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丞相劉舍這種出身桃侯家族,世受皇恩的‘幸臣’,尚且因劉榮的野心感到壓力山大,自更不用多提外朝,那些本就有自身立場的朝臣了。


    不說旁的——就說竇嬰。


    一個外戚,權力、地位本身就源自於皇權,明明更應該無條件遵從劉榮,也就是漢天子的個人意誌;


    但在劉榮在短短半年的時間裏,提出了多達十數項關於人事、職務,乃至體製的改革方案之後,饒是竇嬰這種高度依附皇權的外戚,都有些坐不住了。


    陛下到底想幹什麽?


    在這一年,長安出現頻率最多的字眼,便是這句:劉榮到底想做什麽?


    三公小規模洗牌、九卿大規模改製,禁衛、軍隊體係重組;


    再加上這幾年,已經逐步落實的軍功核準製度改革。


    還有軍隊編製體係,以及作訓、作戰方式,武器軍械、軍糧供應體係,乃至錢幣、鹽鐵糧食……


    等等等等。


    毫不誇張的說:如今的漢室,別說是數十年前的太祖高皇帝、呂太後,又或是太宗孝文皇帝了;


    就連才剛駕崩不過三年的孝景皇帝——先帝老爺子看了,怕不是都要驚唿一聲:這特麽給朕幹哪兒來了?


    這還是‘國內’嗎?


    劉舍‘幸臣’的身份,長安朝堂內外自然是眾所周知,故而,也沒什麽人指望劉舍能真的站出來,勸劉榮稍微穩重些。


    自然而然,亞相禦史大夫,大概率板上釘釘的下一任丞相:魏其侯竇嬰,就成了整個外朝眾望所歸的‘代表’。


    從學術成分來看,竇嬰乃當世大儒;


    從外臣的角度來看,竇嬰能力合格,武勳在手,滿足‘有尊嚴的外臣’這一身份的所有條件。


    再加上一層外戚的身份,以及東宮老太後在背後撐腰,竇嬰幾乎成為了自有漢以來,漢家政壇最無懈可擊的‘六邊形戰士’。


    於是,短短數日之間,有無數功侯貴戚、公卿百官,登上了魏其侯府的大門。


    究其目的,不外乎一起:萬望魏其侯以宗廟、社稷為重,以亞相之身攜領百官,於陛下稍行勸諫。


    說得再直白點,就是讓竇嬰扛起本應由丞相扛起,卻礙於劉舍‘幸臣’身份而始終沒被扛起的大旗,向天子劉榮施壓。


    施壓的具體範疇,也幾乎涵蓋了劉榮即將改革、改製的方方麵麵。


    ——賦閑在家,沒有官職在身的功侯貴戚,主要在意的點是鹽鐵、糧食專營,以及錢幣製度改革。


    鹽、鐵糧餉,功侯們想分一杯羹——有錢一起賺;


    至於糧食,享有侯國食邑的勳貴們,本身就是上遊生產者,自然希望劉榮一手推動的糧食官營一事,能稍微留出些操作空間。


    具體而言,就是說:過去,糧價下不設限,上不封頂——最貴能到石萬錢,最低能到每石個位數;


    而劉榮官營糧米後,漢家的主糧,無論是粟還是宿麥,都被恆定在了一個固定的價格線:粟石三十五錢,麥石四十五錢,加工過後的麥粉則石六十錢。


    這就是從原本的無限操作空間,一夜收縮到完全沒有操作空間了。


    在這件事上,功侯們的訴求,是官營糧米可以、限定操作範圍也不是不行;


    但別搞一刀切,別給糧價定死在一個點,而是稍微給點範圍。


    比如:限定糧價在三十至四十錢每石,又或是更大的區間內浮動,給功侯們留出低買高賣,倒賣牟利的空間。


    至於錢幣,那就更複雜了。


    ——關於劉榮即將推行的五銖錢,功侯貴戚們已經基本摸透了情況。


    現如今,流通於天下,且有相當數量囤積在功侯勳貴手中的各式錢幣,最終的歸宿都不外乎‘兌換’二字。


    即,功侯貴戚在內的錢幣持有者,用手裏的各式雜錢,按一定比例從少府換取五銖錢。


    那這個比例如何確定?


