍。


    當得知詔衙毫發無損,大理寺眾人灰頭土臉下朝,夏江侯被剝奪爵位,秋後問斬時。


    穿大紅紗裙的公主麵無表情。


    放在白蟒般大長腿上的雙手下意識攥緊。


    夏江侯要死了……駙馬李叔平難以控製,露出笑容。


    嘴角根本壓不下去!


    而就在這時候,外頭又飛奔進來第二個家仆,氣喘籲籲,臉色難道:


    “公主,大事不妙。”


    雲陽愣了下,她不記得還派出過第二個人。


    隻聽這家仆道:


    “小的跟車,去東市買冰,結果半路上看到那個趙都安,騎著馬,帶著一群宮裏的太監,朝咱們府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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