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


    鐵家院中,見趙都安盯著紙條,愣神許久,兩名緝司輕聲唿喚。


    趙都安這才迴過神。


    鄭老九心思敏銳,道:


    “大人可是想起了什麽?這紙條若為真,隻怕大人您的行跡,也已被逆黨監視。”


    趙都安沉默了下,將紙條攥在掌心,說道:


    “你們在這裏‘保護現場’,我需要去驗證一些事。”


    說完,他邁步走出院子,騎上馬背,朝白馬監方向疾奔。


    疾風吹起他散亂的頭發,趙都安抿了抿嘴唇,是你嗎?


    ……


    從白馬監出城的路有很多。


    其中一條,便是從側門出,往最近的河邊。


    可乘船渡河,循著一條狹窄的,河道兩側滿是建築鋪麵的繁華地帶,繞個彎,便可入渾河,去渡口。


    朱逵匆匆抵達河岸,一名等客的船夫登時壓低帽簷,裝看不見——平白百姓最忌做官差的生意,動輒不給錢。


    “那船家!”


    朱逵大步走上前,拎起佩刀,未曾出鞘,隻往對方脊背拍去,厲聲道:


    “官府要事,借你這小舟一用,不用你操船,上岸等著去,待迴來少不了你的賞錢!”


    船夫苦著臉,想要婉拒。


    但朱逵身上那一身虎皮,搭配滿臉橫肉的長相,哪裏敢說半個不字?


    唯唯諾諾,將腳下隻能容三五人的破船拱手送上。


    朱逵躍上甲板,熟稔地撈起船篙。


    細長的木棍朝水底岸上一戳,腳下的小船便靈巧地,如離弦之箭,駛離河岸。


    走出一段距離,他又將拎著的包袱抖開,披上自己的衣服,以遮掩吏員的身份,刀也塞入包袱內。


    再戴上從船夫頭上摘下來的鬥笠,活脫脫一名壯碩船夫。


    “嘩……嘩……”


    小舟劃破水麵,很快進入繁華熱鬧的河段。


    前方每隔一段,都架起石橋,兩岸商鋪林立,行人如織。


    朱逵機警地撐船,速度保持在比正常稍快。


    耳畔小販的叫賣聲,茶樓裏說書人的驚堂木,天橋上雜耍藝人的喝彩……


    朱逵默默撐船,安然無恙地駛過最熱鬧的河段,稍稍鬆了口氣之際,忽見一側岸上有府衙官差急匆匆奔過。


    朱逵登時側身,生怕被往日同僚認出,船也慢了下來。


    終於,那群官差遠去,朱逵這才鬆了口氣,正要提速,卻隻覺船尾猛地沉了沉。


    而後,一道熟悉而淡漠的聲線,遞了過來:


    “老朱,你這是要去哪啊。”


    朱逵身軀倏然僵硬,攥著船篙的手猛地一抖,也忘記了撐船,隻任憑小舟順流而下。


    他脖子一寸寸迴轉,隻見船尾,趙都安正負手而立,平靜地審視著他,眼神意味難明。


    “大……大人……”


    朱逵嗓音有些變調,愣了數息,才後知後覺,強行擠出討好諂媚笑容:


    “您怎麽……”


    “辦完事了,迴衙門歇歇,恰好在岸上瞥了眼,瞅著身影熟悉,沒想到真是伱。誒,這時辰,哪有不載客,空船渡河的船夫?”趙都安淡淡道。


    是啊,哪有不載客的船夫?


    朱逵苦澀一笑,說道:


    “卑職見快到晌午,便想著迴家。”


    趙都安說道:


    “這可不是去你家的方向。倒像是出城,迴你老家的方向。”


    朱逵沉默。


    趙都安俯瞰著船夫打扮,精明強幹的老吏,說道:


    “鐵尺關是逆黨,已於上午被逮捕,梨花堂從他的案頭,尋到了一張寫於昨夜的情報。


    是關於我的,我想了下,知道這件事的人極少,而你恰好是最可疑的一個。”


    朱逵沉默。


    小舟順流而下,兩岸的景色也愈發宜人,垂柳倒映在水麵,河麵也碧綠如翡翠湯。


    趙都安歎道:


    “其實,我早該想到的。白馬監那麽多使者,為何我這般的‘草包’,卻能招攬到你這樣精明強幹的老吏?


    為何,那日我突然去抓莊孝成,詔衙的人都沒反應過來,但莊孝成卻還是提早潛逃了?”


