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反思過:對於貫穿華夏近兩千年曆史的儒家、儒學,自己為什麽會那麽排斥、那般嗤之以鼻;


    甚至於在後世,絕大多數人都覺得儒家、儒學,便是華夏文明在封建時代中後期,愈發腐朽、灰暗的原因所在。


    最終,劉榮得出的結論就是:儒家所提倡的‘鄉紳治國’道路,在曆朝曆代——在每一個華夏封建王朝,都使得鄉紳、地主階級,成為了國家真正的統治者。


    相較於多少還要點臉、多少還有點追求的封建皇權,鄉紳、地主階級的訴求純粹的多。


    不外乎兼並土地,耕讀傳家八個大字。


    底層民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他們吸整個底層的血,來幫助他們滾雪球般積累財富、地位的訴求相悖。


    隻是儒家、儒學的存在,讓他們得以將底層vs地主的階級矛盾,轉移為底層vs封建皇權的製度矛盾。


    於是,封建王朝周而複始,深陷三百年王朝周期律而無法自拔;


    反觀鄉紳、地主們,早已在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的財富積累——也就是對底層民眾的壓榨後,發展成為了臭名昭著的百年門閥,乃至千年世家。


    直到後世新時代,這樣的狀況才被一位偉人所終結;


    但劉榮依舊清楚地記得:即便在那兩千多年後的新時代,整個地球上,也獨有華夏文明擺脫了這種畸形的‘鄉紳治國’路線。


    華夏文明周邊的泛華夏文化圈國家,無不仍在被儒家‘鄉紳治國’的錯誤理念繼續荼毒,翻身無望。


    至於遙遠的西方,則發展出了獨具特色的財閥治國理念,並在自我毀滅的路上一去不複返……


    明白了這些,再迴過頭,來看眼下,正被自己所掌控、所統治的當今漢室,劉榮便很輕鬆的就知道,自己究竟要怎麽做了。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絕對不行的。


    至於‘統一思想’,劉榮也想過:要不要從除儒家以外的其他學派、學說當中,選一個可以麵麵俱到,可以完美武裝華夏文明思想的一個。


    但劉榮最終發現,這個想法太過於天真。


    因為在劉榮的簡單了解過後,便發現這個時代的所謂‘諸子百家’,更像是一張百足圓桌的桌腿。


    將這百根桌腿砍掉一些,甚至砍掉大半,或許並不影響這張名為‘華夏文明’的桌子的平衡。


    但這百根桌腿當中,沒有任何一根,能獨自支撐起這張桌子。


    曆史上,儒家曾嚐試過。


    隻是後來的一切,都證明:將一根桌腿放在圓桌正中央,雖然能勉強撐起一張桌子,但這個平衡將無比脆弱;


    隨便在桌子的某個位置放上東西,桌子就馬上會倒。


    以至於儒家自己也發現了這個隱患,於是隻能‘自我分裂’,內部分離出多個流派,來共同支撐起這張桌子的平衡。


    而在劉榮看來,華夏這張桌子,哪怕是按照最基本的物理原理,也至少有三條腿才能立穩。


    儒家的‘有教無類’,教書育人,有其可取之處。


    法家的法治理念、改革信念,同樣不可或失。


    此外,還有黃老學——即道家的‘無為而治’,與民休息;


    墨家的格物致知,乃至於史前版本的‘共產煮意無政府’理念;


    還有負責農業技術的農家、醫藥技術的醫家、外交藝術的縱橫家、輿論傳播的家……


    等等等等。


    你不能說諸子百家當中,有哪一家可以完全代表華夏文明的思想結晶。


    ——哪怕號稱‘集百家之所長’的雜家,也同樣不行!


    但你不得不承認:諸子百家當中,任何一個學派、學說單拎出來,都有其存在的積極意義。


    所以在劉榮看來,統一思想,完全不需要通過粗暴的‘罷黜百家,獨尊某術’來達成。


    這純粹就是懶人的做事方法。


    劉榮要做的,是通過對諸子百家進行統一的思想改造,來達成華夏文明思想統一的同時,盡可能保留諸子百家當中,那些明顯有積極意義的學說、學派。


    那麽,問題來了。


    ——人家憑啥聽你的?


    祖師爺都把道路指的明明白白,你劉榮張口閉口一句話,就讓人家改?


