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虎狼合謀,彩鳳折翼


    常府街鎮守太監府那三間五架的宏偉門樓下,平日站著迎候各處往來人等的四個門房都被攆了進去,取而代之的是每隔十步許一個的健壯兵丁,赫然好一番肅殺景象。麵對這樣的光景,等到內中傳來消息說傅容不見客,陳祿雖麵色很不好,仍是帶著三五隨從撥馬迴身就走,竟是不曾多停留一步。


    直到風馳電掣地出了常府街,又經戶部街拐到了火瓦巷他自己的那座宅子門口,勒住馬的他不忙著下馬,卻是就這麽高坐馬上陷入了沉思。


    事情到了這份上,無疑是在京城那邊的角力中,傅容乃至於身後的那些大璫們大敗虧輸,否則那個區區大理寺右丞也不至於這般狂妄。若是傅容都尚且不保,他原本就已經是被那些清流點了明奏請革退的,哪裏還有什麽好下場?


    “可惡!”


    恨恨地迸出了兩個字,陳祿突然丟下韁繩利落地跳下馬。他正要徑直進門,突然就隻聽後頭傳來了一聲陳大人,扭頭一看,他就眉頭一皺。隻見徐勳帶著瑞生緩步走上前來,主仆倆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到的。換做是今天之前,他至少會和顏悅色相待,但此時他著實沒有任何心情來應付這小子,當下便冷冷說道:“我這幾天忙得很,沒工夫理會你的事!”


    “我知道大理寺右丞費大人來了,陳大人無暇他顧,但可否撥冗聽我一言?”


    陳祿原本頭也不迴就要走,可沒走兩步聽到這話,他不禁立時站住了。這費鎧突然造訪鎮守太監府就是不久之前的事,要在整個南京城傳開還早得很,徐勳是怎會知道的?想到這裏,他轉身端詳了這少年郎半晌,最終點點頭道:“進來吧!”


    這四進宅子是從前陳祖生在南京守備任上置辦的產業,住著的並不單單是陳祿一個,還有他的侄兒陳玠和陳璋,因而整座宅子隔作了三路,如此一來格局就顯得小了,別說不能和那座昔日開平王府相比,就是和中等人家相比也就是稍微寬敞一丁點而已。


    陳祿這主人顯見是說一不二,帶著徐勳瑞生一路進去,下人除了行禮竟是沒一個湊上前的,直到過了穿廊進了一扇月亮門,迎麵是三間茅屋式樣的房子,這才有個小童兒趨前行禮。


    “老爺。”


    “去外頭看著,除了傅公公那邊有消息,別的一概擋下。”


    陳祿說完這話便當先進了居中的門,見徐勳帶著瑞生一起跟了進來,他不禁眉頭一挑。這時候,徐勳少不得開口解釋道:“陳大人,瑞生是要入宮的,所以有些事情我不避著他。”


    這話有兩重意思,一則是表示信賴,二則是讓瑞生多學著一些待人處事,陳祿怎會聽不出來。在徐勳和瑞生身上來來迴迴掃了掃,他便淡淡點了點頭,再沒有說什麽,背著手進了東屋。這時候,徐勳才分神打量四周,外頭是茅屋式樣,內中家具擺設也極其簡陋,粗看之下,桌椅幾凳竟好似都是一個不甚高明的匠人手工所製。隻這會兒他也沒工夫思量這些,衝瑞生低低囑咐了兩句,這才帶著人跟進了東屋。


    東屋裏和外間一樣陳設簡樸,並沒有頂天立地的書架和數以千計的藏書,取而代之的則是四壁掛著的幾樣兵器。坐在唯一一張椅子上的陳祿見徐勳走了上前,仿佛並沒有因為這兒沒有第二張坐具而驚訝,他就輕輕點了點頭。


    “你既然知道大理寺右丞費鎧到了的事,那我不妨和你說實話。傅公公那鎮守太監府門前,不知道他用什麽花言巧語說動了成國公派人守衛,所以短時間之內,外頭的人進不去,裏頭的人出不來。他是欽差,真要撕破臉去查,誰也禁不住。事出緊急,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你若有什麽話要說,就不要拐彎抹角。”


    “是,陳大人想來聽說過那工科給事中趙欽在鄉間橫行不法的事。巧的是,我正好找到了一個曾經被他謀奪了田產,妻女也被逼死的苦主。”


    如果不是突然冒出來這麽一個欽差,這位欽差又驟然如此行事,此時此刻傅容岌岌可危,早上他去國子監那邊見了傅恆安,接著又從那幾個門房和雜役口中得到了些不好的訊息,徐勳也不會挑在這時候來找陳祿。那棵樹要是倒了,他便又成了無根飄萍。


    陳祿把自己手下那僅有的幾個心腹派出去將近一個月,除卻無數的傳聞和道聽途說,幾乎一無所獲,唯一的收獲就是鄉民竟有人在那議論說趙欽謀逆不軌。隻這種虛無縹緲的話是否能在京城收效還不可知,傅容眼下又被軟禁,因而他這心裏甭提多鬱悶了。這會兒聽清楚徐勳的話,他幾乎抑製不住要站起身,屁股才離開椅子就又坐了下去。


    盡管心情激蕩,他卻沒問徐勳是怎麽找到人的,隻眉頭一挑問道:“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趁熱打鐵,徐勳又拱了拱手說道,“我已經去見過他,說動了他出麵……”


    “這要是早幾天也就罷了,眼下讓他再出麵告狀,至少是事倍功半!”


