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大堂。


    一名名官員魚貫而入,小心翼翼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近來風波不斷,先是彌勒教的信徒頻頻被捕,連衙門的差役都不例外,前幾日又傳出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新上任的郡守丟了八歲的嫡子。


    雖然對方沒有在官方層麵上聲張,也沒有調用太多的衙門人手在全城搜查,但呂家護衛在驛館附近鬧出偌大的動靜,自然瞞不過當地人。


    有的官員麵沉似水,有的官員眉頭緊鎖,有的官員則恨不得縮到椅子下麵,誰都看不見自己。


    眼見接近了約定的時辰,兩把主官的椅子還是空著,眾人更是不安地移了移屁股,氣氛越發緊張起來。


    “諸位,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我等還是議一議吧!”


    終於,有人還是開了口,正是錄事參軍何金水。


    眼見何金水的目光望過來,節度判官楊泌昌和節度推官鄭茂才的眼神卻下意識避讓開去,尤其是後者一貫響亮的大嗓門都聽不見了,神色反倒有些泱泱。


    何金水臉色微沉,正要開口,一道刺耳的聲音卻響了起來:“早該議了!”


    眾人的視線唰的一下望了過去,落在座次最靠後的司理參軍胡瑞身上。


    而不待大家反應,胡瑞已經站起身來:“何知錄,州衙上下哪個不知,兗州兵事是由你這位錄事參軍掌管的,賊匪王雄的人手在兗州各地劫掠,殘害了多少百姓,你多年來不聞不問,如今呂郡守之子都遭擄掠,你此時才要議一議,不嫌晚了麽?”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語一出,眾皆失色,官場上這等撕破臉皮的言語實在是少之又少,哪怕早知雙方不合,但一上來就針尖對麥芒,也實在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何金水同樣怔住,臉色止不住地變了,下意識地就要起身,但身子剛剛抬了抬,又重新坐了迴去,沉聲嗬斥道:“胡司理,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胡瑞炯炯有神的雙目直直地瞪了過去:“你為錄事參軍,我為司理參軍,皆是州衙屬官,且不說你並非我上官,即便是郡守失責,也當直言不諱!何知錄,伱該起身與我說話!”


    何金水穩穩地坐在位置上,不屑地冷哼一聲,楊泌昌見局勢不對,終於開口:“胡司理,出了這等要案,大家的心情都很急切,然驛館那邊到底是何人犯案,還未有定數,你一口咬定是惡匪王雄,會不會有所偏頗?”


    如果這個都是偏頗,那對何金水的指控當然也是偏見,然而胡瑞斷然道:“王雄禍害州縣,為惡一方,一日比一日猖狂,兗州之地,若說誰敢做出這等膽大包天之舉,首推此獠!楊節判,若是此賊真與知州之子被劫一事毫無關聯,我自當上書請罪,絕無二話!可若真是此獠犯了大案,何知錄瀆職坐視,放任賊人為禍,又該當何罪?”


    “不對勁!這人突然有了底氣!”


    楊泌昌敏銳地察覺到不對,閉上了嘴,還朝著鄭茂才微微搖了搖頭。


    何金水則不得不迴應,連職務都不稱唿,直接點名道姓:“胡瑞,你不用在這裏惺惺作態,郡守之子在驛館丟失,我等州衙官員,皆有推脫不了的過錯,你便是說的再多,也撇不開自己的責任!”


    這句指責實在歹毒,但堂中其他官員的臉色也難看起來,怎的你倆衝突,把我們都牽扯進去了呢?


    楊泌昌和鄭茂才更知道,何金水是在表達不滿,三人一直以來都是共進退,剛剛如果一起出聲,早就把邊緣化的胡瑞給壓下去了,哪裏能讓一個小小的司理參軍在堂中放肆?


    可真不行啊,這胡瑞腰杆硬了,背後怕是有人!


    “挺熱鬧啊!”


    果不其然,不待胡瑞再度反擊,伴隨著沉穩的腳步,一道宏亮的聲音傳入堂中。


    眾人麵色一緊,齊刷刷起身,方才屁股好似黏在椅子上的何金水,也唰的一下站了起來,迎著那道走入的身影:“狄同判!”


    高高在上的郡守之位依舊空著,狄進來到同判的位置前,也不坐下,轉身看向眾人,眉宇間孕育著雷霆之怒:“你們這份熱鬧勁,若是用來擒賊,兗州還會是如今的局麵麽!”


    包括何金水在內,都垂下頭去,不敢應聲。


    發生這等大事,主官震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他們此來也做好挨罵的準備,但狄進接下來的話語,就令眾人齊齊變色:“賊人膽大包天,擄掠知州之子,呂郡守全權委托本官剿匪之責!匪賊王雄,必須清剿!”