    你有這麽大麵子嗎?


    劉榮顯然沒有。


    準確的說,現階段的封建皇權,還沒有根據自己的心意,來改造某一個,乃至諸子百家所有學派的能力。


    但劉榮知道:科舉有。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對於學派、學說而言,這個‘利’字,無外乎學說的傳承。


    而傳承,就需要人。


    隻有更多的人,去學習、傳承,學派才不會斷絕在曆史的長河當中。


    那要怎麽做,才能讓更多的年輕人,更積極的投身於某一學派呢?


    答案是:做官。


    升官發財四個字對華夏人的誘惑力,可謂是貫穿古今。


    隻有能培養出官員、能讓門下底子更輕鬆的躋身官僚群體的學派,才能吸引更多、更傑出的年輕知識分子,


    於是,邏輯閉環大致形成。


    ——學派、學說,需要有更多的人學習本門學說,來確保學說的傳承、延續;


    同時,也需要官麵上有本學派出身的人,為學說傳承保駕護航;


    至於年輕的精英知識分子,則需要尋找一塊能更輕易敲開‘官場’之門的敲門磚。


    同時,也需要通過學說這個媒介,來作為‘報團取暖’的人脈網絡。


    雙方一拍即合。


    唯一欠缺的,就是某一學派相較於其他學說,是否在‘將弟子培養為官員’這一層麵,有明顯的競爭優勢。


    這時,劉榮出手,補全了這個短板。


    ——哪個學派更聽話,哪個學派出身的士子,就更容易被錄用為官員!


    至此,邏輯閉環徹底形成。


    學派要想更受歡迎,就得培養出更多的官員;


    而科舉的存在,又使得學派為了培養更多的官員,就需要更聽劉榮的話。


    學派聽話了,培養官員的比例、能力增加了,對年輕人的吸引力自然就變大了;


    其他學派一看——這還得了?


    於世趕忙跟進。


    如此幾年,現存於世的諸子百家各學,就都會陷入‘誰跟聽天子的話,誰的國家立場更堅定’的競爭當中。


    劉榮無心罷黜百家,獨尊某術,所以對於那些會來事兒的學說,劉榮都會給與相應的照顧。


    如此,諸子百家得以保存,思想家也得以統一,各學各派也都有了官方背書,傳承、延續不成問題。


    甚至於,這些學說、學派的傳承,將和漢家的國祚綁定在一起!


    畢竟誰知道若漢家滅亡,下一個朝代還會不會通過這樣的方式,來確保各家學說傳承無憂……


    到這裏,劉榮的想法也就很明顯了。


    ——暫時的思想混亂,是有。


    但科舉,恰恰是劉榮為了統一思想,而下的一手妙棋。


    通過科舉的大棒,來引導各家學說更貼合現實、更貼合國家利益,就是劉榮真正想要達成的目的。


    相較於這個宏大的政治目標,通過考舉為國家選拔人才、充實官僚群體,就多殺顯得有些順手而為之嫌了。


    先前,劉榮放出科舉的消息,考慮到茲事體大,自然不易透露太多。


    正所謂:事以密成。


    若是劉榮一開始,就把自己所有的目標都擺上台麵,那且不說阻力有多大、難度有多大——單就是扯皮,都能把劉榮這具肉體凡胎之軀的壽命給耗光。


    一開始不多說,隻表明是要選拔官僚,算是給朝堂內外,留一個緩衝、消化的時間。


    而現在,朝堂內外基本接受了‘科舉納士’的現實,也接受了這種官僚選拔製度;


    再加上輿論的混亂,已經讓朝堂內外,就科舉一事生出了些許不安。


    劉榮知道,是時候了。


    是時候向朝堂內外,進一步展露自己的政治意圖了。


    “嗯~”


    “這樣;”


    “申、商之學,朝中獨大理一人。”


    “便由大理修書一封,轉告張恢——張子:今歲秋闈,治刑、名學之法家士子,便暫不予錄用了。”


    “往後數歲,還請張子於法家之士多行教誨、約束。”


    如是一番話,算是劉榮為參加本次秋闈的法家士子,做出了最終宣判。


    ——一人惹禍,集體背鍋。


    過往的列國、秦漢二朝,都在說不讓你們抱團,你們非抱團;