    “我此前隻以為,是對方早有布局,所以足夠機警。但還有另一種可能,便是,我身邊同樣有匡扶社的眼線。”


    “這樣也能解釋,為何莊孝成與芸夕,一老一少,卻能在一整隊禁軍的追殺下,一路平安地逃到南郊竹林,地神廟中,因為那時候,帶隊追殺的正是你啊。”


    朱逵仍舊沉默。


    趙都安自嘲道:


    “可笑,那時我還以為,是你懂事,知道不貪功,所以才圍而不擒。


    但之後,我被術士打暈,險些喪命,你那時露出的關切應當不全是假的,畢竟我若死了,你也難辭其咎。


    你呀,和那個芸夕一樣,都是被莊孝成隨意拋棄的棋子,不帶半點心疼,也不會考慮你們的生死。”


    他忽然有些恨鐵不成鋼:


    “但芸夕年紀小,涉世未深,被莊孝成騙的五迷三道,自以為正義,蠢得也算可以理解。但老朱你不是啊,以你的閱曆,應該很清楚這些,為何還要替他們賣命呢?”


    朱逵依舊沉默!


    趙都安嗬斥:“說話!啞巴了!?”


    滿麵風霜的老吏終於開口,歎道:


    “大人既已洞悉了一切,卑職又有什麽話可說呢?難不成求饒麽?”


    趙都安說道:


    “馬閻擒拿鐵尺關時,願意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但他沒有珍惜。我也可以給你一個。”


    朱逵搖了搖頭,仿佛認命了般,忽然低低地笑了下:


    “其實,卑職對這一日早有預料了,無非早來幾天,或晚來幾天,其實隻這一個多月,我便已走在鬼門關前三次了。”


    “匡扶社的術士險些殺你,是一次。


    那是我沒想到的,也是個意外,當時我想,你若死了,我也逃不過牽連,想著你若醒不過來,我便直接逃跑。但你醒了。”


    “大人你入宮,接受聖人質詢,是第二次。那次我甚至準備好了後事,但你竟翻盤了。”


    “再然後,就是這次。逆黨還是輸了,但我卻耗盡了下半生的運氣,終歸落到了大人手裏。


    其實,我在見識過大人這段時日的手段後,就明白,遲早會被您看破。這條命能續了這麽久,也該知足。”


    小舟順流而下,周圍有鳥鳴聲,好似哀樂。


    趙都安說道:


    “理由呢?逆黨許下什麽好處?你就不為家人考慮?哦,是了,你的兩個孩子早送出去了,但發妻還在吧。”


    朱逵說道:


    “我方才逃跑時,就已命人往家中送信,我那老妻,此刻想必也收拾細軟想法子出城,我本想著,哪怕暴露,由我吸引追兵,她能逃掉,但眼下看來,也是逃不脫了。”


    你們怎麽都一個套路……鐵尺關這樣,你也這樣,跟老子在這玩純愛?趙都安心頭一股無名火起,再次追問:


    “理由呢?”


    朱逵那張醜陋的臉上,終於再次擠出無奈的笑:


    “我沒辦法啊,大人,我沒辦法。”


    趙都安挑眉:


    “你被脅迫了?因為老家的一雙兒女?”


    朱逵點了點頭,然後道:


    “但說這些,有何用呢?我在府衙混了二十多年,見慣了太多犯人的情非得已,但他們也鮮少有無辜的,於是心腸也早硬了下來。


    今日可算輪到我,隻能說天道好輪迴。”


    頓了頓,他丟下船篙,放棄反抗:


    “大人抓我迴去吧,也許這也是解脫。”


    趙都安卻沒動,忽然道:


    “你被抓走,便坐實了逆黨身份,你的兒女離得遠,能逃掉,但以後想必也要隱姓埋名,一生心驚膽戰,或許連‘朱’這個姓氏都沒法延續。


    你那發妻更慘,根本逃不出城,淪落為奴已是好的。”


    頓了頓,他聲音冷漠地道:


    “當然,這些與我無關。最重要的是,你若被坐實是逆黨,同樣會牽累到本官的名聲。”


    朱逵愣住,不明白他的意思。


    一個荒誕念頭升起:


    “大人肯放過我?”


    “放不掉。”趙都安無情擊碎他的幻想。


    且不說二人隻相識了一個多月,他不可能為了區區一個隻有工作交集的下屬,擔放走逆黨的大罪。


    何況對方還出賣過自己!


