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五年。


    三月十八。


    狄青左手兩隻雞,右手兩隻鴨,走入老橋巷中時,咋舌地發現,震動京師的跨馬遊街,瓊林盛宴已經過去了,這裏仍舊排著長隊。


    好在他的架勢比較獨特,沒人覺得這是來登門拜訪的,還以為是采買的仆傭,都讓開一條道,放他走了進去。


    “哥哥!我來了!”


    “你倒是不見外!”


    狄進迎出,看著他的模樣,為之失笑。


    如今的重逢,恰似去年剛來京師沒多久的那會。


    但人卻大不一樣了。


    都當官了。


    正如狄湘靈當時的預期,狄青這位救了官家生母的功臣,在李順容居於後宮沒多久,就被調迴京師京營,並且從一名刺配禁軍,一躍成為正九品的三班奉職。


    這並非幸進,毒害李順容未遂的犯人,在皇城司內被打到血肉模糊,卻死硬地挺到了最後一刻,但他已經被定性為遼人諜探,因此狄青的功勞正是擒拿遼國細作,立下這等功勞,籍此成為有品級的武官,任誰都挑不出刺來,卻也讓無數武人羨慕。


    宋朝的武臣,有許多聽起來很威風,實際上根本沒有品級的頭銜,從高到低分別是:三班差使、殿侍、大將、正名軍將、守闕軍將。


    之前死在客棧裏的董霸,就是正名軍將,曆史上李元昊攻宋時,狄青則被任命為三班差使、殿侍兼延州指揮使,調往前線。


    所以按照原本的人生路線,十一年後,三十歲的狄青都沒能奮鬥出一個品級,如果不是宋夏戰爭爆發,讓他有了用武之地,也就泯然眾人矣了。


    這樣對比,江德明的侄子江懷義能當上三班借職,哪怕是武臣品官中最低的一等,也已經很不錯了,畢竟這人什麽功勞都沒立過,就靠有一個好叔叔。


    而現在,狄青一舉超過從九品的三班借職,直接成為正九品的三班奉職,在官品珍貴的北宋,從九品和正九品之間的差距可不是一丁半點,何止省了十年苦功!


    這還僅僅是開始。


    李順容還念著這位救命恩人的好呢!


    終究是還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狄青難免有些自得意滿,當然無論對軍營裏的河東同鄉如何吹噓,麵對這位一手造就他如今地位的哥哥,都是由衷欽佩的,上門時的態度也恰似以往一般:“哥哥不嫌棄就好,我這迴可不僅帶了雞鴨,還會自己做呢!”


    狄進笑道:“好啊!那我們得嚐嚐你的手藝!”


    事實證明,皇陵確實鍛煉人,在那個物質條件極度匱乏的地方,狄青竟找機會學到了一手不錯的廚藝,加入了幾味特意調製的配料,別有一番風味。


    狄青做得夠多,大夥兒都有份,雷澄和鐵牛就吃得很開心,林小乙則暗暗驚歎於這位的聰慧,如此手藝在正店都能混一份差事了,思索著自己要不要也要培養一下廚藝,但想到如今的職責,又暗暗搖了搖頭。


    公子已經讓他去京師顧覓人力的地方,挑選幾位可靠的仆婢,這顯然是讓他學會抓大放小,不再拘泥於每一件事。


    狄青則是覺得軍營裏的夥食實在太差,如果不能在肉食上多改善些,至少用自己的法子,為同袍多添幾分滋味,果然他當了官後,與禁軍依舊同吃同住,還親自做了幾頓飯,馬上得到了大夥的擁護。


    當然也有他自己愛吃的原因,習武之人可挨不得餓,大快朵頤後,狄青又有些赧然:“早知道帶三隻雞三隻鴨的,被我自個兒吃下去那麽多!”


    狄進笑道:“身為三班奉職,胃口也該比以前更好些,吃的多了,才能練得更好的武藝,來日上陣殺敵!”


    “哥哥就別調侃我了!”狄青摸了摸腦袋,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哥哥可是三元魁首,比起狀元要厲害多了,得當大官!”


    “不是這麽算的……”狄進解釋道:“三元魁首是榮耀,就授官製度來說,還是舉進士第一,並無區別。”


    狄青看了看周遭的人,覺得都是哥哥的心腹,不會有外人在,才低聲道:“我這幾日在外麵聽到了些傳言,官家要給哥哥當大官,卻有高官反對?”


    氣氛微變,大夥兒頓時停下手中的筷子,神色凝重起來。


    狄進並不直接迴答,反倒開始提及前朝:“你們可知道,前唐進士及第,僅僅隻是獲得做官的資格,還要進行吏部銓選,通過各項考核,再等到官職空缺出來,才能授官任職……”


    “這個過程中,免不了充斥著上下打點,高門大族出身的世家子還好說,吏部官員不敢刁難,如果是出身寒門,考中進士,短則兩三年,長的甚至有等了快十年,還沒有一份正式官職的淒慘之人,都是有的!”


