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想要以科舉為引,激起諸子百家相互爭鬥啊……”


    “隻是這爭鬥,似也無甚不妥?”


    長樂宮,長信殿。


    端坐於上首禦榻之上,聽著麵前的族侄、當朝禦史大夫竇嬰,將今日朝議的內容娓娓道來,竇老太後幾乎是不假思索間,便給出了自己的結論。


    在竇老太後看來,劉榮的意圖可謂是一目了然——良性競爭。


    用‘科舉’二字,來作為文人與官僚之間的紐帶,或者說是渠道;


    再通過將科舉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來倒逼各個學派,為了取得更好的科舉成績,而接受更符合漢家利益、更符合當下時代的學術改造。


    這很好理解。


    好比你生活在如今漢室,是個三代赤貧的農戶,父祖都隻給你留下了百畝農田;


    ——就這,都還是因為你爹和你,均為長子的緣故。


    你的叔叔們、弟弟們,則都隻是得了些糧、布、錢之類,就被趕出家門自謀生計去了。


    混得好的,佃租了某位大地主的農田,雖然日子苦些,但也終算是娶了妻、生了子。


    混得差一點的——好比你二叔、四弟,都去混街頭當遊俠,在械鬥中橫死接頭了。


    到了你這一代,你們家的祖墳終於冒了些許青煙:你某位遠方親長絕嗣,又覺得你這人不錯,厚道,就把遺產留給了你,並交代你照顧一下自己的老妻。


    你把老太太接來了家中,好生照料;


    倒是那筆遺產,讓你生出了些‘黔首’不該生出的念頭。


    就這十幾萬錢的遺產,在寸土寸金的長安一帶,置辦田產也不過三五畝地,根本無法顯著改變你們家的經濟狀況。


    ——一百畝和一百零五畝,對一個農戶家庭的區別,真的就在有和沒有之間。


    但若是把這筆錢,用在培養下一代上,那就不同了。


    十幾萬錢,好歹也是達到‘中產之家’家產水平線的財富。


    雖然無法培養出一個自幼吃好喝好,另外還得請人教導、打熬身體的武人,但培養出一個文人知識分子,總還是不在話下的。


    你之所以有這個念頭,也是因為你的大兒子,被村頭老生稱讚了一句:此子若從文,則必不複為黔首農戶矣……


    到這裏,情況也就很明顯了。


    ——繼承遺產這種天降大禮包,你們家祖宗十八代,幾乎不可能幸運到再碰上第二迴。


    這十幾萬錢怎麽用、是否用到了刀刃上,將直接決定你們家族是就此完成階級躍遷,還是把這天降大禮包拿去打了水漂。


    那麽,你會作何抉擇?


    這是完全不用考慮的是——哪位老先生曾培養過更多官員、哪位老先生的學生做官做的更大,你就會帶著你的兒子,去找這位‘考公專家’拜師。


    而科舉,就等於是為原本模糊、常人無法明確判斷的‘這位老先生是否能培養出官員’這一疑問,給出了明確的判斷標準體係。


    判斷一位老先生培養官員的能力、門下弟子‘考公上岸’的比例和成功率?


    簡單,直接看上一次科舉結果就行。


    往小了說,科舉,可以讓普羅大眾更直觀的知道:哪位老先生水平更高,門下弟子通過科舉、成為官員的概率更大;


    往大了說,其實也同樣是通過科舉,讓天下人更直觀的看清:哪家學派的學說,更容易受如今漢室青睞,學哪個學派的東西,更容易通過科舉、成為官員。


    對於那些有權有勢,甚至都看不上科舉的權貴來說,讓兒子拜誰為師,即便是一件需要深思熟慮的事,但也不過是隨便找個名士的事兒。


    但對於上文中,意外繼承了一筆遺產,並將其視為家族完成階級躍遷之希望的‘你’而言,這次選擇,將直接關乎到你們家族未來千百年的命運。


    ——對於世人而言,誰通過了科舉、誰沒通過,或許隻是茶餘飯後的談資;


    但對於這個‘你’而言,過了,就是這輩子,乃至子子孫孫都有了。


    每過,那就是一筆天降橫財打水漂,家族翻生無望,別說是世世代代為農,從土裏刨食了——三五代人之內,能別階級滑落成佃農乃至奴隸,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


    而劉榮的科舉,就是抓住了這個關鍵。


    或許‘農人意外繼承遺產’的案例太過於極端。


    但富農、小地主有閑錢培養後代,而且無力培養出武人,隻能培養知識分子,卻也是如今漢室普遍存在的狀況。


    ——這個時間線,前後三十三年的文景之治,除了那十幾家上萬萬財富、上百家千萬巨富,以及數以千計的百萬富翁之外,也同樣養出了相當熟練地‘中產階級’。


    何謂‘中產階級’?


