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不可再出關!”


    “遼人就是等著圍點打援!”


    夏竦有氣無力的聲音響起,已經有些嘶啞了。


    楊崇勳之前得知宋軍慘敗時,好似被抽走了骨頭,跌坐在地上半響起不來,這些時日又恢複了精力,厲聲道:“必須援救,那可是七萬西北邊軍,我朝的精銳啊!沒了他們,河北如何抵擋契丹的鐵騎?京師不得一夕三驚?”


    “已經一夕三驚了……”


    夏竦閉上眼睛,這段時日雪片般的奏劄和書信都傳來大名府,京師那邊已經徹底慌了。


    早幹什麽去了?


    北伐這等大事,倉促推行,就不先考慮戰敗的後果麽?


    他當然不知道,曆史上的數年後,就是這群人視西夏為跳梁小醜,隨手可滅,然後被西夏狠狠教育。


    如今西夏得滅,發現遼國內部動亂,傷筋動骨,又是這群人迫切北伐,重奪燕雲,結果再遭慘敗。


    之前跳得有多麽激烈,三番五次催促出戰,千萬不能讓遼人從遼東的動亂裏喘過氣來的,現在就有多麽驚駭欲絕,讓家人逃出京師,南下或入川的都有……


    夏竦感覺心很累。


    跟這樣一群朝臣,怎麽能治理好國家呢?


    更累的是,還有楊崇勳這個嘴上有十萬精騎,卻在那一日聽聞敗陣後險些逃迴京師的堂堂樞密使在身邊。


    楊崇勳確實想逃,但夏竦根本沒讓他走,不然大名府的士氣也將落入低穀,而被強行留下後,這位又開始生亂,接連催促援軍北上,解救被困於涿州的劉平主力。


    夏竦已經不知自己重複多少遍了:“河北禁軍爛了,命他們在各自的城池堡寨中據守,尚且能與遼軍抗衡,到了野外,麵對那些兇悍的鐵騎,隻會一觸即潰!”


    楊崇勳則是一貫的怒吼:“那怎麽辦?就等到劉平軍在涿州被困死?你既然說河北軍都爛了,那沒了西北邊軍,誰來阻擋遼人鐵騎,誰來護衛京師?”


    夏竦默然。


    他考慮過這種最壞的情況,心中也早早有了答案。


    當北伐失敗,河北河東受到嚴重威脅時,放眼望去,剛剛收複的河西,是唯一可能及時來援的助力!


    不僅僅是因為那裏有著早就令中原眼饞的河西良馬,騎術精湛的番人,更因為有那個人在。


    當然,以河西剛剛重迴中原懷抱的狀況來說,現階段應該做的,是安穩地區,構建新的執政秩序,不動兵戈。


    所以夏竦才會給趙稹寫信,告訴他那些奪取宣撫使大權的“妙計”,美其名曰太後的相幫,實則就是讓趙稹早早當上惡人,為河西提前備戰,而關鍵時刻,這個無法安撫地方的宣撫使,也能替河西承擔相應的責任。


    他此番可謂機關算盡,也相信早就擔心北伐會失敗的狄進,能夠做出最佳的選擇,可至今為止,並未聽說河西騎兵進入河東的消息。


    按理來說,以機宜司的情報傳遞,那邊也該知道了,為何不動?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狄仕林絕不會坐視不理,河西在做什麽呢?”


    “無論做什麽,一定要快啊!”


    對於局勢的未知,令夏竦陷入深深的憂慮,而接下來的一則消息,更如晴天霹靂般,轟在心頭:“報!遼軍攻打三關!遼軍攻打三關!”


    夏竦勃然變色,即刻下令:“通報守軍,必須堅守,絕不可妄動,不聽軍令者,軍法處置!”


    “完了!完了!這下想救援也救不了了,契丹人要是打過來,該怎麽辦呐……”


    另一邊楊崇勳已然再度坐倒下去,唉聲歎氣,滿臉都是絕望。


    “慌什麽!三關還未丟!”


    夏竦被他弄得心煩意亂,想著三關的情況,又給自己堅定信心:“如今未有大旱,又不是寒冬,能阻擋鐵騎的!一定能阻擋鐵騎!”


    三關指的是宋遼交界的淤口關、益津關和瓦橋關,楊六郎當年就把守三關口。


    但實際上,這三個關隘原本在地形上並沒有什麽天險可據,就是三座建於平原上的城寨,最初是唐末在燕山失守之後,為防止契丹鐵騎入侵而修築的,很快就被契丹人奪了,直到周世宗柴榮出兵收複。


    幸運的是,它們也不是毫無優勢可言,那裏恰好是一片因黃河泛濫而造成的鹽堿地,真宗朝時,就有宋軍將領趁機塞河蓄水,形成了一道長四百裏,寬五六十裏的河網湖泊地帶,用來阻擋契丹戰馬。