    按照劉榮放出來的口風,以及劉榮一貫的作風,基本可以確定:是以錢幣含銅量,作為兌換比例的核心標準。


    比如,鑄於太祖高皇帝年間的三銖‘漢半兩’,重三銖;


    除去那些鉛製莢錢不算,稍微正常一點的太祖三銖,含銅量普遍不超過二成。


    也就是說,足足五枚品相正常的太祖三銖錢,才能熔煉出重達三銖的銅;


    好巧不巧——劉榮即將推出的五銖錢,含銅量剛好定在了比秦半兩(七成)稍低,卻並不影響外觀、品相的六成。


    經過簡短的計算就不難得出:一枚五銖新錢,便含銅足三銖。


    也就是說,這種即將被推出的五銖新錢,隻一枚的含銅量,就等於五枚太祖三銖的含銅量。


    按照最糟糕的情況預測:這兩種錢幣之間的兌換比例,很有可能按照各自的含銅量,定為令人瞠目結舌的五比一,即五枚三銖錢,換一枚五銖錢。


    再比如呂後八銖。


    含銅量比太祖三銖稍微良心一點,有三成。


    錢重八銖,含銅三成——含銅量大約為二銖半;


    如此說來,呂後八銖與新五銖的兌換比例,大約會是六比五,即六枚八銖錢,換五枚五銖錢。


    最理想的狀況,也頂多就是按一比一的比例兌換。


    至於太宗四銖,那就更誇張了。


    ——事實上,太宗皇帝原本想要推行的四銖錢,含銅量要求是過半的;


    隻是後來,吳王劉濞先行搶占市場,以劣幣驅逐良幣,逼得太宗皇帝隻能關門放狗,讓鄧通去和吳王劉濞‘真男人大戰’‘用魔法打敗魔法’。


    這就導致現如今,流行於世的絕大多數太宗四銖,含銅量都隻有可憐的不到三成。


    錢重四銖,含銅不到三成——即每一枚四銖錢,含銅基本就在一銖上下。


    這意就味著四銖錢和五銖錢之間的交換比例,也將達到令人咋舌的三比一。


    這太誇張了。


    這,實在是太誇張了。


    ——太祖三銖錢,麵值是五銖錢的五分之三,兌換價值卻隻有五銖錢的五分之一!


    呂後八銖,麵值是五銖錢的一點六倍,兌換價值卻非但不比五銖錢高,甚至反而還比五銖錢更低!


    太宗四銖最慘——麵值明明達到了五銖錢的五分之四,兌換價值竟隻有五銖錢的三分之一……


    沒人會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在過去這幾十年,漢家無論民間還是官麵上,市場運作當中的錢幣結算模式,都是以麵值為準的。


    即:某件貨物,若其價值二百枚三銖錢,便也會價值一百五十枚四銖錢、七十五枚八銖錢,又或是五十枚秦半兩(十二銖)錢。


    總而言之,隻要麵值乘以數量,最終得出的結果一致即可。


    至於成色、含銅量——按照呂太後於《金布律》當中的規定,隻要錢體大致呈現銅色,且沒有直接斷裂,就沒人會去細究。


    這就使得絕大多數勳貴、富戶——即所有具備大規模熔、鑄錢幣能力的人,都可以靠鑄錢,不費吹灰之力的謀其極其穩定、豐厚的合法利益。


    比如一枚秦半兩,重十二銖,含銅七成,能熔煉出足近八銖半的銅!(8.4銖)


    而太祖三銖,含銅量卻隻有可憐的二成,即半銖多一點;(0.6銖)


    一枚秦半兩熔煉出來的銅,能鑄出足足一十四枚太祖三銖!


    不過一個簡單的熔、鑄的工序,原本麵值十二銖的秦半兩,就變成了總麵值高達四十二銖的‘漢半兩’——利潤率高達250%!


    一塊錢輕輕鬆鬆變成三塊五!


    還有比這更好的生意嗎?


    還有比如此直接的‘錢生錢’,還要更令人趨之若鶩的好生意嗎?


    結果劉榮一手收迴鑄幣權,外加一個新錢五銖,直接斷了大家夥兒這條財路。


    劉榮甚至不需要將鑄幣權收迴朝堂中央;


    隻待那含銅量高達六成,即每枚銅錢含銅三銖的新五銖錢,成為天下人一致認可的法定貨幣,那熔鑄與否,便已經沒有意義了。


    ——你私下裏熔鑄,一枚五銖錢你得用三銖銅;


    你去少府兌換,也同樣是每含三銖銅的舊錢,能換迴一枚五銖錢。


    這還費時費力熔鑄個屁啊?