    用這個時代所謂的‘中產之家’來舉例:去掉作為生產工具的田畝價值,以及剛需的住房價值不算;


    餘下的財產,如存款、存糧,家禽家畜、器具等‘身外之物’的總價值,能達到十萬錢以上,便算是中產之家。


    這樣的中產之家,顯然無法支撐起一個子弟從小就吃精糧、隔三差五吃頓肉,外加打兵器、買藥品,再請老卒指點、教導,走猛人武將的路子。


    但給某位傑出子弟配上文房四寶、一身像樣點的衣服,外加一柄裝飾品性質的佩劍,然後帶著束脩——也就是一條臘肉,找某位老生拜師從文,這種家庭還是負擔的起的。


    這樣的家庭,被太宗孝文皇帝成為:漢室最堅實的擁護者,稅、賦、勞、役最重要的貢獻者。


    就差沒說中產之家,是關乎漢家宗廟、社稷的國之柱石了。


    如此重要的一個群體,對於各學派、學說而言,意義其實也是大差不大。


    ——比這些人更窮的農民,且不說學不學得起、學不學的會,單就是生存壓力,就讓他們不具備脫產學習的客觀條件。


    至於比這些人更富有的——商人天生被這個時代鄙視,教出來也沒用;


    權貴數量就那麽多,早就被聞名天下的各學派大家、巨擘給預定了。


    就剩下這不上不下,即學的起,數量也足夠多的中產之家,能為各學派提供源源不斷的生源。


    得到這個群體中絕大多數人的支持,那這個學派想不興盛都難;


    反之亦然——失去這個群體中感覺大多數人的支持,這個學派想不斷絕傳承都不可能。


    儒家就是這麽個狀況。


    明明有那麽多肉眼可見的思想、哲學、學術缺陷,以及黑曆史,內部又分裂為那麽多南轅北轍的流派,讓人一看就覺得:這個學派如此混亂不堪,簡直吃棗藥丸。


    但儒家對地主階級的天然親近,是他們得到了中產階級,也就是這個時代的‘中產之家’的普遍認同。


    於是,本次考舉,最終應考一萬三千餘,儒家士子幾近九千;


    天下讀書人不到十萬,儒家便可能占去其中七成!


    如此龐大的人才隊伍基數,哪怕是矮子裏麵拔將軍,最後拔出來的,也根本查不到哪裏去。


    反之,那些幾近絕傳的學派——如縱橫家、陰陽家之類,滿共就剩那麽百十來號人;


    就算選出一個最出色的,也不過百裏挑一而已。


    而這樣的‘百裏挑一’,儒家能挑出來好幾百個。


    正如後世,那句另華夏底層民眾悵然若失的名言:十四萬萬華夏同胞,即便是萬裏挑一,也能挑出來十四萬人……


    “既然皇帝無心壓製,那儒家,大抵會就此興盛了?”


    如是一語說出口,老太後似笑非笑的抬起頭,雖是看不清竇嬰此時的表情,卻也大致竇嬰此刻,應該是笑的壓不住嘴角了。


    隻是老太後此時的注意力,並不在儒家即將到來的‘美好時光’。


    ——對於劉榮這個孫子,老太後自認還算了解透徹。


    根據老太後的了解,這個皇帝孫子,雖然不大會將個人情緒帶入工作當中,總是以一副大公無私的‘上帝視角’來看待問題;


    但有一件事,卻是這個正值壯年的漢天子時刻不忘、時刻警惕的。


    製衡。


    老太後不知道先孝景皇帝,是如何把這兩個字,如此深刻的印入劉榮腦海中的。


    但老太後很確定:皇帝孫子,絕無可能允許儒家就此起勢,並就此一家獨大。


    最終結果,隻有兩種可能。


    要麽,儒家起飛,外加另外一個同樣舉足輕重的學說一起起飛,再和日薄西山的黃老學一起,組成‘三足鼎立’之勢。


    老太後印象中,劉榮很喜歡玩兒這麽一手三方製衡。


    但從現實條件來看,這個可能性,並不具備客觀條件。


    那就隻剩下第二種可能了。


    ——儒家‘假’起飛,然後重重摔上一跤。


    正如今日朝議,法家被禁了本次科舉資格、儒家被劉榮明確敲打,就連黃老學也沒逃過陰陽怪氣一樣——漢家未來的學術界格局,大抵便是如此了。


    法家將成為時刻跟隨天子腳步,隻以天子意誌為金科玉律的鐵杆皇派;


