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是宣撫使!宣撫使!!”


    “這群番賊,安敢作亂!!”


    “狄公事……狄公事呢?”


    趙稹的心態變化,一路急轉直下。


    起初他很傲氣,帶著幾分被觸怒的不可置信。


    然後就聽到外麵鬧哄哄的聲音,還夾雜著慘叫聲,這個時候已經有些急了。


    堂堂宣撫使,到河西半年,下達的命令沒一個遵從的,結果反被番人圍住了宣撫司的衙門,那傳到京師,傳到太後和官家耳朵裏,成了什麽樣子?


    當真正來到衙門口,印入眼簾的,是一雙雙兇神惡煞的目光,趙稹一個激靈,終於念叨起了那位經略安撫都總管司公事了。


    “快去請狄相公!”


    身邊的親隨其實早就想去喚那位真正在河西有威望的相公,見到自家官人這般一說出口,趕忙大喝起來,同時對著圍堵的番人道:“你們莫要亂,狄相公會來的!馬上會來的!”


    然而迴答他的,是一通通嘰哩哇啦的番人土話。


    眾人七嘴八舌,述說著自己的不滿,竟是沒有一個會說漢話的。


    “宣撫司的那些番人胥吏呢?快喊出來,跟他們說!快!”


    眼見著對方的情緒越來越激動,親隨一邊扶著身體發軟的趙稹,一邊焦急地大喊。


    早就有人去尋找,然後尷尬地發現,宣撫司內已經沒有番人胥吏了。


    這段時間,趙稹的一項項舉措,可以說都是對番人部族的刁難和放血,不是索要這個,就是索要那個,原先還有些部族想要示好,番人勇士想要投誠的,都被紛紛嚇跑,剩下的都是河西漢人。


    這些漢人其實也多少會些番話,溝通無礙,但此時冷眼看著,眉宇間同樣帶著些幸災樂禍。


    在地域觀念極重的古代,尤其是河西這種遠離中原的地方,趙稹這種損了自家,補貼河北的舉動,令出身此地的吏胥沒有一個能接受的,之前是捏著鼻子認,現在一方有難,八方拍手叫好。


    “打!”“打!!”


    溝通失效,再見到趙稹那軟弱的模樣,圍堵的番人更加起勁,雖然手中沒有武器,但開始推推搡搡,朝著衙門口壓了過去。


    “快!快!保護相公退進去!”


    “住手!住手!!”


    眼見局勢一片混亂,遠處終於有人高喝出聲,策馬飛奔而來。


    來者是野利遇乞,臉上的震怒做不得假。


    這段時間,各州衙門對於趙稹已經厭惡到了極致,三天兩頭變個花樣,給大夥兒添堵,誰能受得了?


    但狄進那邊再三強調,野利遇乞也清楚了,宣撫使的地位確實高,隻能陽奉陰違,一旦正麵對抗,那就是與造反無異,宋廷的統治目前有越來越多的人擁護,有眾多令番人信服的官員在,當然不希望因為這麽個可惡的老頭,爆發巨大的衝突。


    然而不知是誰,在各族內傳播消息,趙稹之前索求不成,居然準備剝奪他們從遼西帶迴來的戰利品!


    與其這樣沒完沒了下去,倒不如隻要圍了宣撫司,讓這個老物威嚴掃地,他就會灰溜溜地滾迴京師,再也不會在河西出現了!


    各部豪酋倒也不蠢,覺得這可能是挑撥離間之策,此前就有江湖子頻頻傳信,都被朝廷拿下,現在也可能是賊子故意挑唆。


    但有理智的番人存在,卻不可能所有番人都理智,哪怕三五家被說動,派出手下來,終究還是堵上了。


    “退下!!”


    野利遇乞知道不妙,匆匆趕到,身後的親衛更是手持武器,厲聲大喝。


    之前還囂張的番人見狀,頓時作鳥獸狀散去,這位武臣倒也沒有追,大踏步地來到趙稹麵前,抱了抱拳:“趙宣撫,你沒事吧?”


    “反了!你們反了!敢圍堵……圍堵宣撫司……”


    趙稹渾身發抖,吹胡子瞪眼,手哆哆嗦嗦地指過去:“老夫要稟明朝廷……為何不將剛剛那些逆賊拿下!”


    “這老賊真是不識好人心,真拿了人,不是更逼得那些豪酋作亂麽!”


