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相公上書,擬正式分陝西為秦鳳,涇原,環慶、鄜延四路,再有諸位能臣,分領四路軍事……”


    趙禎看著手中的奏劄,抿了抿嘴,神情有些複雜,但最終想想,還是點了點頭:“甚好!”


    張美人被查出身孕時,正趕上對夏用兵的關鍵前夕,當時李德明還未率兵打過來,如今李德明於三川口大敗,灰溜溜地逃迴河西,張美人也未有小產之類的風波,已是接近臨盆。


    終於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趙禎喜悅之際,卻又按捺不住雙喜臨門的渴望。


    他希望速戰!


    攻入夏州,盡取河西之地,由此打通與西域的商道,再開絲綢之路!


    到那時,宋的國力勢必日漸強盛,麵對北方遼國,也不必瞻前顧後,可以再行北伐之事,收迴燕雲十六州!


    不過一來這等軍國大事,依舊是太後劉娥作主,而這位大娘娘似乎並不看好速戰,二來出於對狄進的信任,趙禎心中多少有些矛盾,既想要一戰功成,又擔心前功盡棄……


    而現在,呂夷簡正式表態了。


    從陝西分路開始。


    對於西北之地分為四路的想法,朝堂之上早有討論,範雍、夏竦和劉平奉命前往西北經略時,其實就有了四路的職權劃分。


    不過那個時候,也沒想到能一戰把李德明打得丟盔棄甲,這般淒慘,如今不是西北要防守,而是考慮著是否殺入西夏境內,顯然是不需要這麽細分陝西的,反倒未來可以將河西的土地重新迴歸陝西的治下。


    所以明眼人都知道,呂夷簡這個時候上奏此策,顯然是堅定地支持“和黨項,滅李氏”的戰略不變!


    當然,一旦諸路正式劃分,官員任命勢必要有所變動,呂夷簡身為宰相,對此也有了舉薦人選。


    範雍依舊知延州、夏竦則由永興軍轉為知秦州、高繼勳知渭州、狄進知慶州,四人分兼四路都部署司事,分領四路軍事!


    範雍和夏竦自不必說,如今前線坐鎮的老將裏麵,威震西陲,能止吐蕃黨項小兒啼哭的是曹瑋,但還有一人在軍中能與之分庭抗禮,正是高繼勳。


    高繼勳的父親高瓊,在趙光義任京兆尹時,就於其帳下做貼身侍衛,屢從征伐,趙光義在高梁河當車神時,斷後的就是高瓊,自是大力提拔,十分厚愛,後來在澶淵之戰時,高瓊作為禁軍將帥,代表軍方支持宰相寇準,力勸真宗親征,也正是真宗沒有縮在後麵,親臨前線鼓舞士氣,戮力破敵,遼軍才在澶州城下吃了大虧,這位軍中老將的功勞不容否定。


    高繼勳當年也在寒光嶺之戰以少勝多,大破遼軍,當然這位最有名的還是他的親孫女高滔滔,曆史上的英宗皇後,“女中堯舜”。


    高繼勳如今七十歲了,年紀比曹瑋還要大,但身體卻比曹瑋好上不少,當然想要上陣殺敵是肯定辦不到的,不過坐鎮渭州,確實是上佳的人選。


    至於最後的知州,更是讓趙禎最滿意的。


    在這位官家看來,狄進固然年輕,在軍中又無資曆,但無論是出使遼國,令黨項李氏沒了那最大的靠山,還是《定邊十策》的高瞻遠矚,亦或是一力舉薦劉平作為主帥,都在前線早有了深刻的影響,此番出任西北,正是大好時機。


    所以無論是攻是“和”,派狄進去前線總沒錯。


    呂夷簡此前舉薦《洗冤集錄》,正是慧眼識珠,如今成為宰相,更是越來越知人善用了。


    隻不過隨著對政事的越來越成熟,趙禎也很清楚,自己的喜惡終究不能淩駕於朝堂之上,不合時宜地破格提拔,反倒害了自己看重的臣子。


    因此哪怕呂夷簡舉薦狄進,他也要關注一下其他宰執的反應:“兩府對此有何見解?”