    那好,既然你們非要以‘學術’之名抱團,那就體驗一下榮辱與共的感覺吧。


    至於劉榮‘托’趙禹轉告的張恢張子,則是先帝老爺子的恩師:晁錯早年的學師。


    拜弟子晁錯所賜,如今的張恢,已隱隱成為了法家內部的話事人。


    劉榮很確定,都不需要趙禹具體去說些是什麽——隻要今年秋闈,法家沒有哪怕一人通過科舉的消息,送到那位張恢‘張子’麵前,其他的事,就不必多言了。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有了這次的教訓,下一次科舉,法家必定會以更讓劉榮順眼的姿態,出現在長安城的街頭巷尾。


    敲打完法家,劉榮自然也沒漏掉另一大難。


    “及仲尼之說~”


    “唔,便勞煩魏其侯,修書轉告歐陽和伯——歐陽生;”


    “便說儒家之士,多長於經義,而短於實踐。”


    “故今歲秋闈,儒家之士,或多有落榜。”


    “還望歐陽公約束門徒,另廣告儒家其餘諸學,如魯儒、齊詩等學——朕興科舉,乃為國選材、納士;”


    “學無所成、德無所全者,便莫派來長安自取其辱,辱沒師門了……”


    相較於法家‘今歲秋闈不錄’的一刀切,劉榮對儒家顯然還是留情了。


    沒辦法;


    今年秋闈,儒家來的人實在是太多——足足占了七成有餘。


    先立下‘法家士子皆不錄’的弗萊格,今歲秋闈,劉榮已經損失數百上千的考生。


    若是再來一句‘儒家士子亦不錄’,那也不用搞什麽科舉了;


    直接把剩下的千兒八百號人召入宣室,來一場殿室就完了……


    至於劉榮托請禦史大夫竇嬰這個‘當世大儒’,轉告當世《尚書》傳人、濟南伏生唯一的傳人:歐陽和伯,則是向儒家透露了一個不算隱晦的信號。


    ——治《尚書》的,才是我漢家最需要的儒學人才。


    一如太宗皇帝年間的賈誼賈長沙、計相張蒼等。


    這也算是劉榮通過皇權,輕輕抬了歐陽和伯一手,使其在儒家內部諸多學派中,享有更大話語權外,針對儒家學術、思想改造的一次嚐試。


    考試範圍已經劃給你了:治《周易》的,原則上來者不拒,治《尚書》的,無條件高看一眼;


    剩下的,就看儒家懂不懂事兒了。


    法家、儒家都敲打完了,就該輪到消極怠戰,高傲的不摻和此次科舉的黃老學了。


    “及黃老……”


    故作遲疑的沉吟一聲,惹得殿內接連抬起幾十顆原本低垂的頭顱,劉榮終是怪笑著搖搖頭。


    連道幾聲‘罷了’,旋即低下頭去,自顧自沉默下來。


    對於黃老,劉榮的期望不大。


    ——不指望黃老學能觸底反彈,重新成為漢家的執政學派;


    隻是哪怕要退出權力中樞,劉榮也希望黃老學可以退的更體麵、更有骨氣。


    而且在淡退出權力中樞之後,也別自暴自棄的去修仙問道,搞什麽道家。


    就像一個退役的運動員一樣,乖乖在替補席坐著,等下一次華夏文明需要自己了,再披掛上陣就好。


    隻不過,作為漢家的開國執政學派,黃老學在如今漢室朝堂的影響力,終究還是統治級的。


    尤其東宮長樂,還有一位太皇太後,在為這個無論整體精神層麵,還是個體物理層麵,都‘垂垂老矣’的學說撐腰。


    所以,對於黃老學,劉榮不方便太過直接的口頭敲打。


    一聲遲疑的沉吟,外加苦笑間幾聲‘罷了’,以及一個失望至極的眼神,足夠了。


    劉榮很確定,今日這場朝儀結束之後,得知自己表態的黃老學,也必定會做出反思。


    至於反思結果,劉榮不在乎。


    派幾個人象征性參加一下科舉也好,珍而重之的應對科舉也罷,繼續對科舉無所屌謂也行。


    終歸是要做出變化的。


    幾十年來,都始終一成不變——連內部秩序、學說傳承都沒咋變過的黃老學,總該做出些許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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