    野利遇乞麵色一沉,以熟練了很多的漢話駁斥道:“好叫趙宣撫知道,這次圍堵可不是結束,相反隻是開始,下官剛剛聽說,有許多番人要結伴上京師,告禦狀,向官家請命!”


    “你!你們!咯!”


    趙稹眼睛猛地瞪大,幹瘦的身體挺了挺,然後抽了過去。


    周遭親隨一片混亂,手忙腳亂地把這位老者抬迴了堂內。


    “不好!可別死了啊!”


    野利遇乞見他白發蒼蒼,再想到這老家夥也是古稀之年,麵色也是劇變,趕忙翻身上馬,往城外而去。


    此事非同小可,他不想擔上責任,得盡快稟告狄相公。


    不過由於趙稹硬生生地把宣撫司搬到懷州來,與興州的經略安撫司隔空對峙,野利遇乞若不是恰好在懷州城內,也沒有這麽及時地趕到,當馬不停蹄地趕到興州帥府時,已是一天之後了。


    迎接他的是楊文才。


    野利遇乞不覺得怠慢,這位乃是幕僚班底裏的頭號人物,本身也是楊家出身,來日大有前程,平日裏雙方就是多有往來的,直接道:“楊兄,宣撫司出事了!”


    仔細聽完那邊發生的情況,楊文才的神情頓時嚴肅起來:“趙宣撫終究是宣撫使,此事可大可小,朝廷若是追究起來,足以在河西引發一場動蕩啊!”


    “可不是麽?怎麽會突然衝擊宣撫司衙門呢?”


    野利遇乞擔心的就是這個,焦急地道:“相公呢?”


    楊文才道:“相公去黑水城了,北伐不順,他心情不佳……”


    野利遇乞聽他說得輕描淡寫,也沒細想,遼軍隻要打不過來,燕雲之戰如何與他們這些西北人何幹:“那我現在去黑水城?”


    楊文才稍作沉默,緩緩地道:“去了恐怕也無用,但要解決此番危機嘛,倒也不難……”


    眼見這位撫須,擺出智珠在握之色,野利遇乞趕忙湊過去,連聲請求:“那就請楊兄賜教了!”


    “不敢當!將軍切莫折煞我,我區區幕客,實在當不起!”


    楊文才左右看看,低聲道:“此言出得我嘴,入得你耳,伱便是亂傳,我日後也是絕不會認的!”


    野利遇乞難掩好奇之色:“楊兄請講!請講!”


    楊文才聲音細如蚊呐:“這位趙宣撫是太後選入樞密院的,此番太後主張北伐,北伐卻宣告失敗,他在河西本就呆不長了,現在各部急切,派人堵了宣撫司,反倒有了把柄,為今之計,不如將功折罪,消弭風波!將軍,這倒也是一個示好各部的機會啊……”


    野利遇乞聽得目光一亮:“那要怎麽贖罪呢?”


    楊文才道:“簡單!再度出兵!隻是這迴,讓各部放一放手,聽狄督監之命便可!”


    野利遇乞笑道:“這事容易!狄督監勇武過人,又賞罰分明,各部都服他,有他率軍,都有好處,何樂而不為呢?”


    “哈哈!將軍的話說得越來越好了!”


    待得野利遇乞興衝衝地去了,楊文才收拾行裝,北上黑水城,來到狄進身後,拱手道:“相公,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狄進默默點了點頭,而他身側得眾番人敬服的狄青,正在看著燕雲最新的戰報,眉宇間滿是悲傷之色:“任老將軍殉國……我軍大敗……此番北伐太倉促了,損失慘重啊!”


    “唉!”


    狄進同樣很惋惜,不僅在於這些將領的犧牲,更在於那些英勇奮戰的宋軍兵士,都葬送在了朝堂上不理智的北伐欲望之下。


    他有時候想想,當時對夏竦提出北上威逼燕雲的計劃,到底是對是錯,可若不是那個計劃的成功實施,河西之戰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過去的事情再後悔也是徒勞,關鍵是接下來該怎麽做,狄進定了定神,直接問道:“漢臣,你當如何?”


    狄青同樣很快壓下悲傷,悶聲道:“兄長這幾個月的準備,我已領會了,就是練兵,練一支可以突襲遼人的騎兵,關鍵時刻派上大用!”