    半點甜頭沒有的事兒,還不如扔給少府去白忙活。


    所以,在錢幣這一項上,外朝主要是拿呂太後《金布律》當擋箭牌,勸劉榮不要試圖挑戰祖先——尤其是呂太後這種特殊的祖先。


    鹽鐵、糧食官營,以及錢幣改製,是功侯貴戚們主要的關注點。


    至於外朝,則更多的將關注點,放在了三公九卿,以及長安禁衛係統的改製之上。


    三公九卿層麵的改製,外朝反對很好理解——沒人喜歡變動。


    尤其是在必要性不夠充分的前提下,官僚最抗拒的,永遠都是個‘變’字。


    因為這個‘變’字,意味著巨大的行政工作量,漫長的行政適應期,以及未知的結果。


    說的直白點就是:費勁巴腦的改,無比鬱悶的適應,最後還未必比原來的好。


    所以,除非是到了再不變就要出問題,而且是出大問題的緊要關頭,官僚階級對於‘變’字的態度,普遍都是一拖再拖。


    除了整個官僚群體宏觀層麵的本能抗拒,在具體的微觀層麵,不同的個人也有著不同的偏重點。


    比如內史屬衙的官員,在九卿之首的內史屬衙工作,向來都是鼻孔朝天,高人一等;


    結果劉榮一言不合,就要把內史各種拆解、降格,最後搞成農業部門:大農?


    ——憑什麽!


    我一個內史官員,半隻腳踩上千石線的明日之星,一夜迴到解放前,跑去做助農官?


    在為官之前,我特麽本來就是農民!


    一個原本貧苦的農民,先是寒窗苦讀,後又在戰場上建功立業;


    好不容易爬上這個位置,結果你讓我去做有編製的農民?


    那我這些年的努力算什麽?


    算我很幽默嗎?


    再比如少府官員,雖然普遍沒有太大的上升空間,但由於少府的獨立性和特殊性,福利待遇向來都是讓整個朝堂眼紅的。


    什麽逢年過節的酒、肉,布、帛啊~


    什麽本該銷毀,卻被當作獎勵發下的殘次農具啊之類。


    就一句話:在少府做官兒,或許發不了財,但絕不可能餓死。


    但若少府最終,真的按照劉榮的想法拆解、改製,那少府的好日子也就此到頭了。


    從今往後,被拆解近半權柄的少府,將和其他的九卿衙門沒什麽兩樣——都是打卡上下班,領一天俸祿幹一天活兒。


    ——憑什麽!


    你知道我進少府做官,走了多少關係、拖了多少人情嗎!


    在來少府之前,我特麽本就是基層的核動力驢!


    一個無權無勢,沒有任何背景的小吏,幾乎是用盡渾身解數,好不容易運作到了少府;


    結果你現在,讓我在少府當看似體麵的核動力驢?


    那我來少府的意義是什麽?


    來少府前,我是核動力驢;


    來少府之後,我特麽還是核動力驢!


    那這少府,我特麽不是白來了嗎……


    類似這樣的情況還有很多。


    ——底下的官員,凡是本屬衙涉及改製、拆解的,都不希望被拆解;


    上麵的公卿一級,也不希望自己因為改製,而失去原有的政治優先級。


    比如內史韓安國,最近就在到處打聽:自己會不會因為內史改製為大農,而從九卿之首跌為平平無奇的某個九卿;


    再比如少府卿石奮——那麽老實本分的一個人,最近愣是更老實、本分了幾分,待人接物更是和善了不知多少。


    究其原因,不外乎石奮這個老黃牛,生怕自己因少府拆解而職務降格後,會被其他同僚欺負。


    九卿如此,三公層麵更是激烈。


    禦史大夫屬衙分為兩派;


    禦史中丞所掌控的‘言官’‘檢察官’們,認為自己配得上這樣的升格,且早就該得到這樣的待遇了!


    而另一方,也就是即將被劃分給禦史大夫屬衙的餘者,則認為即將分出去的禦史中丞一派,根本就沒資格自成一署!


    他們就該老老實實地去審查官員檔案,核查官員身份,好讓他們優哉遊哉的公費旅遊,去天下各地轉悠,美其名曰:采風;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獨立出去,讓禦史大夫屬衙,變成了負責審核相府國庫財務工作的‘刀筆吏’……


    總計而言,就是一句:誰都不大滿意!


    或者應該說,劉榮原本可以選擇:要麽讓甲滿意,要麽讓乙滿意;


    但自知無法讓所有人都滿意的劉榮,最終決定讓所有人,都平等的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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