    何金水抿了抿嘴,率先道:“狄同判容稟,王雄膽敢流竄地方,無惡不作,亦是知曉州衙兵丁稀缺,器械不備,若要大動幹戈,必然是動用禁軍,然此事已有先例……徐州之地,盜匪橫行,徐州郡守命禁軍剿之,卻不顧州衙財力困厄,為討匪賊,強增百姓賦稅,以致於民怨沸騰,破家之民反倒投了賊人,使其勢愈發壯大!”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希望得到別人的附和,但楊泌昌和鄭茂才就像是斷氣了,連個唿吸聲都聽不見,何金水隻能接著道:“州衙上下,皆盼早日剿滅王雄,然為求地方安定,不得不慎之又慎,望狄同判三思!”


    狄進聽完,看向堂中其他官員:“諸位也是這般想法?”


    之前沒有人敢附和何金水,這時也沒人敢附和他,除了胡瑞得過吩咐外,其餘人眼觀鼻鼻觀心,好似一尊尊立著的泥雕木塑。


    狄進看著沉默的官員,怒氣反倒消失不見,用一種平靜的聲音開始講述:“京東路不比其他地方,齊魯之地,民風彪悍,曆朝曆代皆有賊匪之患,如王雄這樣盤踞山林的匪賊,在兗州有,在徐州有,在其餘州縣也有……”


    “當然,那些地方的山匪是不是有弓弩甲胄,是不是讓地方衙門退避三舍,有些人或許有意忽略,反正都有賊子,都沒清剿幹淨!”


    “這便好辦了,地方上的政績,本就不以剿匪多少論高下,而是要興農勸學,治事養葬,如今又都有賊匪,哪怕王雄的氣焰越來越囂張,也可坐而視之!”


    眾人越聽越是心驚,頭越垂越低,然後果不其然,這位同判的聲調陡然上揚:“今日他敢派人擄掠知州之子,明日他就敢殺官,是不是等著日後,王雄帶手下占了州衙,扯起反旗,你們才捶胸頓足,後悔不迭啊?”


    聲音迴蕩,噤若寒蟬。


    何金水不敢吭聲了,心裏也恨不得王雄趕緊死在某個犄角旮旯裏,不再興風作浪。


    此賊隨著勢力膨脹,越來越不知天高地厚,是真的不將衙門放在眼中,這迴綁架郡守之子,可以說將兗州的天捅了一個窟窿,如果呂夷簡認栽不宣揚,還能勉強補上,但瞧著現在這位同判的意思,哪裏是不聲張,分明是要借題發揮!


    但何金水又有些不解,對方說要清剿王雄,到底是裝腔作勢,為了進一步削弱他們這些當地官員的威望,還是真的有這個意思?


    答案很快揭曉,狄進的目光落了過來:“何知錄,州衙能調用的人手,共有多少?”


    何金水麵色微變,但迴答得很快:“州衙弓手三百七十四人,各縣可調集的弓手在八百人左右。”


    國朝各州縣的弓手數目並無規製,而是按照當地情況來定,一般來說,弓手多的地方,必然是賊盜也多,衙門不得不從青壯百姓裏麵雇傭人手,保衛鄉裏,曆史上仁宗朝就有“如聞京東西盜賊充斥……增置弓手”的記錄。


    由此可見,兗州有千人以上的弓手隊伍並不多,而狄進明明擺出大動幹戈之勢,卻又沒有真正的動員全州上下:“瑕丘為州治,弓手一並調集,其他各縣不要打擾,以維持當地安定為主!”


    何金水道:“是!”


    狄進道:“此番剿匪,幹係重大,諸位身為州衙官員,皆有要務在身,聽從安排!”


    “是!”


    足足一個時辰後,眾人才神色各異地從大堂離開。


    何金水想要與楊泌昌、鄭茂才對個眼神,發現這兩位眉頭緊鎖,神色匆匆地離去,不由地暗哼一聲。


    別看大家噤若寒蟬,其實多少有幾分裝模作樣,畢竟屬官就是要配合上官,哪怕背地裏陽奉陰違,表麵上也得唯唯諾諾,遵從官場的規矩。


    可話又說迴來了,如果這位同判真的收拾了王雄,那威望就徹底立起來了,接下來指哪打哪,州衙上下恐怕沒人敢反抗。


    “要不要通知一下王雄?”


    這個念頭自腦海中閃過,立刻就被何金水否決:“不!此人信誓旦旦,或許就是計策,等著州衙的人去通風報信,我萬萬不可中計!”


    定了定神,何金水也邁著匆匆的腳步離開,待得出了州衙,唇角又揚起了一抹譏誚的弧度:“要大張旗鼓的剿匪?配合你便是!我倒要看看,一個入兗州不足半月的同判,如何能將為禍數年的匪患平了!還真當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神人降世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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