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大夏國,離人村。


    “……居然,有這麽多棺材。”雲依提著洗淨泥土的鞋子,整個人趴在蘇白卿的背上,兩隻腳丫子不安分地踢踹著,“神廟裏的棺材已經夠多了,沒想到神廟後竟還有這麽大一片墓地。那名神使是把這些年死在大夏國內的子民都收殮了起來嗎?”


    “或許是的,這片龐大的沼澤鬼霧領域,並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衍化出來的。”蘇白卿任勞任怨地背著師妹清理神廟的廢墟,將斷壁頹垣中的棺材逐一起出。好在因為附近都是沼澤,所以神廟本身采用了較為輕便易運輸的建材,以至於居然被雲依一腳踏碎了地基。


    “還是沒有看見最先進入離人村的兩名弟子的身影。”雲依想起弟子口中轉述的情報,她與蘇白卿兩人身為考官卻冒險進入離人村,一部分原因便是為了調查靈希與羅慧這兩名弟子的去向,“羅慧可能是在鬼霧中迷失了去向,倒是靈希……感覺她身世很不一般,從其他弟子們的留影石裏也可以看出她似乎對外道有一定的了解。不是道聽途說的那種了解,而是真正接觸過的模樣。”


    “確實如此。”蘇白卿禦氣托起傾塌的房梁,沙石碎土窸窣而落,露出下方被掩埋的棺槨,“我和納蘭師姐打聽了一下,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靈希雖然是此屆弟子中修為最低微的弟子,但納蘭師姐說,她恐怕煉氣納炁還不到半年。”


    納蘭清辭能感悟天地四方之靈,對於一個人身上的靈炁湧動也頗具敏銳見地。


    “什……?!”雲依倒抽了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她從一介凡人變成引氣入體的修士前後耗費的時間還不到半年?”


    “不止。”蘇白卿搖了搖頭,“她恐怕還是在大比開始前的幾天內才堪堪突破開光期的。你要知道,這幾年來,我宗外門大比的門檻越來越嚴格,雖然對年歲和修為的限製沒有改變,但開光期修士已經很難在外門大比的任務中得以出頭。再加上拂雪師姐聲名遠揚,那些追隨著她的行跡、寧可跨越五湖四海也想拜入主宗名下的修士越來越多,門檻自然比以前高出了不少。”


    “你的意思是,渾水摸魚的人也多?”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雲依很明白蘇白卿的話中話,“你覺得靈希這孩子很可疑嗎?”


    “嗯。畢竟是第一輪篩選的魁首,我調取了凡間負責登記求仙之人情報的俗家弟子記錄下來的卷宗。你要知道,這一輪情報篩選看似尋常,但若是有人在其中作假撒謊,那便會在第一時間被淘汰出去。負責記錄的弟子們手持狴犴印章,可明辨是非,秉公而斷。雖然此時遭逢亂世,世人顛沛流離,不少人都忘記了自己的出生地。但靈希的文宗記錄裏,她說自己是從梧州那邊過來的。”


    “咦?”雲依摸了摸下巴,確實感到了古怪,“梧州與陌州銜接,距離雲州要橫跨大半個神州版圖,這路途可謂是山高水遠。而且梧州是東華山的地界,即便平民百姓,往日裏肯定也曾聽說過第一仙宗的威名。若隻是為了尋仙,她為何不拜在東華山門下?反而舍近求遠,不惜橫跨梧州與中州兩個州域也要入無極道門呢?”


    雖然無極道門無愧正道第一仙宗之名,但實際上除了分宗與友宗根據名額舉薦上來的弟子以外,無極道門招收的凡間弟子大多隻限於雲州這片地界。原因無他,隻因對於凡人而言,橫跨州域的路途實在太過遙遠。即便有人心慕無極道門,但礙於出身地的不便,大部分人隻能就近抉擇而不能好高騖遠。無極道門也不會特意去其他地界招收弟子,因為這可能會引起其他勢力的不滿。


    再說了,各大仙門論資排輩是因為無極道門傳承最為久遠、擔負責任更重且門下精銳眾多,但這並不意味著無極道門的道統就勝人一籌。最一線的仙門都有獨屬自家的天階功法與底蘊傳承。比如法修與醫修的道統,有折柳道人與星君坐鎮的東華山便更為出眾;論體修與拳掌功夫則以禪心院所在的南州版圖道統更為昌盛;而符籙、煉器、祈禳、禦獸之類的道統傳承更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難以從中一較長短。


    “果然很可疑,而且‘靈希’這個名字也是,這個名若不是後來改的,此人童年恐怕是多災多難。”雲依不知想到了什麽,麵色微微一沉,“師兄,你說……靈希有沒有可能,與那些人有關係?”


