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趙緝司天不怕,地不怕,怎麽竟畏懼我這‘小女子’三五飛刀?”海棠語氣揶揄,麵帶笑意。


    趙都安輕輕歎了口氣:


    “我曾聽一位前輩說,江湖上三種人不要惹,女人,孩子,僧道。”


    海棠挑眉:“這話倒有趣,不知是哪位修行‘前輩’?”


    好像是古龍,但我不確定……趙都安心中嘀咕,沒有接茬,環視周遭,問道:


    “海棠姑娘說等我許久,莫非知道我今日要來擒賊?”


    海棠將兩根手指夾著的酒盅放下,嘴角噙著笑:


    “趙緝司不必演戲了,若我猜測不錯,你今日號稱要擒拿的逆黨,並不存在。真正的目的,是要欺詐我們這八位堂主,可對?”


    話落,趙都安神色尚無變化,周圍那些梨花堂的錦衣們先愣住了,相繼錯愕。


    不曾料想,自己等人的來意,竟早被對方看穿。


    趙都安見狀,也終於無奈歎了口氣,說道:


    “海棠姑娘這句,也是在詐我吧。好吧,確實如此。”


    當其餘錦衣給出錯愕反應後,他再表演便失去了意義。


    趙都安能保證自己的演技發揮穩定,但眾多手下不行。


    他好奇道:“你如何發覺的?”


    海棠得到肯定答複,嘴角翹起弧度更高,眼神中,帶著印證猜測的興奮,更有種小勝了趙狗一次的得意:


    “思考。”


    她指了指自己的頭,說道:


    “昨日我收到消息,得知今日須禁足,唯有梨花堂可外出,迴家後便一直在思考,督公此舉用意。


    思來想去,最有可能的,隻有讓我們避嫌。”


    “詔衙中存在內鬼,這件事不知你知道,督公知道,我們同樣知道。


    督公此前針對衙門,明裏暗裏的排查,已不止一次,這不難猜。


    但是,若隻為避嫌,防止我們有人泄露消息,那為何偏要我們八人,禁足在家裏?


    將我們聚集在衙門,甚至聚集在一間屋中,彼此監視,豈不更穩妥?”


    海棠笑吟吟道:


    “在意識到這個矛盾點後,我開始懷疑,今日事是否另有玄機。


    你這位陛下禦筆親題,指派過來的緝司,隻是為了撈政績麽?督公又為何為你大開方便之門?”


    “所以,我有了個大膽的猜測,也許,你真正的目的,從始至終,就是捉鬼。


    而之前的一切表現,布置,都是為了在今日,將我們八人彼此隔離,令我們焦慮不安……


    我曾向詔獄的牢頭請教過審訊的法子,他講過一種審訊的方法,便類似這種。


    可我仍不確定,直到方才看到伱這些下屬的臉色變化,才確信了這點。”


    趙都安平靜地聽她說完,過程中沒有進行打斷。


    直到女緝司解釋完畢,他才輕輕拍手:


    “啪”……“啪”……“啪”……


    “很敏銳的洞察,很精彩的推理。”


    趙都安不乏讚歎地說道:


    “我此前曾疑惑,你究竟如何,才能率領實力尋常的水仙堂,躋身前三,並揚言向張晗發起挑戰,但現在我確信,你有這個資本。”


    三人裏,張晗文武雙全,綜合第一。


    鐵尺關以軍中之法治下,武力突出。


    海棠便勝在了智慧。


    能在紛亂的局勢中,短時間內,窺破趙都安布局中的漏洞。


    並予以假設,試探。


    看似簡單,實則能做到的,寥寥無幾。


    “不過,”他話鋒一轉,問道:


    “既然海棠姑娘已經猜到了我的目的,那不該裝作不知麽?你這般與我說出,看似展示頭腦,但實則卻難以洗脫自身嫌疑了。”


    海棠哼了下,不屑道:


    “本官不會演戲,你這人又心機深沉,演的不像反而容易遭懷疑。”


    倒是個對自己優缺點,心知肚明的女人……


    頓了頓,海棠又說:


    “況且,嫌疑這東西,真的可以洗清麽?今日幹淨的,誰又能保證明日不會投敵?”