    張茂則靜靜地立於身後,將打探到的消息告知:“稟官家,政事堂內,確有不同之見!”


    趙禎目光閃了閃,低聲道:“王相?”


    張茂則低聲道:“王相之意,慶州是邊地要郡,直麵黨項,為求軍政穩定,狄修撰不可為知州。”


    換成以前,趙禎會不高興,但此時隻是淡淡地道:“王相所慮乃是正理……”


    宋夏邊境有三條交通要道,子午嶺與黃龍山之間的延夏道、子午嶺以西的環慶道、龍山兩側的涇原道。


    在這三條主要道路上,以延夏道上的延州,環慶道上的慶州與涇原道上的鎮戎軍最為重要,終北宋一朝,這三大重鎮,就多為重兵戍守的戰略要點。


    其中慶州有山川險阻,北控旱海寧夏一路居要之地,東接延慶水,盡管穿越沙漠瀚海有很大困難,但商旅仍然絡繹不絕,同時此路也是軍隊攻入西夏境內的重要糧道。


    曆史上範仲淹就是鎮守在慶州,在戍邊期間還寫下的著名詞作《漁家傲·秋思》,“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後來範仲淹的兩個兒子範純仁和範純粹,也全然不怕北地的風沙苦寒,父子兩代、兄弟兩人四度出任慶州知州,可謂佳話。


    但現在如果將狄進安排到慶州,與範雍、夏竦、高繼勳平起平坐不說,手中還捏著進入沙漠瀚海的糧道命脈,地位之高可想而知。


    哪怕他是提出《定邊十策》戰略的臣子,這份任命也遭到了王曾的反對,一句年輕不足以在軍中服眾,難以調遣那些驕兵悍將,就是確切存在的阻礙。


    不過趙禎固然認可了王曾的持重之言,卻沒有為此動搖,反倒提出了解決之道:“狄卿在軍中雖無威望,然劉卿是他一力舉薦,慶州軍務,可令劉卿輔之!”


    張茂則道:“呂相亦有此言,陳樞副則提出,讓劉將軍出知慶州……”


    趙禎目光閃了閃,微笑道:“王相不會舉薦劉將軍的~”


    劉平挾大勝李德明之勢,威震黨項,如今是西北邊軍的一杆旗幟,倘若命劉平坐鎮慶州,誰領兵攻入西夏境內呢?無形中不是反倒讚同了“和黨項,誅李氏”的長久之策了麽?


    換成以前,趙禎或許會被表象迷惑,但此次他立刻反應過來,呂夷簡的這一手實在高明,讓不讓狄進知慶州,對於支持速戰的官員來說,都很難辦。


    甚至於,當王曾和呂夷簡開始爭慶州知州人選時,就落入了下風,這意味著在陝西四路的劃分上,兩府已經達成了一致,無形中戰略的平衡已經向著呂夷簡一方傾斜。


    看清楚這層,趙禎不急了。


    對於執掌國家的官家來說,當兩府內部產生不同意見時,恰恰是最不用著急的時刻,做裁斷者遠比直接下場與臣子爭鋒要好,這是他在大娘娘身上切實領悟出來的。


    所以對於王曾和呂夷簡兩位宰相的爭鋒,劉娥穩坐釣魚台,趙禎同樣平靜地予以旁觀。


    當然,國家大事不能耽擱,前方戰機同樣拖延不得,政事堂內的爭端還是不斷傳入耳中。


    果不其然,王曾很快也意識到自己的失策,但事已至此,狄進和劉平都不能為慶州知州,他權衡利弊之下,還是提出了一個新的人選:


    “王相舉薦夏守贇,任陝西都轉運使,知慶州!”


    ……


    “夏守贇?於王相而言,這確實是一個穩妥的人選!”


    太平坊的家中,狄進和公孫策在大堂內對坐,悠閑品茶。


    準確的說,是處於風波中心的狄進十分悠閑,公孫策喝了幾口茶,見到對方如此態度,就有些不淡定了:“仕林,你難道不願去前線?”


