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才奉命退下了。


    於朝局爭鬥中學到寶貴經驗的同時,又不免有些遺憾。


    宣撫使的地位太高了,作為幕僚,他何嚐不希望這位輔佐的相公,能在河西擁有這等一言九鼎的無上權威。


    而主動退讓的結果,就是不知朝廷會安排哪一位重臣來此。


    若是如杜相公那般,上下默契的,自是皆大歡喜,倘若是來一位保守頑固的老臣,難保不會有所矛盾啊……


    相比起來,狄進並不操心這等自己掌控不了的人事變動。


    事實上說得不客氣些,以他如今在邊軍和黨項人中積累的威望,他來當宣撫使,除了朝堂資曆不夠外,完全可以站住腳,在河西說一不二。


    換一位指不定都沒有親自經手過兵事的宰執老臣過來,那就完全不是一迴事了。


    土皇帝?


    要看他允不允許!


    所以與其操心那種頂頭上司是否不合心意,需要調教,還不如想一想這個寄信的敵人。


    “‘司靈’……”


    “司命……司伐……司靈……都是神話中的稱唿……”


    在古老的楚神話裏,司命的地位極高,分大司命和少司命,大司命主管人的生死,少司命主管人的吉祿,在楚文化的神明體係裏,沒有在其之上的神。


    而“司伐”和“司靈”,則是“司命”麾下的屬神,左右輔佐。


    按照這樣的取名規律,這三位一開始就聯係緊密,甚至要極其信任,知道彼此的真實身份。


    相比起來,“組織”的其他成員,別說“司命”的真實身份了,連這位是男是女,多大年紀都不清楚。


    從這個角度來看,恰好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個層次。


    一個層次是“錦夜”“杜康”“陷空”“長春”“禍瘟”等稱號人員……


    個體鬆散,沒有絕對的高下領導之分,誰也不服誰。


    另一夥則是以“司命”為首,“司伐”“司靈”相輔。


    這個小團體高度緊密,是“組織”的絕對大腦,絕大部分的稱號人員也都服從於“司命”的調遣。


    至於之前跟“錦夜”所言,“司伐”架空了“司命”,說實話那真是審問技巧,並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點。


    狄進目前更偏向於,“司命”默認了兩位副手的行為,而以皇城司的身份重迴朝廷,接觸到中樞的執政者,絕不是“組織”的最終目的,隻是計劃裏的一環。


    “線索太少,動機不明,但這幾位的形象倒是清晰了些!”


    “‘司伐’推動的天命神石,女主當國,就體現出深諳朝局的特點。”


    “而今一計不成,再施一計,‘司靈’如果真的想要通過此事,令我左右為難,甚至拿捏把柄,那有一個條件必須達成,與如今的朝臣有著緊密的聯係!”


    “這樣一來,才能在關鍵時刻,將不利於我的證據及時遞去京師,在朝堂上揭露出來!”


    民告官,與官員彈劾官員,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難度。


    如果狄進按下信件,並未追查野利一族與“組織”曾經的生意往來,那麽民間有人舉報,隻能先將消息遞給某一位禦史,再由禦史進行彈劾。


    有鑒於如今在禦史圈子裏鼎鼎有名的公孫策,是狄進的至交好友,而禦史中丞晏殊,也一向欣賞他的詞作,哪怕風聞奏事盛行,可以不講證據,隻聽流言,想要通過這條路彈劾狄進,也是幾乎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可如果是官員直接握有證據,在合適的時候拋出,朝廷再讓禦史台跟進調查,那便是另外一迴事了。


    公孫策得避嫌,晏殊也必須保持不偏不倚的態度。


    所以狄進在拿到信件,確定對方的招數後,馬上意識到,如果“司靈”不是單純的恐嚇,就必須滿足一個條件。


    朝中有人!


    “按照這條線索分析下去,‘司伐’和‘司靈’不是準備迴歸朝廷,而是已經在朝堂上有了靠山。”


    “這個人的地位不會低,否則無法參與到太後袞服祭祖的事件裏,更不可能影響我在河西的地位……”


    “問題來了,朝廷命官為什麽要在這個關頭,服從“組織”的命令呢?”


    如果說起初加入,是不知這個勢力的危害性,當女主當國的祥瑞事件發生時,傻子也知道不對勁了,更別提接下來“組織”還會利用這個人彈劾自己,那就是往絕路上逼。


    事實證明,“組織”那麽多人背叛了,連專門清剿叛徒的“錦夜”都“背叛”了,“司靈”憑什麽認為對方會乖乖就範?


    要麽藥物控製,身不由己。


    要麽……


    “去將雷提點請來!”


