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歲,當真是半點不帶消停啊……”


    長安,相府。


    廢了九牛二虎的力氣,勉強安撫住前來勸自己‘昧死直諫’的百官,好不容易抽出空來喘口氣的丞相劉舍,隻覺一陣心神俱疲。


    長安朝堂手裏要忙活的事兒,已經很多了。


    ——於外,南方百越、西南夷倒是消停了不少,但東北的朝鮮半島,可是一直都不大安分。


    雖然遠不至於如今漢室遠東地區的安穩,但終歸是小衝突不斷。


    還有北方。


    戰略層麵,於今年春夏之交開拔,最早也得在明年秋天才能折返的單於庭主力,給了漢家長達一年多,將近兩年的安穩期。


    若是讓劉舍拿主意,那這兩年寶貴時間,當然應該用來休養生息,順帶著加快朔方、五原二郡——也就是河套地區的消化速度。


    但劉榮顯然不願意放過如此天賜良機,想要趁匈奴人忙著西進,在河西搞點動作……


    於內,要忙的事兒那就更多了。


    三公九卿級別的改製、變動,長安禁衛體係的重整、梳理——都是有漢以來,甚至是有史以來,都從不曾有過的、天翻地覆級別的巨大變動。


    光隻是這些,就已經讓長安朝堂超負荷運轉,且依舊有些力有未遂了。


    若在此基礎上,再加上一個為呂太後政治定性的重磅炸彈……


    “唉~”


    “陛下一張嘴,咱們這些做臣子的,可真真是要跑斷腿……”


    “誒喲;”


    “我這把老骨頭啊……”


    麵帶苦澀的喃喃自語著,劉舍也不忘側著身,煞有其事的捶打起側腰來。


    作為如今漢室僅存無多的‘侯二代’,劉舍的年紀也已經很大了。


    乃父初代桃侯劉襄,也就是原名項襄的霸王族人,是秦末漢初時期的人物,於太宗皇帝十年(公元前170年)薨故。


    同一時期離世的開國元勳,有潁陰侯灌嬰(太宗五年)、絳侯周勃(太宗十一年)等。


    如此說來,劉舍這個二世桃侯,其實是和二世曲周侯酈寄,以及二世絳侯周亞夫一個輩分的人。


    考慮到周亞夫並非周勃長子,劉舍的同齡人,基本就是酈寄那個年齡段的老頭子們。


    ——酈寄,已經七十多歲了。


    曾經那個在弱冠之年,跟隨父親酈商,在沛公、漢王麾下建功立業的毛頭小子,早已經成了風燭殘年的老人。


    而如今的劉舍,雖然比酈寄年紀稍小些,卻也已年近七十。


    對於這個年紀的老者而言,無論是腥風血雨的戰場,還是政務繁重的朝堂,其實都已經有些不大合適了……


    “或許,也該是時候~”


    “唉……”


    “魏其侯,尚還未具拜相之能啊……”


    乞骸骨告老的念頭才剛冒出,就被劉舍下意識給否決,又再次低下頭,唉聲歎氣的處理起堆積如山的政務。


    在當今劉榮即位後,漢家未來幾任丞相的人選,基本也已經明朗了。


    ——現丞相劉舍,雖原是先帝的‘權宜之計’,但如今,卻成了下一任丞相上位之前的唯一選擇。


    而下一任丞相,也早在先帝年間便初現雛形——魏其侯竇嬰。


    隻是這幾年丞相生涯,也讓劉舍愈發深切的明白:丞相這個位置,不是什麽人都能坐的。


    哪怕是竇嬰,也隻是在將來的某一天,大概率能勉強具備做丞相的能力;


    而現在,竇嬰仍舊需要老老實實地見習。


    若不然——若是趕鴨子上架,直接把現在的竇嬰抬上丞相之位,那漢家未來幾年,就都要忍受竇嬰在職見習了。


    如果是其他時候,這麽做或許沒什麽問題。


    畢竟有漢以來,先上任,再學習的丞相也不是沒有過。


    但劉榮這一朝不行。


    ——看看眼下,朝堂內外堆積的政務、需要解決的問題,搞得哪怕劉舍這樣的成熟丞相,都莫名生出乞骸骨的念頭了!