    狄進道:“願意!我要斷了李氏在黨項的根基,這才是真正消滅西北邊患的辦法!”


    “那我們該出手了啊!”


    公孫策沉聲道:“這位夏將軍論資曆,可是能入樞密院的,當年還跟李繼遷交鋒過,王相將他請出來,這是要徹底堵死你去西北的路!”


    狄進知道,夏守贇是真宗的潛邸舊臣,從小還在宮中被養過幾年,真宗繼位後,為右侍禁,當年李繼遷反叛朝廷,夏守贇出使綏州、夏州,防備黨項人侵略邊境,之前也上書過頗有見地的平邊方略。


    狄進更清楚,這個人在曆史上是繼範雍後,二代鎮守西北的軍事長官,與他一同調任西北的,便是範仲淹與韓琦。


    不過夏守贇的下場,比起範雍更慘。


    範雍至少是不敵李元昊的算計,吃了敗陣,無奈被調離,夏守贇雖然是武人出身,但或許是起點太高,平日裏養尊處優慣了,到了第一線任命,竟然引起了麾下士卒的輕視,完全無法服眾,很快就遭到撤換……


    不過也有一說,是夏竦使手段擠走了夏守贇,由此成為了西北一路的最高長官。


    然後好水川一戰,由於大將任福的貪功冒進,李元昊再度全滅宋軍,得勝後投靠西夏的張元吳昊得意不已,留下了著名的“夏竦何曾聳,韓琦不足奇”,嘲諷宋軍,夏竦也被免職,調迴了京師。


    實際上,夏竦在西北一地的治理極有建樹,不是敵人幾句口嗨能夠抹去的,隻是這種口嗨往往傳播得極廣,不了解的人,還真以為夏竦和韓琦在此戰中都是廢物一樣……


    如今宋夏戰局已有了顛覆性的變化,但朝堂上論資排輩,適合去西北的還是那麽些人。


    王曾舉薦夏守贇任慶州知州,就很明顯是綜合考量後的抉擇。


    範雍、夏竦、高繼勳、夏守贇,兩文兩武,皆是資曆出眾的老臣,又把劉平空了出來,進可攻,退可守。


    在這個陣容麵前,狄進作為後進晚輩,即便去了前線,也沒什麽話語權可言了。


    王曾固然被呂夷簡打了個措手不及,但緩過神來後,安排依舊穩狠準。


    換成旁人,或許就要勸好友避讓一二了,公孫策卻同樣對這位有著深深的信心,同時很不忿這種高層決策:“此番滅李氏,定河西,關乎我國朝偉業,朝堂上卻要一味論資排輩?難道那些黨項蠻子,還在乎我朝派去邊地的,是兩朝重臣還是三朝老臣?我一向敬重王相為人,然此番他錯了,首相行差踏錯,於國更有大害,禦史職責所在,不得不諫!”


    狄進知道,公孫策準備開噴了,他卻不希望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禦史言官開始各站一方,開始互相彈劾對方支持的宰執重臣,那樣是朝著黨爭演變了。


    所以他取出一份從前線傳迴的副本,遞了過去:“這是機宜司從前線傳迴的戰報,正本已經送入政事堂,明遠過目無妨!”


    公孫策打開後,匆匆看了,神色頓時凝重起來:“河東豐州有西夏斥候蹤跡?李德明莫不是還要寇邊?”


    “很有可能!”


    狄進微微點頭:“李德明性情隱忍堅毅,他此番戰敗,卻也不會坐以待斃,侵邊河東,是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辦法!”


    公孫策奇道:“河東的地形遠比陝西崎嶇難行,更不適合大量騎兵施展,夏軍連陝西都攻不下,憑什麽進攻河東?”


    “若論整體地勢,河東確實比陝西更難攻打……”


    狄進解釋:“但河東一帶的豐州、麟州和府州,與黨項領地靠近,鎮守那裏的禁軍遠不如西軍精銳,而居於那一帶的番人,對於西夏更加親近,最關鍵的是……遼軍的影響力到不了陝西,卻可抵河東!”