    趙都安開始欣賞她了,尤其在和自己的“機要秘書”對比後。


    唔,不過太聰明的女人,放在身邊很麻煩,反而小錢那般的,用起來放心。


    見他不語,海棠好奇問:


    “其他人怎麽樣?已經揪出來了吧。”


    趙都安笑道:


    “這種問題,想也知道是不能說的。”


    海棠捏著酒盅,哼道:


    “不說我也猜得出,嗬,你這些手下進來時,明顯不夠緊張,那是種剛結束一場成功‘抓捕’後流露出的鬆弛,我太熟悉了。


    而有資格排在我前頭的,張晗那麵癱臉是個死腦筋,按讀書人的說法,是個可以被欺之以方的君子。


    若被懷疑,隻會傻乎乎束手就擒,一副忠君報國姿態。那想必就是鐵尺關了。”


    趙都安說道:“你似乎並不驚訝。”


    海棠說道:


    “因為我最懷疑的,也是他。不過沒有證據。


    嗬,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身為緝司,抓捕逆黨是本職,我想超過張晗,成為九堂第一,自然會對內鬼上心,可惜,這份功勞被你搶了。”


    頓了頓,英姿颯爽的女緝司醒悟一般道:


    “但以你手下這些人,可擒不住他,督公出手了?督公此刻不會也藏在暗中吧。”


    院外車廂裏,馬閻臉色變化了下。


    他身旁躺著的鐵尺關閉著眼睛,因重傷聽不到院中對話。


    “……”趙都安不置可否:


    “你想說什麽?”


    海棠嫣然一笑:


    “沒什麽,但你得快些了,這般聲勢浩大的抓捕,當鐵尺關被擒那一刻,逆黨的眼睛必然已行動起來,與他相關的,可能被牽扯出同夥,隻怕也開始遁逃了。


    對了,提醒你一下,鐵尺關被欺詐後,倘若跳出來的特別快,承認的也很直接,那有可能,是在掩護一些人。”


    趙都安眯起眼睛:“說清楚。”


    海棠笑了笑:


    “我說了,我也在調查他嘛,雖沒掌握有力證據,但我發現了一樁趣事,他私下裏,與桃花堂主似過從甚密。”


    桃花堂緝司……趙都安腦海裏,浮現出對應模樣。


    那是九堂中,唯二的女性緝司的另一個。


    外表並不出眾,三十餘歲,較為低調。


    辦公室戀情……不會吧……趙都安挑眉。


    但倘若二者真有一腿,那雙方同時投敵的概率的確很大。


    這也能解釋,方才鐵尺關為何跳的那般直接,幾乎沒用廢話,就下死手。


    之後先坦然承認,而後閉口不言,意外的順利。


    若是解釋為,他心知暴露,便故意如此,想以此掩護桃花堂緝司,一切疑點就都說得通了。


    而桃花堂因排在後頭,屬於欺詐路線中,較遠的一個。


    趙都安厲聲道:


    “撤!”


    大群錦衣唿嘯退出。


    海棠微笑道:


    “慢走不送,放心,我不會離開家中,會等塵埃落定的。”


    一副智珠在握的女諸葛模樣。


    然而下一秒,冷不防的,已經轉身朝大門走的趙都安垂在身側的右手,袖口突然“嗤”的一聲被撕裂。


    若將鏡頭放慢無數倍。


    便可見,他骨節勻稱修長的手指倏然外翻,擲出一柄巴掌大,造型古樸神秘,暗金色的飛刀。


    飛刀似有靈性,脫離主人操控,於悶熱的空氣裏,撕開一掛湍流。


    以極為恐怖,近乎拉出殘影的速度,朝院中,端坐飲酒的海棠刺去。


    “隆隆——”


    低沉引爆聲裏,飛刀尖端,竟撐起錐形氣罩。


    危!


    鎮定自若的“女諸葛”臉色猝然大變。


    饒是在趙都安發出飛刀時,便已輕拍石桌。


    布袋中一柄柄精鐵飛刀自行躍出,攔在身前。


    卻終究比不過金烏速度。


    “啪!”


    她兩根手指捏著的酒盞瞬間四分五裂,酒液四濺!


    灑在她臉頰,瓊鼻,下巴,嘴唇,脖頸,心口……


    而金烏飛刀卻已繞了一圈,如被主人召迴的狗子,穩穩被趙都安發刀的手攥住。


    這一切,隻發生在瞬間。


    趙都安甚至不曾轉迴頭去,仍舊邁步朝外走,聲音飄了過來:


    “說的很好。但本官不喜歡有人教我做事。”


    說著,消失於院門外。


    隻剩下庭院中,呆立的仆從,停滯在半空的精鐵飛刀,以及保持著持酒盞姿態,石雕般定格,臉龐上酒液一滴滑落的海棠。


    方才,身為神章境武人的女緝司,仿佛察覺死神擦肩而過。


    ……


    車廂內。


    馬閻眼神複雜地盯著趙都安:


    “剛才你的飛刀,已有殺她的機會。”


    趙都安有些脫力地靠坐下,無奈地攤開右手,隻見掌心正緩緩沁出鮮血,他自嘲了下,道:


    “見識過了鐵尺關,我才知道大境界間差距如鴻溝。


    我方才出全力,將飛刀的速度提到極致,加上突然出手,才勉強做到這點。


    若非如此,哪怕我的刀比她的好十倍,但速度不夠,隻怕還是近不了她的身。”


    馬閻深深凝視他:


    “你用了我方才教你的蓄力法門。”


    他心底有些動容。


    自己方才隻講述了一遍,趙都安竟就掌握了。


    雖說還顯生疏,但這種學習速度,也足夠驚人。


    蓄力之法,疊加金烏飛刀的品質,令趙都安的全力一刀,已足以威脅神章境。


    而他也隻是區區凡胎中品。


    趙都安卻對自己還不滿意,但也沒繼續這話題,說道:


    “最後試探她下罷了。”


    “試探?”馬閻哼了一聲,也不戳破他,似笑非笑道:


    “本公的下屬如何?頭腦不遜於你吧?”


    “腦子還算聰明,但人太蠢。”趙都安冷靜點評:


    “表現欲太旺盛了,若不懂藏拙,她比不上張晗。”


    馬閻頷首,同樣認同這個判斷。


    旋即正色道:


    “她方才說的那些話,你覺得可信麽?”


    趙都安想了想,說:


    “我願意相信。


    她有一句話說的很對,當我的欺詐戰術開始那一刻起,逆黨的眼線就已經開始行動了。


    而我已不可能,逐一將戰術實施下去。


    此刻,與鐵尺關有聯係的逆黨們,隻怕都已得到消息,開始撤離。”


    他冷靜判斷:


    “我的速度,隻怕不足以及時趕到桃花堂緝事的家。”


    馬閻眼神冷厲下來,說道:


    “但我可以。”


    世間境武夫的腳力,已極恐怖,最關鍵的是,人可以走直線,翻牆過屋,但奔馬不行。


    為今之計,繼續欺詐已沒有太大意義,搶時間抓人才是第一要務。


    趙都安拱手道:“請師兄捉鬼。”


    馬閻看著他:“你不怕我也是鬼?”


    趙都安笑了笑,忽然掀開車簾,朝天空高喊道:


    “請現身,隨督公前往擒賊。”


    聲音嘹亮,周圍錦衣們愣住了。


    四下茫然望去,不知自家上司在與誰說話。


    馬閻也愣了下,視線倏然投出。


    瞬間循著某種刻意顯露出的波動,望向了不遠處,一座屋脊。


    隻見,那屋脊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年輕的白袍僧人,看著竟有些斯文。


    一點都不像個高手,此刻雙手合十,朗聲道:


    “好。”


    馬閻瞳孔驟然收縮!


    似認出遠處屋脊上那名僧人身份,繼而苦笑搖頭:


    “走了。”


    他已意識到,這就是趙都安為防止他是鬼,而布置的後手。


    而馬閻同樣清楚,自己的確不是他對手。


    說著,他大手拎起鐵尺關,躍出車廂,騰身好似化作一隻大鳥,眨眼功夫,便消失在遠處。


    而屋脊上的白衣僧人,也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


    伴隨二人消失,侯人猛,沈倦等人目露茫然,望向趙都安:


    “大人,那我們接下來……還繼續嗎?”


    保鏢都沒了,還繼續個頭……就拿這點俸祿,玩什麽命啊……他擺手道:


    “掉頭,迴鐵家。”


    擒拿桃花堂主的任務,交給馬閻,但他還有事情可做。


    “越是複雜多人情報網,越難以完全銷毀與同伴的聯絡痕跡,哪怕是單線聯係,同樣如此。”


    趙都安暗暗思忖,以鐵尺關的官職,在匡扶社中,肯定擁有為數不少的下線。


    他會為了桃花堂緝司,而銷毀證據,進行掩護,但在保護“下線”上,卻未必那麽用心。


    尤其今日被禁足家中,意識到梨花堂在抓逆黨,鐵尺關肯定會想辦法,將這個情報遞出去。


    或許,就會有來不及處理的線索留下。


    ……


    俄頃。


    當趙都安率眾返迴鐵家,留守搜查的錢可柔與鄭老九頓時眼睛一亮,迎上來:


    “大人,我們發現了些東西。”


    “什麽?”趙都安精神一振,卻見錢可柔獻寶般,遞來一張紙條:


    “在鐵尺關書房發現的,鄭老頭驗了墨漬幹涸程度,憑經驗判斷,是昨晚書寫的,應該是有人傳遞給他的,但還沒銷毀。”


    趙都安用手指撚開皺巴巴的紙條,上麵的文字很短:


    “趙於今日,自詔衙返迴後,書公文,遞送孫蓮英,疑請護衛。”


    筆跡很怪,似是刻意改用左手書寫,筆畫並不自然。


    趙都安表情瞬間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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