    “不好說,目前沒有證據,日後還需派人更深入地調查。”雲依提及“那些人”,蘇白卿不由得抿了抿唇,“有時接觸外道最多的不是仙門弟子,反而是平民。許多外道其實都龜縮在窮山僻壤裏,甚至還被本地的鄉民所護。若說凡人最可能與外道搭上關係的契機,恐怕就是這一種了吧。”


    “別想了,雲依。”蘇白卿說完,卻是很快拉開了話題,“別想了。”


    “我沒事,是你才應該別多想了。”雲依收緊雙臂,環抱住蘇白卿的脖頸,安慰般地蹭了蹭他的發頂,“都已經過去許多年了,師兄。那些到處搜刮童女的外道也已經被剿滅了。你我也都不是當年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了,不是嗎?”


    蘇白卿喉結滾動了一下,嗓音幹澀道:“嗯。”


    “而且那個外道組織本來算不上氣候,跟我們現在要對抗的龐大陰影是不能比的。如果我們一直都被困在過去,那才是真的著了道呢。”雲依知道蘇白卿心結難解,但她不希望自己變成他的心魔,“再說了,當初那些殘害村子的外道,最後不也被他們親手挑選出來的那位聖女燒成灰燼了嗎?比起過去,我現在就在你身邊呢,師兄。”


    她一邊說著,一邊摸摸蘇白卿的頭發,一邊捏捏他的耳朵。溫暖的掌心拍拍打打,仿佛要將舊日的夢魘全部拍散。


    “……嗯。”蘇白卿感覺自己略起漣漪的心緒逐漸平複了下來,他閉了閉眼睛,不再去想因為自己的懦弱而讓師妹在自己眼前被人擄走的模樣,也不願迴想自己連滾帶爬地找到仙師,哭著被對方帶去山洞裏時所看見的景象,“師兄會保護你的。”


    蘇白卿說完,便不再開口了。他沉默地起出那一件件漆黑的棺槨,周圍安靜得宛如長夜已死。


    雲依將臉埋在蘇白卿的後頸上,那一小塊皮膚透來些微的體溫,熟悉又充滿了安心感。


    “咚”、“咚咚”——就在這時,黑暗中突然傳來了一聲聲悶響。


    雲依睜開眼睛:“……師兄,你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


    “什麽?”蘇白卿低低地應了。兩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側耳細聽。


    “咚咚咚”,宛如誰人在輕敲門扉一般,一聲聲,一下下,在這過於寂靜陰森的環境中營造出了一種恐怖的詭譎。


    雲依和蘇白卿都沒有開口說話,雲依穿好鞋後便自行從蘇白卿的背上跳了下來,而蘇白卿則拔劍,劍尖斜指於地。兩人悄無聲息地朝著聲音所在的方向走去,叩擊聲越發清晰,卻又透著一股悶氣。


    但當看見眼前密密麻麻的棺槨時,雲依很快便知道這聲音的由來了——有人正躺在棺槨裏,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棺蓋。


    “這是,起屍了?”雲依捏緊了拳頭,準備在對方破棺而出時給對方搖撼山巒的一記重擊。


    “不,應該不是,你聽——”蘇白卿道。他話音剛落,那敲擊聲忽而變了速度,稍微變慢了些許,如此敲擊了八聲,又突然換了一種韻律。


    雲依覺得有些耳熟,但卻一時間說不清究竟。


    倒是蘇白卿很快反應了過來,道:“起三清,落四禦,緊七慢八平十一,這是道鍾敲擊的韻律啊。”


    雲依和蘇白卿對視了一眼,趕忙收起拳頭和劍開始挖掘坍塌的廢墟。兩人很快便找到了那具發出叩擊聲的棺材,蘇白卿將雲依擋在身後,自己上前開館。擰開釘館的血釘,棺槨開啟的瞬間,縫隙裏突然溢散出濃重的血氣。


    蘇白卿屏息猛地一下掀開了棺槨。果不其然,躺在裏麵的正是弟子們口中追著靈希進入離人村、最終下落不明的羅慧。


    “羅慧?羅慧!你還好嗎?聽得見嗎?”雲依喚她。


    隻見羅慧平躺在貼滿血色符籙的棺槨中,雙目神光渙散,直愣愣地看著天空,顯然已經失去了神智。但她卻一手抬起,手指彎曲,不停地重複著敲擊棺木的動作。若非如此,雲依與蘇白卿恐怕也沒辦法在這麽多棺槨中找到她。


    “看來是因為驚怖而被攝去了一魂,渾噩中有意識尚存,但難以主宰自己的形體。”雲依將羅慧攙扶了起來,蘇白卿看著雙目失神的少女,思忖道,“人還活著,非□□;仍辨是非,所以也不是性靈。那被攝去的應該是主智慧之光的爽靈?”