    公孫策變色:“遼人會背棄盟約,相助西夏,攻我河東?”


    “那倒不至於!”


    狄進搖了搖頭:“遼主並不願興兵南下,一貫希望坐山觀虎鬥,在得知李德明要對河東不利,一定會讓遼軍按兵不動,甚至隱隱對我朝采取威逼之勢,讓我們與西夏鬥得更加慘烈!”


    公孫策冷靜下來,思索片刻,沉聲道:“這確實麻煩,李德明當真難纏,先帝不該予夏人壯大的機會啊!”


    “倒也不必太過抬高敵人,在我看來,單就軍事方麵,李德明遠不及其子李元昊那般果斷!”


    狄進道:“如果是李元昊,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派出斥候,入河東探聽消息,而是會集結黨項部曲,殺河東一個措手不及!”


    公孫策卻覺得正常:“李德明此前在三川口慘敗,總要安撫麾下各族,哪能如此快地集結軍隊,再度大舉入侵?”


    “這就是李德明的顧慮了!對外發動戰爭,本就是轉移內部矛盾的上策,這才是最好的安撫!”


    狄進道:“此人統治夏州二十多年,區區一場敗陣,還不至於威望盡失,但他瞻前顧後,一方麵要顧忌河西境內的穩定,一方麵又想借遼人之勢威逼我朝,反倒錯失了最好的時機,現在別說他能否成功入侵,我甚至有幾分把握,讓這第二場侵邊之戰打不起來!”


    公孫策完全明白了:“仕林,你要去河東?”


    狄進微笑:“不錯!陝西局勢已定,和黨項,滅李氏的策略,從河東開始正式執行!”


    ……


    “河東!”


    政事堂內,王曾放下前線奏劄,看向對麵那位同僚,眼神裏閃過凝重與忌憚。


    王曾和呂夷簡此前的關係一直很好,呂夷簡當年知貢舉的恩師王旦,也曾提拔過王曾,丁謂作威作福之際,兩人也是處於同一戰線,與那等佞臣抗爭到底,而自從呂夷簡入兩府後,也不止一次支持過王曾的決策。


    但王曾沒想到的是,呂夷簡正式為相後,居然如此快地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麵,毫不掩飾地開始爭鋒相對。


    更令他頭疼的是,好不容易將陝西那邊的局勢穩定下來,讓呂夷簡支持的狄進插不上邊,這河東怎麽又橫生枝節了?


    果不其然,當機宜司的奏劄在宰執手中轉了一圈,呂夷簡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李賊欲聯遼人之勢,侵我河東之地,諸位可有應對之法?”


    堂內一片安靜,都在消化這突如其來的變數。


    至於應對,還真的難辦!


    西夏不怕,可遼人也集結了軍隊,在邊境虎視眈眈啊!


    眼見眾人不應,呂夷簡接著道:“老夫倒有一個人選,狄進狄仕林,他本是河東並州人士,此前出使遼國,屢屢挫敗夏人陰謀,最終迫使遼帝在各國使臣麵前對夏用兵,倘若此番遼人蛇鼠兩端,自可由他出麵質問,遼主何以背信棄義,賢名盡喪!”


    別說王曾,其他老臣都麵麵相覷,驚於這份峰迴路轉。


    與範雍、夏竦、高繼勳平起平坐,爭奪陝西前線的戰爭話語權?


    不!


    事實證明,那個人準備獨領一路!


    偏偏相比起陝西的局勢,可以論資排輩,河東的局勢又不同了,極有可能要同時麵對遼國和西夏的聯手威逼。


    即便放眼朝堂,資曆為重,也沒有人比屢次應對遼人和提出《定邊十策》的狄進,更加合適的官員!


    因此在首相王曾的沉默下,新相呂夷簡緩緩起身,斬釘截鐵地道:“前線戰況,瞬息萬變,不可拖延,兩府當向太後與官家舉薦,太常丞、三司鹽鐵判官、史館修撰狄進,知河東路麟州,兼本路經略、安撫、緣邊招討副使,對遼急事不及奏報,可便宜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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