    就劉榮這樣的事業狂,真要是出一個先上任,再在職學習的丞相,還指不定要出多大亂子。


    至於竇嬰之後,則是分別有幾個人選,但都沒有像竇嬰這般,達到‘隻要不出意外,就肯定能過一把丞相的癮’的、板上釘釘的程度。


    ——現任內史,目前擬定的新三公:禦史中丞的人選,故梁內史韓安國;


    根據劉舍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在劉舍自相位安穩落地,竇嬰自禦史大夫遞補為相後,竇嬰拜相所留下的禦史大夫一職,便大概率會被韓安國遞補。


    至於之後,韓安國能否完成禦史大夫到丞相的‘進步’,就要看韓安國未來的政治生涯走向,以及漢家未來幾十年的人才湧現質量了。


    畢竟如今,劉舍還是在任的丞相,且大概率還要在任好幾年;


    等這幾年過去,竇嬰再往相位上一坐,沒個十幾二十年,或是一場政壇動蕩級別的變故,隻怕竇嬰都不可能從相位上活著走下。


    等到了漢家需要考慮‘韓安國能否為相’時,都已經是至少二十年之後的事了。


    到了那時,天知道如今朝堂上的公卿百官當中,會不會冒出某個成器晚些的治國之才,把原屬於韓安國的順位給頂替掉。


    韓安國,年紀也不算小。


    到了二十多年後,七十好幾的年紀,若是還不能為相,這輩子便基本沒有機會了。


    ——總不能真讓韓安國,等到九十好幾的年紀,就為了做幾個月的名譽丞相吧?


    至於眼下,劉舍即便是再怎麽身心俱疲,再怎麽力不從心,也依舊不得不咬牙堅持。


    沒辦法;


    劉舍,並非一個通俗意義上的‘漢相’。


    和過去,敢向太祖劉邦迴懟‘非壯麗無以立威’的蕭何蕭相國、敢噴孝惠皇帝‘垂拱而治聖天子’的曹參曹相國,以及一言不合就撂挑子迴家的張蒼張丞相不同:劉舍,是幸臣。


    而且是家族世襲的幸臣。


    就眼下,劉榮要做的這些事兒,但凡換個丞相,怕是都要和劉榮正麵硬剛起來。


    但劉舍不行。


    劉舍唯一能做的,是在象征性的勸說、提醒後,如老黃牛般本本分分、老老實實地去執行,去促成天子的意誌。


    這就讓劉舍很難受了。


    ——遵從天子意誌,無條件推動、實施,對劉舍而言不在話下,頂多就是有點委屈。


    桃侯家族,從來不怕受天子的委屈。


    甚至委屈越大,桃侯家族越高興。


    但劉舍即為漢相,就必須在某種程度上,肩負起丞相所應該肩負的職責。


    比如,在天子對外朝某一決策,或外朝對天子某一決定不滿的時候,充當二者之間的緩衝、調和。


    好比此番,劉榮要‘動’呂太後,外朝可謂是群情激奮,幾乎人人都覺得劉榮瘋了!


    甚至就連劉榮原先的太子宮班底、潛邸心腹當中,也有相當一部分人,私下裏表達了對劉榮此舉的不解。


    這種時候,丞相最應該做的,其實就是‘為百官先’,以外朝代表的身份入宮,同天子進行交涉。


    而後,要麽是丞相被天子說服,然後迴過頭來說服外朝;


    要麽,是天子被丞相說服,從而‘迷途知返’,收迴那個令朝堂沸騰的決策。


    當然,也有第三種情況:天子和丞相,誰都沒法說服對方。


    比如太宗皇帝年間,孝文皇帝和丞相張蒼二人,就沒能在黃龍改元一事上說服對方。


    於是,太宗皇帝隻能粗暴罷相,從物理層麵結束了那次爭端——不聽朕的你就滾!


    區區丞相之職,你不敢有的是人幹!


    還有先孝景皇帝年間,先帝老爺子與老丞相申屠嘉,就《削藩策》一事所發生的爭執。


    同樣的配方、同樣的味道——天子一意孤行,丞相堅決反對,雙方針鋒相對,誰也說服不了對方。


    在這個時間線,這次爭端最終的結果,算是被劉榮這個穿越者煽動的蝴蝶翅膀,所盡可能溫和的化解了。


    但在原本的曆史時間線上,這次爭端最終的結果,卻並不比太宗皇帝與張蒼之間的那次爭端好到哪裏去。


    ——孝景帝力主削藩,丞相申屠嘉誓死不從!