    哪怕退一萬步,這般大的案子,必將引來各方查驗,根本無法遮掩。


    朱逵倒沒太多失望,以他的閱曆,對這些早不抱幻想。


    卻聽趙都安平靜道:


    “但……我可以晚一些找到你。”


    朱逵愣住:“大人的意思是……”


    趙都安沒有解釋:


    “以你的頭腦,應該能明白。記得,不要心存僥幸想著逃,哪怕你跳進河中,本官的飛刀也頃刻便至。”


    說完,小舟微微一晃,趙都安縱身一躍,便竟掠上岸去。


    隻剩下朱逵怔然站在船上,沉默良久。


    這時,順流而下的小舟快要經過一座石橋。


    朱逵深深吸了口氣,盤膝坐在船上,伸手,從包袱中抽出佩刀。


    雪亮的刀鋒,幾可鑒人。


    這位混跡京城數十年的老吏,將刀柄以古怪的姿勢持握,而後靜靜地盯著船隻,一點點駛入石橋下的陰涼,調整著握刀的角度。


    當船隻即將沒入,他最後扭頭,略顯留戀地望向城外故鄉的方向,而後眼底浮現一絲決然,呢喃:


    “謝了,大人。”


    猛地揮刀!


    “鐺!”


    鋼刀以古怪角度,巧妙地撞在橋墩上,予以迴彈,斬向自身。


    “噗!”


    石橋下染了一抹紅,而後被河水衝刷淡去。


    ……


    岸上。


    趙都安負手靜靜站在陰涼下,目睹那艘小船一點點從橋底駛出。


    船上,朱逵已仰麵栽倒,脖頸鮮血汩汩流出,雙目圓睜,已然氣絕。


    刀已墜入河中,哪怕是府衙最有經驗的老仵作,若不仔細查驗,憑借刀口,也會以為,是遭他殺,而非自裁。


    兩岸上。


    百姓們發現了河中的屍體,發出連綿起伏的驚唿聲,一片嘈雜。


    趙都安輕輕閉上了眼睛。


    隻要朱逵死在前頭,那便死無對證,難以判定他的逆黨身份。


    身為逆黨畏罪自殺是一種解釋。


    但被逆黨套取了情報,畏懼刑罰,從而自殺也是一種解釋。


    兩者的性質卻截然不同。


    趙都安作為此案的主官,完全可以用合乎律法,讓人挑不出錯的方式,將朱逵的死,解釋為別的可能。


    朱逵聽懂了,他更進一步,將自己偽裝成了他殺。


    這樣解釋的空間就更大。


    甚至,隻要趙都安努努力,沒準可以將他的死,解釋為“因公殉職”。


    隻要朱逵最後不被打為“逆黨”,那麽他的妻子,子女就不會被牽連,而失去價值後,匡扶社也不會節外生枝。


    包括趙都安自己,也可避免因下屬是逆黨,而引來的一係列麻煩。


    朱逵用自己的命,換來了所有人更好的結果。


    一個區區底層小吏,連官都不是的存在,也壓根不會有什麽大人物關注,揪著他的死因不放。


    看似一切都很好。


    但……


    “為什麽有些傷感呢?”


    趙都安不明白,分明兩人也沒什麽情分可言,對方甚至也算間接害過他。


    聖母心泛濫?


    趙都安覺得不是,更像某種兔死狐悲。


    世如囚籠,他與朱逵皆乃籠中困獸,力量不夠,命運便隻能操於他人之手。


    “還是得上牌桌啊。”趙都安歎息一聲。


    很想掏出小本本,在“莊孝成”三個字上多描一筆。


    這時,遠處府衙的官差聽到動靜,蜂擁而來,見河中屍體後也是大吃一驚。


    趙都安收拾心情,走上前去,取出緝司腰牌,晃了晃:


    “本官查案至此,卻見關鍵人身死,你等可見兇手去往何處?”


    一群府衙官差戰戰兢兢,忙束手行禮,結巴道:


    “小的見過緝司大人,我們也是聽到動靜,才剛過來,未曾目睹兇手。”


    趙都安沉著臉,說道:


    “爾等分出一隊人,去河中將屍體打撈上來,送往詔衙梨花堂。


    另一隊人,沿河搜查,船上殺人,隻怕兇手遁入水中逃走了。”


    府衙官差不敢抗命,立即應聲而行。


    ……


    不多時,趙都安返迴鐵家,隻見梨花堂眾人齊聚,望眼欲穿。


    見他歸來,侯人猛起身迎接:


    “大人,方才督公來了,見你不在,便先迴衙門了,交待我們轉告您一聲,石榴堂,桃花堂兩名緝司都已被捕,會押入詔獄,督公自己會坐鎮看押。”


    抓到了?趙都安並不意外。


    “大人,我們接下來也迴衙門嗎?”錢可柔問:


    “鐵家可疑的東西都封存起來了,人也都抓了,準備一起帶迴去慢慢查。”


    趙都安抬頭,望了眼天色,已臨近正午。


    他擦了下額頭汗水,說道:


    “你們迴去吧,給我留一匹馬即可。”


    四人疑惑:“大人您是要……”


    趙都安吐了口氣,挑眉道:


    “督公都說要坐鎮不離開,其餘緝司抓的抓,禁足的禁足,那入宮向陛下匯報案情的事,也隻能由本官勉為其難肩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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