    這樣的三關,就真有幾分地利之優了,但由於人工施為,需要看老天爺的臉色,最害怕的就是大旱湖水幹涸,與冬季湖麵結冰。


    現在既非冬季,又無旱災,三關的陂塘湖泊,足以讓契丹鐵騎頭疼不已,再加上兩路退迴來的北伐軍,夏竦還是有一定的把握,至少能撐一段時日的。


    這其實也是國朝原本不擔心遼人會打過來的原因,若能收複燕雲,那是不世之功,名留青史,如若不能,北伐失敗,也可以退迴三關堅守,萬萬沒想到,之前在河北高歌猛進的宋軍,會兩路潰敗,一路被圍,敗得如此淒慘。


    果不其然,不出數日,前線戰報就傳入大名府,在宋軍的堅守下,遼軍僅僅攻打了一日就退走。


    但同時傳來的,還有另一個消息:“雄州來報,契丹遣使攜國書已至邊境,欲索取關南之地,重定兩國地界!”


    楊崇勳一下子來勁了:“關南……隻是關南麽?”


    “以契丹人的兇悍,能在戰場上取得的,就不會通過使臣來索取!關南一失,三關再無,我朝真就仰契丹鼻息,任由遼國鐵騎來去自如了!”


    夏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背著手踱步,自言自語起來:“遼人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他們突然沒信心南侵了?莫非劉平軍有突圍的希望?”


    “派出斥候,探明消息,老夫要知道,遼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


    涿州城頭。


    劉平屹立於夜風中,直視遠方,麵容在火把的搖曳下明暗不定。


    副將郭遵來到身後,看著這位太尉,眼中露出哀傷之色。


    短短一個月時間,劉平的頭發就徹底白了,臉上溝壑深重,眉頭緊鎖,老態畢露。


    所幸這位老將軍的韌性猶在。


    此次宋遼兩軍,其實都低估了對方。


    宋軍自不必說,在他們眼中,遼東起義一年,遼軍才堪堪平亂,此前朝廷剛剛屯兵河北,那本來援救興靈的蕭匹敵軍立刻撤走,如此種種,都預示著遼軍的戰鬥力已經大不如前。


    結果一打一個不吱聲。


    但遼軍同樣低估了劉平所率的西軍韌性,哪怕擊敗了另外兩路宋軍,又通過早就醞釀好的圈套,裏應外合,焚毀糧草,將口袋紮緊,要將這十萬宋軍全殲在涿州境內……


    結果雙方真的正麵交鋒,豁出全力,遼軍四麵合圍之下,竟與宋軍打出了一比一的戰損,令統軍大將蕭孝穆極為震驚。


    事實上,這群在西北邊地曆練起來的宋軍從來就不弱,曆史上被李元昊以十倍的兵力合圍,都殺死了相同人數的西夏軍,而反觀蕭孝穆麾下的遼軍,近年來東征西討,平複動亂,確實人困馬乏,軍心疲敝,如此情況下,雙方拉不開差距是完全正常的。


    若不是宋軍實在缺少戰馬,早就從容突圍,迴到雄州了。


    不過現在,劉平也不想貿然突圍了,聽到副將的腳步聲,頭也不迴地問道:“解決了?”


    郭遵低聲道:“共十三族大戶,已經處決了七百五十六人!”


    “不夠!還不夠!”


    劉平蒼老沙啞的聲音裏,透出濃濃的痛恨:“燕雲的漢民已非我們的同胞,他們既然為契丹人賣命,那就是敵國的賊子,對待這等賊子,不必手下留情!”


    郭遵抿了抿嘴。


    配合蕭孝穆焚糧的漢人大戶,已經被屠殺殆盡,現在還要牽連,將相關人員全部夷滅全族,雞犬不留。


    這是告訴剩下的大戶,再敢為契丹內應的下場!


    其實按照蕭孝穆原定的計劃,宋軍根本騰不出手來處理這群叛徒,可遼軍最終隻是圍困住了宋軍,一時半會奈何不了,這邊自然能舉起屠刀,殺得人頭滾滾。


    如此還有一個好處,劉平厲聲道:“接下來糧草征集,也放手去做,我們在燕雲已無民心可言,就不要對待那些敵國百姓行婦人之仁了!”


    郭遵暗暗歎了口氣,領命道:“是!”


    用恐懼固然無法長期統治一個地區,但短時間內的占據還是沒有問題的,哪怕在當地的民心就徹底沒有了,劉平也決定在涿州與遼人相持下去。


    即便他最後敗了,對方也休想好過,更不能讓遼軍完好無損地南下!


    郭遵則清楚,這位已經生出了為國捐軀的死誌,寧願轟轟烈烈地在燕雲戰死,也不想帶著殘兵敗將灰溜溜地逃迴國內。


    他一直想要規勸,卻不知道該怎麽勸說,隻能默默陪著這位老將軍佇立於城頭。


    直到斥候的腳步聲,飛也一般地狂奔了上來,還未到麵前,就大吼著道出一個讓人震驚不已的消息:


    “河西軍……我大宋的河西軍,打到遼人的中京城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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