    “魂為陽神,所以才以陰穢之血與聚陰符鎮壓她。”雲依氣得咬牙,“那些骨君的信徒還鼓吹什麽冥神主喪葬最重生命,是,永留民是不會輕易殺人,但隻會讓人生不如死。真不知道中州那邊究竟是怎麽想的,竟會放縱這種邪魔外道橫行民間。”


    “沒有辦法,畢竟留顧神原本可是薑家供奉的神祇,差一點就成為神州的‘正神’了。隻不過後來被上清界發現冥神會破壞六道輪迴的循序,這才以‘逆天’之罪判其為‘外道’,奪其正神之位。這個判決,薑家可是一直都不服的。”身為執法長老的弟子,雲依與蘇白卿平日裏也接手過不少審訊外道信徒的活計,對於神州大陸上的外道,一人可謂是知之甚詳。


    “而且冥神骨君在民間一直有不錯的風評,對於其他外道而言,祂給痛失親人摯愛的人心靈的支柱,同時祂拒絕血祭,不允許門下使徒枉顧人命。而在部分人看來,‘破壞六道輪迴’這等逆天之罪實在算不得什麽。所以冥神骨君當初名望之高,更甚僅在北地出沒、庇佑山民的雪山神女。”


    “那可真是還好發現得早,沒讓祂真的成為正神。”雲依忿忿道,她用力地將低垂著頭顱的羅慧擁進了自己懷裏。


    “幹得好,不愧是我無極道門的弟子。”


    羅慧乃無極道門的外門弟子,此次大比中她也是奪冠的熱門人選,而且她做事認真,為人負責,這才會受到他人的信賴從而被推舉成先鋒的領隊。即便不慎落入如此險地,她依舊記得要給後來者留下線索,而這行為也救了她一命。


    “當務之急,是先找到靈希和羅慧失落的爽靈之魂。”蘇白卿比雲依更加冷靜,他很快便剖析了眼下的局勢,規劃了行動的主次,“給她補充陽氣,離散的爽靈之魂也會遵循牽引逐漸還體,所以不用太過擔心。那顧留神使還沒來得及將這些年收集而來的死魂敬獻給骨君,肯定也來不及將羅慧的神魂送離此地,我們隻需要——”


    蘇白卿話音剛落,卻忽而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擁著羅慧的雲依睜大了眼眸,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如電流般順著脊柱直襲頭皮,奪走了她的吐息與言語,“什……?!”


    “咚”。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神州大陸上所有修行天之道的修士們都不約而同地抬頭,獨屬於修士的直覺給他們敲響了瘋狂的警鍾。


    “咚”。


    沉悶的、厚重的,仿佛自蒼茫亙古時傳來的遙遠迴響,又仿佛是這片浩瀚宇宙中星球的心跳,自地心深處,傳至大地。


    “咚”。


    有人汗流浹背地跪伏於地,他模糊一片的視野中隻能捕捉到自己順著鬢角滾落,緩慢下墜的汗滴。


    突然,那天地擂鼓的聲音驟然一停。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形的手所拉扯,它讓人意識一片空白,分不清已經過去了好一會兒,還是僅僅隻是彈指一瞬之間。


    “咚”——!


    強烈的震感席卷而來,無形的氣浪在腳下滌蕩。伴隨著一聲聲高亢激昂的尖叫,山巒搖撼,大地震顫。佇立在大地上的生靈站立不穩,紛紛跌倒在地。山岩的碎石滾滾而落,其驚天之勢甚至攪渾了人間風雨,以為遭遇了百年一遇地龍翻滾之事的人類難抗天地之偉力,一時間麵如死灰,惶惶而不得已。


    “天爺啊——!”大夏國邊境,一名修士望著遠處的雨幕,語帶顫抖的呢喃。


    隻見,大夏國邊境之處,被無極道門弟子圈定為可疑之處的那條禁線忽而裂開了一道橫亙遠川深穀,宛若深淵的裂隙。


    有另一片廣袤無垠的土地,自下方緩緩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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