    很快雷濬入內,聆聽完畢後,有些愕然:“調查罪臣的親眷?這些人難道還能興風作浪?”


    “難說……”


    狄進主要是想起來一件事。


    曆史上,劉娥在明道二年下令大赦天下,將乾興元年,即這位太後臨朝以來的貶死之人,包括寇準、曹利用等宰執重臣,都恢複舊有官職,甚至將還活著的丁謂,從貶黜的遠地內遷。


    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明道二年是劉娥病逝之年,那時已經重病的太後,發發善心,寬恕了老對頭們,也算是為自己積德,並不奇怪。


    可如果這件大赦的背後,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推進和交換呢?


    這種原因就不可為外人道了,狄進也確實沒有任何證據,隻能換一個理由:“‘司伐’和‘司靈’近來的作為,沒有耳濡目染的成長環境,很難有這樣的見識,罪臣親眷之前也被“金剛會”利用,這些家學淵源,但獲罪牽連,無法一展宏圖大誌的人,不得不防!”


    雷濬隱隱覺得,這位應該是有什麽關鍵的線索沒說,當然上麵不說的,作屬下的絕不能問,立刻道:“請相公放心,下官定全力追查。”


    狄進接著問道:“這件事要在京師詳查,可有困難?”


    雷濬想了想機宜司目前召集的人手分布,迴答道:“罪臣親眷的案錄調取,搜尋他們是否在所居之地,還得不驚動賊人,恐怕要耗時日久,人手也不夠……”


    狄進道:“調取搜尋確實麻煩,不過不驚動賊人,倒是沒有必要,恰恰相反,你們要讓這個消息在機宜司內傳播開來!”


    雷濬目光一動:“相公之意是……打草驚蛇,引蛇出洞?”


    “不錯!”


    狄進道:“大膽地嚐試,即便沒有收獲也無妨,想要抓捕這樣狡詐的賊人,不可能次次都有成果的。”


    “是!”


    雷濬行禮退下,即刻去辦差。


    對於賊人的身份是否與罪臣親眷有關,狄進其實並沒有把握,一個個搜尋,天南地北,尤其是那些獲罪被貶至南方瘴氣之地的,若是真的中途逃走,當地官吏隱瞞不報,想要查到,非數年之功不可,到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但做賊心虛,如果“司命”三人組裏麵,真有這樣的人員出身,說不定會對機宜司的行動,有超乎尋常的反應。


    當然,這件事的迴應不會有那麽快。


    快的是朝廷的任命。


    河西路定了。


    兩府經過討論,出於山川地理的考慮,重新劃分了陝西四路的範圍,將銀夏之地歸到陝西境內,而由七百裏瀚海起往西過興慶、甘凉直到玉門關,則被劃定為河西路。


    這些都是初步劃分,後麵肯定還有更加精細的變動,關鍵在於,各地的州縣基本延續西夏時期,不作大的改動。


    這就是《安西新政》裏的建議,一動不如一靜,延續以前的行政劃分,讓河西的各族番人覺得上麵換了個頭領,但對自己的生活並沒有產生多大的影響,物資交易反倒更方便了,因為不再需要榷場,他們自個兒就成宋人了,當然會擁護新的統治。


    隻要西夏初滅的一兩年內,不發生大規模的動亂,那後麵就算是想亂,也成不了大氣候了。


    狄進的差遣,則由知麟州兼河東路經略安撫緣邊招討副使,改為知興州兼河西路經略安撫都總管司公事。


    這個任命說明了兩點。


    第一,朝廷肯定了狄進在此次收服河西裏的功績,並且讓他繼續留在河西,穩定大局,知興州就是最好的體現。


    這裏是黨項李氏花費二十多年心血,特意營造的政治中心,在接下來也會成為河西路的路治所在。


    第二,朝廷應該是有意命一位重臣,代天傳詔,宣撫河西。


    不然的話,狄進不該會是河西路經略安撫都總管司公事,這個差遣是一路軍政長官的副職,相當於二把手,常設的還有經略安撫使壓在上麵,不常設的就是宣撫使了。


    顯然朝廷也擔心直接給他經略安撫使之位,到時候跟宣撫使起了衝突,宣撫使說不定都壓不住他。


    現在給個副職,哪怕是知興州,與宣撫使也差著兩級,中間還空著一位經略安撫使,既明確了上下職權,又能吊著他,講究頗多。


    狄進對此笑笑。


    這份笑容頗為玩味。


    真心的笑容,隨後出現。


    因為繼朝廷的宣詔後,第一批任命河西的官員也穿過茫茫瀚海,抵達了興靈。


    他未來的執政班底,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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