    見陳祿搖頭打斷了自己的話,徐勳就一字一句地說:“這當口要他出麵告狀,至少要先遞交狀紙,衙門受理,這麽拖拉下去不知道要耗費多少時間。更何況,接狀紙的那些衙門不是陳大人能夠輕易左右的,到時候事情怎樣還很難說。且他是因為妻女盡亡寧可撞個魚死網破,但更多苦主卻是懾於威勢不敢出麵指證。所以,隻有把這次的事情真正鬧大了,其他苦主才有可能蜂擁而出,而且事情鬧得滿城風雨,看那什麽欽差還是不是隻盯著傅公公!”


    直到這時候,陳祿才終於站起身來。盡管對於徐勳竟然親自去見那個苦主很不以為然,但思量其年輕識淺,做到這份上也已經很不錯了,他便沒有挑這一茬,來來迴迴踱了許久,他就停步說道:“怪不得傅公公說你膽大,你說吧,想鬧得怎樣滿城風雨?”


    盡管不是第一次聽見那主意,但此時此刻,見徐勳毫不遲疑地上前和陳祿商議了起來,陳祿先是驚詫,繼而點頭,甚至還不時指點兩句,一旁的瑞生不禁直咂舌。


    少爺這膽子,真的是天大!


    沈家正廳。


    沈光看著手中那張信箋,目光在那力透紙背的字跡上流連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惱怒地將紙揉成一團擲在了地上,沒好氣地說:“笑話,這定禮都已經收了,他說什麽趙欽多行不義必自斃,說我嫁了女兒過去必然自討苦吃,哪怕不能取消婚事也不妨拖延幾天,他以為我沈光是三歲小孩!此人要真是能給徐勳撐腰的,何必在徐氏宗祠藏頭露尾,最後還要傅公公收拾殘局?眼下傅公公岌岌可危,他又站了出來說這話,荒謬!”


    侍立一旁的大管家路權見老爺發火,連忙肅聲問道:“老爺,可大少爺也說……”


    “他懂什麽!他連個舉人都尚未考出來,怎知道這天底下那些官兒的手段!悅兒那丫頭,以為我不知道她私底下挑唆的她大哥,但使我還有辦法,我怎會舍得把嫡親女兒嫁到那種人家去?收容流民等等確實不是什麽頂天的罪名,怕就怕我一個不從,趙家變本加厲編排其他罪名,到頭來那三個田莊還是得拱手送出去!料想趙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明媒正娶的媳婦總不至於苛待了……”


    見沈光說到這兒,一副無可奈何的疲憊臉色,路權暗自歎息,隻得強打精神又開口問道:“老爺,那婚事的籌備……”


    “當然一切照舊!”沈光深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還有那個李慶娘,留在悅兒身邊是個禍害。我已經多留了她幾天,時至今日絕不能再容她,立時把她攆出去!”


    “可是大小姐萬一去向老太太哭訴求情……”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她要是使性子就隨她去,這會兒老太太也絕不會驕縱了她……這樣,把她禁閉在房裏,告訴如意給我好好看著她,若是出了什麽岔子,就連她也一並攆了!”


    後院沈悅閨閣之中,支開了如意和其他人,沈悅緊緊拉著李慶娘的手,好一陣子才勉強笑道:“大哥才被爹關了起來,沒想到他又讓人送來了這麽一封信。隻可惜到了這份上,爹是絕對不會聽的。”


    “大小姐放心,老爺若是仔細琢磨,應該會明白的。”


    “不,我爹那個人,我比你明白。”沈悅使勁搖了搖頭,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聽爹無意中露過一句話,我家祖上和當年的沈萬三仿佛有些沾親帶故,那位財神爺不得好死,所以,沈家這麽多輩人,最怕的便是被當官的惦記上了。如今趙欽自恃有巡撫南直隸的彭都憲撐腰,爹又聽說那個費鎧是來查傅公公的,哪裏聽得進別人的勸告,隻會心一橫把我嫁過去。事到如今,媽媽,你記著對徐勳那邊送個信,就說沈老爺心意已決,大小姐必定要嫁,不過已經允諾不把如意陪嫁過去,讓他就在趙家迎親的那天發動。那天趙欽必定在句容本宅中待客,難以分神理會南京這邊的勾當……”


    “可是這樣大小姐你……”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沈悅微微一笑,臉上露出了一絲決絕,“不過,還得媽媽助我一臂之力。”


    主仆倆竊竊私語了好一會,聽到沈悅那最後的決斷,李慶娘正是又驚駭又懊惱,正要反對的時候,隻聽外間傳來了如意的聲音:“太太……”


    隨著這聲音,李慶娘慌忙退開幾步,而沈悅則是站起身來。下一刻就隻見麵沉如水的沈太太吳氏扶著一個丫頭進來,卻是睨視了李慶娘一眼就歎了口氣說:“悅兒,你爹說了,李氏身為下人,卻不知規勸提點主人,沈家再容不下她,即日起就要把她攆出去。”


    此話一出,李慶娘簡直是覺得五雷轟頂一般,再看沈悅卻隻是麵色稍白,竟是說不出的鎮定。恍惚之間,她就隻見這位自己伺候了十幾年的大小姐咬著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不過李媽媽隨身的東西,不許別人動,一概讓她帶走。”


    吳氏就怕沈悅鬧開來,聞言頓時如釋重負,連忙點頭道:“好好,都依你。”


    李慶娘正要說什麽,隻覺得沈悅抓著她的手重重捏了捏,旋即耳邊就傳來了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媽媽出去後賃間房子住,不要再尋別的差事,好好享享清福吧,千萬別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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