    “啊?”狄青難以想象,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好不容易考中了進士,榮耀無比,卻連個官職都沒有,足足等上十年……


    狄進接著道:“這也是前唐官員裏,科舉隻是少部分晉升路徑的原因,就算科舉入仕了,也大都是一些品階低微的閑散小官,即使是狀元,初入仕途也不過是九品官職。”


    “當然進士入仕,證明了自身的才華,不是那些完全靠世家餘蔭的世家子可比,升遷的速度是普遍較快的,因此唐中後期,宰相多為進士出身……”


    “到了國朝,已經沒了這受盡刁難的銓選過程,考中進士後就開始授官,普通進士的主官,一般是從九品的判司簿尉,差遣授予地方官職,如主簿、縣尉、判官、推官、參軍等,而名列前茅的進士主官,授予從八品的將作監丞或正九品的大理評事,入仕即京官。”


    眾人聚精會神聽著。


    他們喜歡公子說這些,能增長見聞,對於許多事情的見解也越來越深刻,不再按照以前簡單的思路分析問題。


    當然,狄進有的話會對身邊人說,有的則不方便明言。


    比如北宋的文官,從高到低,分為朝官、京官和選人。


    仁宗朝前期的文官總數,大概在一萬人左右,其中有八千人左右,是地方上的選人,並且一輩子都是選人,被稱為“永淪選海”,想要由地方升為京官,需要多名高官舉薦,再得到天子召見,才能升為京官。


    進士的優勢在於,他們幾乎天然具備晉升京官的條件,隻要在地方上幹得不差,差不多十年左右,就能進入京官序列了。


    而狀元一開始就注定是京官,現階段前幾名也會授予京官,後麵冗官嚴重了,就沒那麽好待遇了,這一步就省下了別人十幾年宦海沉浮的積累,優勢之大可想而知。


    京官再升到正八品後,成為了朝官,顧名思義就是能參加朝會,麵見天子的官員,這個數目就更少了,文武兩班再加上皇族親貴等等人員,也就幾百個人。


    現在官家是怎麽和大臣起爭執的呢?


    趙禎有意,授狄進從七品秘書省著作郎,直集賢院。


    這就是能見天子的朝官,連館職都安排上了,基本上過個兩三年,升一兩級,賜五品服,外放出去,是能當知州,主政一方的,再積累些地方履曆,迴來能權知開封府了……


    別說宰執高層反對,就連狄進自己都反對。


    進士已經是仕途的快車道,發展好的進士及第,十幾年間就能初入兩府,任樞密副使,二十多年就能當宰相,但趙禎現在有點太誇張了,照這架勢,是不是準備整個二十五歲的宰相出來?


    這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麽……


    當然,趙禎毫無惡意,隻是還沒什麽執政經驗,過於偏向一己喜好。


    實際上這位仁宗皇帝年老了,都有這個毛病,恰好狄青在,就是一個例子。


    仁宗喜愛狄青,強行壓著一群宰執的反對,讓狄青跳過樞密副使,一步到位成了樞密使,結果成為高官的眼中釘肉中刺,一旦要反對天子,就把天子寵臣狄青拿出來當靶子。


    狄青被群起而攻之,後世網絡隻說宋朝是重文輕武鬧的,固然宋朝崇文抑武的國策風氣,肯定有不小的影響因素,文官對於武臣有天然的警惕心理,但那不是主要原因,狄青如果是按照正常的升遷之路,最後一步步走到樞密使的位置,絕不會到那個地步,結果升遷不正,恰好碰上仁宗無後,又總是不立太子,群臣急了,就趁著天災頻頻,全部集火到狄青那裏。


    講白了,官員可以粗略地分為兩個團體,一種是靠著功名和功勞,自己按部就班,晉升上去的,走得很穩,另一種是靠著執政者的賞識,比如官家和太後的看重,破格提拔的,後者也不見得沒有真才實學,但地位就很虛。


    而狄青本來是戰功赫赫,自己憑借功勞晉升,愣是被趙禎破格提拔,從前一種官員淪落到後一種,狄青如果深諳政治規則,他應該請辭,不受樞密使之位,可惜曆史上的他顯然沒考慮到這一點。


    現在狄進倒也不必請辭,一來今科進士授官隻是初定,還未最終公布,二者年輕的趙禎還沒執政,狄進又是三元魁首,根紅苗正的文官序列,絕大部分宰執都是對事不對人,不允許官家做這種破壞製度的舉動,避免以後的天子有了先例,也破格提拔自己喜愛的進士,亂了朝廷法度。


    如此種種,狄進就不好明說了,卻也解釋一番,末了道:“官員升遷,是有嚴格規製的,一時的隨心所欲,幸進出頭,隻會讓未來遍布荊棘,升上去的速度有多快,跌下來的勢頭也有多狠!”


    狄青沒有全懂,但也有了不少感觸:“我還以為升官越快越好呢,官家都不能給看重的臣子快快升官麽……”


    狄進笑了笑:“我們都還年輕,不用急於一時,你也要穩一穩,多在禁軍裏尋找一些誌同道合的夥伴。”


    “我會的!”狄青原本對於京營禁軍沒有任何好感,覺得都是一群酒囊飯袋,還對自己惡意滿滿,現在成了真正的武官,倒也有了改觀,如今已經自發聚攏了一批有些能力的武人,隻是又輕歎道:“可惜國朝太平,我等無用武之地啊!”


    狄進淡淡地道:“往後不要提及這等言語!”


    狄青心頭一凜,也意識到剛剛自己大嘴巴了,趕忙道:“我不會說了!”


    狄進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以當今國朝的外部環境,若說一切太平,那絕對是自欺欺人,你該擔心的,是萬一外賊又有入侵之意,國朝禁軍能夠迎戰麽?”


    狄青沉下心來,重重點了點頭:“哥哥說的是!青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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