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不耐煩說道:“禿驢,有話好好說,別動不動就獅子吼,打打殺殺的。貧道先跟你就事論事,好好辯經。《五燈會元》中有記載,當年,你禪宗四祖道信,在山中點撥懶融禪師,說了八個字:快樂無憂,故名為佛。似你這般,整日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做,如何能得快樂,如何能有修為,如何能成佛?”


    和尚臉色漲紅:“道人無禮!我約束自己,就不能得快樂了?你道家的《道德經》說,‘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無欲則剛,剛則快樂,快樂則佛。”


    來了來了,夜無眠躲在石頭中,暗暗想道:“這一僧一道,又開始了,道人開始用佛家的道理攻擊和尚,和尚反過來用《道德經》的學問反駁道士,跟上次一樣。”


    這是世間少有的辯論,看點十足。


    道人冷笑道:“屁!剛,才不快樂,剛則易折!”


    “阿彌陀佛,你走入了一條死胡同。忘了《道德經》中“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的道理,有無相生,難易相成,剛與柔弱,豈是兩端?分明渾渾然如一體者矣!”和尚忍著怒氣道。


    道人搖頭道:“你嘴上說是一體,實則仍有分別心,乃不是你佛家‘不二’的法門。我倒是又想起你佛家的一則公案,《五燈會元》記載,唐朝人陸亙,拜訪南泉普願禪師,問他說道:‘我有一隻鵝,養在瓶子中,鵝漸漸長大,已不得出瓶。現要求我不毀瓶子、也不傷鵝,有什麽辦法,能把鵝弄出來?’南泉普願禪師微微一笑,叫喚道:‘陸先生。’待他應聲而答,普願禪師便說:‘鵝,現在出來了。’陸亙當即開悟。”


    和尚一怔住,麵露迷茫道:“你引用這個公案,又是什麽意思?”


    道人嘿嘿笑道:“什麽意思?你的那些條條框框,這不可做那不可做,看似是少私寡欲,實則正因有欲才會如此。就像陸亙,關住的不是鵝,是他自己,因此普願禪師一聲唿喚,便把所謂的鵝,實際上的他自己,叫喚出來了!”


    和尚陷入一陣沉默,忽然聽得亭子中一人道:“兀這和尚、這道士,聽到你二人辯論,我倒是想起儒家的孔夫子曾說,他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莫非與你二者之理,有接近相通之處?”


    夜無眠、僧、道三人循聲看去,見到一人緩緩踱步而出,正是周鹹。他喝了酒,臉色酡紅,步伐也有些不穩,但臉上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世有條條框框、規規矩矩,又有從心所欲。從心所欲者最忌條條框框,以其困窘。條條框框又最厭從心所欲,以其越軌。兩者本是衝突,但孔夫子卻說,他從心所欲,卻不會逾矩。世上當真能有此乎?莫非,這就是他為聖賢,而我為愚夫的原因?”


    這番話,似乎是與僧道交流而說,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說完之後,周鹹皺著眉頭搖頭,悵然若失。


    抱起一袋酒,正待狂飲,那酒袋卻早空了,什麽也沒有倒出來。


    “有酒?”


    見到酒,道人狂喜,就要箭步上前,奪酒來喝。


    “嗬!醃臢道士無狀,孟浪無端,休要喝酒,敗壞我方外之士的名聲!”和尚前一刻仿佛沒了魂,一聽說道士要喝酒,立即滿血複活,全力阻止,一把抓住道人的袖口,不要他去。


    道人怒道:“貧道就要喝,你待怎地?”


    和尚捏手掐訣,大聲道:“大威天龍!”


    兩人爭鬥間,周鹹搖晃了一下空空的酒袋子,兩眼迷離。


    “可惜了,沒酒精。”


    道士突然插嘴道:“什麽叫沒有酒?隻是酒不在袋中而已。”


    周鹹疑惑道:“沒有酒,和酒不在袋中,不是一個意思嗎?”


    道士哈哈笑道:“意思相差可大了。”


    “有何相差?”


    道士搖頭道:“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眾人陷入一陣沉默,夜無眠卻忽然想起,《五燈會元》中的一個禪林公案。


    相傳青原行思的七世法孫慧輪,曾有人問過他這樣一個問題:


    “寶劍未出匣時怎麽樣?”


    慧輪答曰:“不在外麵。”


    “那出匣時又怎樣?”


    慧輪答曰:“不在裏麵。”


    那人感到疑惑了。寶劍未出閘,說明在裏麵,直接答在裏麵不好嗎?寶劍出匣了,說明去外麵了,直接答在外麵不行嗎?為何都要以否定之語,來作此答。


    以往夜無眠也有此疑惑,但今日這道人一番說法,似乎令其略有些明悟了起來。


    “在裏麵或在外麵,皆意味著定。不在裏麵或者不在外麵,皆意味著未定。世上哪有‘真定’之事,隻有“未定之定”,方才是永恆。”


    就以周鹹手中酒壺來說,沒有酒,和酒不在袋中,難道就沒有區別嗎?


    這個說法略不同於慧輪的譬喻。但沒有酒,便意味著真沒有酒。酒不在袋中,則意味著還有酒,隻是不在袋中,待你去尋而已。


    夜無眠仍在苦苦領悟著,突然聽得周百戶喃喃說道:“心外無物,心外無理,此非王陽明先生傳授的道理乎……”


    夜無眠茫然,卻見周鹹眼中,陡然射出一道金光,這是破境踏入逆通境界的征兆。


    沒想到這道人的一番話,居然把周鹹,給點撥得突破境界了。


    夜無眠心中,雖仍然糾結疑惑,未能完全參悟一番道理,但是看到周鹹成功破境,也為他感到高興。若非自己現在不方便露麵,都想去好好祝賀他一番了。


    周鹹好好鞏固了一番境界,對著一僧一道抱拳感激道:“兩位大師,多謝點撥,不妨好好坐下來,再論一番道。我現在雖然踏入逆通境界,可內心仍有許多疑惑,還待解開。”


    道人一擺手,不耐煩道:“去去去,誰要跟你論道,給你解禍?你酒都喝完了,我和你論什麽道?道爺要尋酒喝去也!”


    說著,趁那和尚不注意,“噗”的一下,從他眼皮子底下遛走,施展身法,往廬山更高處逃去了。


    和尚大怒道:“道士,休要逃跑,有貧僧在此,這酒,你是喝不成了!”說完,也緊著腳步,朝他追去。


    夜無眠暗暗心奇:“既要尋酒喝,當往廬山下而行。山下人煙阜盛,不僅有茶肆,還有酒鋪。緣何這道人要往山上跑,這不是南轅北轍嗎?”


    想了想,夜無眠暫時放棄跟隨周鹹,動用起“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枝開”的身法,直追一僧一道而去。


    不知為何,他對於這僧道二人非常感興趣,既然又重逢了,就不願輕易讓二人再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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