    於是,為了掃除申屠嘉這個擋在《削藩策》前的障礙,孝景帝與恩師晁錯,聯手上演了一出好戲。


    先是晁錯故意掘開內史屬衙與太廟相連的廟牆,假裝這是自己‘掀繞路麻煩’,並刻意讓申屠嘉得知此事。


    然後,自認為抓住晁錯把柄的申屠嘉,當即幸災樂禍的入宮,找孝景帝告狀。


    再然後,就是孝景帝一句‘丞相別這麽小氣,別老針對朕的人’,愣是把老丞相給活活氣死了……


    其實還挺有趣的。


    老丞相申屠嘉,被曆史上的景帝老爺子氣死了;


    而景帝自己,又被栗姬那聲‘老狗’給硬生生氣活了!


    怎一個妙字了得……


    如今這個時間線,這些事倒是因為劉榮這個亂入的穿越者所擾亂,最終並沒有發生。


    但這並不意味著類似的事再次發生時,最終仍舊不會演變為某個極為惡劣的結果。


    也就是說,天子和丞相之間的,往往應該有三種情況。


    ——要麽天子說服丞相,要麽丞相說服天子,再或者誰都說服不了誰,天子最終罷相。


    但在劉舍這裏,卻並非是這三種情況。


    尤其是最後一個‘誰都說服不了誰’,根本不可能發生在劉舍這個丞相身上。


    桃侯家族祖孫:誓死效忠聖天子,誰是天子效忠誰;


    在這條祖訓的時刻‘提醒’下,劉舍最多最多,也就是試著勸一勸。


    一旦發現勸不動——一旦天子說出那句經典的‘朕意已決’,劉舍唯一的選擇,便是俯首稱臣,口服萬歲。


    這就導致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外朝與天子出現分歧的時候,劉舍純粹就是夾在二者之間,裏外不是人。


    天子會說:桃侯怎麽迴事?


    莫非這丞相之職,是朝堂所拜,而非朕父孝景皇帝?


    外朝也會說:丞相怎麽迴事?


    莫非這丞相之責,在桃侯這裏就這麽卑賤,一點百官之首的風骨、擔當都沒有嗎?


    該做的事兒,劉舍半點沒少做;


    不該挨的罵,劉舍也是半點沒少挨……


    “魏其侯啊魏其侯~”


    “唉……”


    又一番長歎,劉舍再度放下手中毛筆,神情疲憊的唉聲歎氣起來。


    太難了。


    做一個有‘先天缺陷’的丞相,實在是太難了。


    要想馬兒跑,就得給馬兒吃草;


    要想讓將軍威風,那就得給將軍體麵。


    ——權力和義務對等,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而劉舍‘幸臣’的特殊政治屬性,在絕大多數時候,為劉舍帶來旁人觸不可及的‘便利’的同時,也在這種極個別情況下,導致了劉舍無法避免的局限性。


    從本心上來講,這幾年丞相做下來,劉舍是略有些鬱悶的。


    類似‘若再來一遍,我絕不做丞相’這樣的想法,也不是沒在劉舍腦海中出現過。


    甚至可以毫不誇張的說:劉舍之所以還老老實實坐在丞相之位、仍舊本本分分的做一個‘幸臣丞相’,更多的,也是出於家族利益的考量。


    將來彌留之際,劉舍也大概率會為桃侯家族,留下‘若有可能,絕不可為相’的遺訓。


    至於眼下……


    “陛下……”


    “陛下,會不會是故意的呢……”


    …


    “故意加大相府,乃至整個外朝的負擔,從而……”


    “拆解相府?”


    “又或者,是改製……”


    “嗬;”


    “改製……”


    譏笑著搖搖頭,劉舍悠然一聲長歎,從案前起身,負手來到窗前,悠悠眺望向遠方。


    劉榮的改革野心,劉舍不可能感覺不出來。


    波及大半個朝堂的官僚體製改革,也讓劉舍隱約嗅到了什麽。


    隻是這個念頭太過於離譜、這個猜測太過於驚世駭俗;


    即便有了這個猜測,劉舍也仍舊不敢相信:當今劉榮,真的有動相府、動丞相製度的魄力。


    直到這幾日;


    直到劉榮下定決心,要動呂太後這個史詩級禁忌,劉舍才終於敢讓這個猜測,再度出現在腦海當中。


    ——連呂太後都敢碰一碰,還有什麽事,是劉榮不敢做的?


    相較於呂太後,區區相府、丞相之製而已。


    隻是如此一來,若劉榮當真是打的是這個主意——是‘先累死相府,然後順勢提出改革’的主意,那劉舍,隻怕是……


    “唉……”


    “生而為人,何以為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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