    儒家,則將在‘祖傳反骨’,天然為地主豪強代言、與皇權站在對立麵的基礎上,一步步尋找背後金主:地主豪強,與頭頂上的強權:皇權之間的平衡點。


    至於黃老,既是老太後最關心的,同時,也是老太後最為擔心的。


    ——無論是從今日,劉榮所表現出來的態度,還是老太後結合客觀現實的推斷來看,黃老學未來的結局,都隻有一種。


    緩緩淡退,逐步讓出指正學派的超然地位,但並不會徹底退出權力中樞。


    還是那句話:劉榮最注重的,從來都是‘製衡’二字。


    儒家不能一家獨大;


    法家也不能成為脫韁的野馬。


    那麽,在找到第三個可堪一用,且有足夠分量的、綜合性強的學派之前,黃老學,就必須成為這三方製衡中的一方。


    何謂綜合性強?


    儒、法、黃、墨等‘大學’,皆是。


    反之,農家、醫家、兵家、家之類,便是專業性更強,而綜合性明顯不足的‘小學’‘專學’。


    很顯然,這和竇老太後預想中,或者說是‘願景’中,黃老學未來的發展並不相符。


    隻是眼下,老太後縱是有心拉黃老學也罷,也多少有些無從下手了。


    就好比一個人。


    他伸出手,你可以拉一把他的手;


    他徹底暈過去了,你也好到可以從腋窩下,試著把他架起。


    可黃老學,如今就好似是爛成了一攤泥——還是稀的。


    別說拉一把了,便是雙手去捧,都不怎麽捧的起來……


    “皇帝搞科舉,本就是要執諸子百家之牛耳。”


    “法家先挨了當頭一棒,往後,當是能想起所學,天然就是為帝、王牛馬走。”


    “儒家受了敲打,魯儒一脈更是受了重錘——儒家內部,當也能有些許教訓。”


    “就是這黃老……”


    如是說著,老太後不由悠然發出一聲長歎,即為皇帝孫子如此不給麵子而感到暗惱,也同樣對自己喜愛的黃老學恨其不爭起來。


    隻是無論如何,漢家的東西兩宮,早已經有了一整套健全、默契的聯合執政模式。


    ——劉榮在西宮未央,唱完了白臉、打出了板子;


    接下來,就需要竇老太後這個‘東帝’,在長樂宮唱紅臉、給甜棗了。


    “擬懿旨。”


    “——淄川張恢,傳道受業,多有高徒仕漢,有功於社稷。”


    “賜十金、布一匹、肉一斤、酒一爵。”


    “凡張生門下士子,出則任為吏、入則舉為郎。”


    …


    “千乘歐陽和伯,教書育人,賢明遠揚,多有高徒仕漢,有功於社稷。”


    “賜十金、布一匹、肉一斤、酒一爵。”


    “安車駟馬以召至長安,覲朝長樂。”


    分別對法家、儒家做出安撫,輪到黃老學,老太後不由又是一陣長籲短歎起來。


    ——東西兩宮之間的默契,想來是皇帝在西宮未央揮舞大棒,太後的東宮長樂溫和安撫。


    法家、儒家,都挨了劉榮的大棒,老太後安撫之,自是題中應有之理。


    可黃老,劉榮壓根兒就沒揮舞大棒,僅僅隻是若有似無得表達了不滿和失望。


    這,就使得老太後非但不能去安撫,反而還要順著劉榮的意思,以黃老學當代最大靠山的身份,對黃老學做出內部批評。


    “南皮侯,近來無事。”


    “便走一趟內史,報考科舉吧。”


    “——莫言外戚體麵之類;”


    “若真能考過三輪,我這瞎眼老婆子,倒還真高看他南皮侯一眼。”


    “便是皇帝,興許也能就此,不再對南皮侯耿耿於懷了……”


    …


    “就這樣吧~”


    “魏其侯且去。”


    “——別忘了皇帝的交代;”


    “告訴那幫魯地的腐儒:當年,太祖高皇帝網開一麵,看的是項籍的顏麵,才給英雄的鄉鄰一份體麵。”


    “若還拿那仲尼老兒說事,便是皇帝脾性敦厚,我這瞎眼老婆子,也總還是揮的動刀、刺的出劍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朕這一生,如履薄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煌未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煌未央並收藏朕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