    借助趙稹施加的壓力,河西的兩位長官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最終成功地組建起了一支精挑細選的河西騎兵。


    共五千之數,其中漢人不足八百,其餘都是精挑細選的番人將士,不僅戰力強橫,而且性情乖順,心向宋廷,妻兒老小都有賞賜,也即約束,每人則能換騎三馬,軍備精良。


    隻因那位宣撫使每作一次妖,番人各部就得掏出一些來,先是戰馬、良駒,其後是騎術高明的部族勇士,最後連軍械都用上了。


    不過令各部安心的是,這支軍隊的成立並沒有白白為朝廷效命,反倒是收獲頗豐,狄青率軍北上黑山,成功地剿滅了數個阻卜部落,將戰利品收迴後,分毫未留,全部賞賜下去,頓時引得一片歡騰。


    有鑒於此,這支西軍起初的目標,是黨項人瞧不起的阻卜人,後來膽子越來越大,胃口越來越貪,連契丹貴族麾下的地盤也不放過了。


    “我宋軍終於有一支可以長途奔襲的騎兵可用了!”


    所以作為這支騎兵勁旅的直係長官,狄青才會發出這樣的感慨,沉聲道:“遼國並無山川險阻,我可北上遼西,甚至直取中京!”


    由於燕雲十六州被遼國奪取,宋朝失去了北方的山川屏障,防守一直十分艱難,事倍功半,但反過來看,遼國對於宋朝也基本沒有像樣的天險阻隔。


    換成前唐,遼帝敢行“四時捺缽”,帶著文武官員,在國中分四季逐水草而居,那早就是頡利可汗的下場,被抓去長安跳舞了,也就是欺負宋朝的騎兵拉胯,遠不如契丹鐵騎,才能這般放肆。


    而現在,剛剛收複不足一年的河西,就能拉出一支精銳騎兵,是各方都沒有想到的。


    這是一個機會!


    一個騎兵縱橫馳騁,展露鋒芒的機會!


    “此次北伐失敗,十年之內,想要奪取燕雲已是無望……”


    不過狄進要的不是熱血與豪情,而是戰前冷靜的敵我分析:“但北伐軍的局勢是否無法逆轉?”


    “當然不是!”


    狄青毫不遲疑地道:“如今燕雲之戰,我軍固然慘敗,但遼軍的損失也不輕,他們此次是真的慘勝,劉將軍如今還在困守涿州,蕭孝穆的大軍被其牽製,四麵合圍,不敢有半分鬆懈,如果能解了遼軍之圍,退守三關,便可重新與遼人形成南北對峙之態……”


    狄進又問:“除此之外,我方還有何援助?”


    狄青再度迴答:“遼東大延琳已死,然其麾下十萬起義軍,不可能就這般煙消雲散,遼西的阻卜人可用,這群韃子桀驁難馴,對於契丹的不滿積蓄已久,發動的叛亂也不止一迴,此次依舊可以策動!”


    從阻卜人的身上,也能一窺未來蒙古的兇悍,那群韃子之前嚐了些甜頭,絲毫沒有感恩之心,直接來掠奪榷場財物,被狄青領兵屠了幾個部落後,終於老實了,跪倒在麵前,希望通過榷場交易到鐵器與茶葉。


    “好!”


    狄進讚許一笑:“此番出征,最關鍵的戰略是什麽?”


    狄青如今已是熟讀兵書,再非吳下阿蒙:“圍魏救趙!逼得遼軍主力迴防,讓涿州主力得以脫困,河北得以喘息!”


    “不錯!但更關鍵的,是隨機應變!”


    狄進搖了搖頭,正色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不會對你下達任何命令,隻會讓機宜司將前線的戰報第一時間匯總到你手中,再為你後援,免除後顧之憂!你率這五千騎兵入遼,一切放心大膽地去做!”


    “但你要記住,如果不能滅了對方的國祚,一勞永逸,那麽戰爭就是政治的延續,此番縱橫馳騁疆場的目的,不是殺多少遼人出氣,而是要讓遼庭上下知道,我朝能滅西夏,絕非偶然,如今擁有的騎兵,更可以讓他們膽寒,逼迫遼庭打消南下攻滅我朝的幻想!”


    “此舉便能挽救河北數百萬生靈,避免他們陷入連綿戰火之中,那才是符合現狀的戰略目標!”


    “是!!”


    聽到這裏,狄青目露堅毅,重重抱拳:“相公,末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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