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外。


    候考的學子家人們,安靜地等待,說是鴉雀無聲誇張了,但也小心翼翼,好似在外麵聲音稍大些了,都會影響裏麵的發揮。


    可實際上,相比起秋闈,春闈可是在元月考,這個大冬天的日子,有的地方還在飄著雪呢,等在外麵的家人仆傭們往往也是裹著厚厚的衣物,哆哆嗦嗦的。


    估計很多人不想等,但這場考試終究太重要,又不得不等。


    狄湘靈則沒有來。


    前一場解試時,她確實是緊張的,現在則十分放心,覺得六哥兒絕對鎮壓全場,何必在考場外浪費時間?不如去多做做自己的事,以後還能多幫些忙~


    在外麵的,隻有林小乙、穆老道、鐵牛和遷哥兒。


    林小乙和穆道人站在一起,這位老道士的氣色已經好了不少,此時正雙目微閉,喃喃低語。


    林小乙跟這位十分和善的老人家也熟悉了,等他停下,才低聲問道:“穆老是不是在卜卦?”


    穆道人低聲道:“老道在向天尊禱告,保佑公子高中,如公子這樣的官人,以後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為他禱告的。”


    林小乙誠懇地道:“我也想學。”


    穆道人笑了笑:“迴去教你,還有許多道教的竅門,以後你分辨遊方道士,到底有沒有真才實學,可以用上!”


    林小乙連連點頭:“多謝穆老。”


    話說自從有了鐵牛哥哥四人,他在家中的活就少了許多,畢竟公子本來就不是什麽苛責之人,以前忙碌主要還是下人太少,現在當然就輕鬆了。


    不過林小乙沒有被安逸消磨了上進之心,將平日裏的時間好好分配,一部分用來讀書習字,爭取做一位合格的書童,一部分用來習武打基礎,不辜負那位車夫的指點,最後一部分則聆聽這位老人家講當年的趣事,現在還能多聽一聽佛道的知識,增長見聞。


    “出來了!”


    正覺得自己是多麽的幸運,鑼鼓聲響,林小乙眼睛瞪大,興奮地看到國子監的大門緩緩開啟。


    大約等了一刻鍾,腳步聲傳來,士子們終於走了出來。


    狄進沒有刻意加快腳步,依舊是第一批出現的。


    一場省試,好似耗盡了許多人的心力勁,不少人手腳麻木,慢吞吞地往外移,眼神裏都帶著幾分空洞。


    並州的楊文才便是如此,相比起考前的信心滿滿,一州解元總能在禮部榜上混一個名字,現在的他則失魂落魄,滿是懷疑人生。


    就連幾名久負盛名的才子,都迴憶著方才的答卷,眉宇間難免帶著幾分懊惱,其中就包括歐陽修在內。


    他是不慣著西昆體的,用的是韓愈的文風,但相比起解試,總覺得這次自己的才華沒有完全發揮出來,不由地有些喪氣。


    王堯臣看了眼歐陽修,就仿佛看解試的自己,再看腰杆挺得筆直,閑庭信步往外走的狄進,暗暗苦笑。


    他有種感覺,此屆的省元,應該沒有懸念了。


    ……


    當士子們全部離開貢院,試卷經過一番更加嚴密的糊名、謄錄處理後,已經送到了考官們分房評閱試卷的場所。


    主考官劉筠,四位副考官,再加上諸多閱卷官齊聚一堂,看著考卷來到麵前,依次分發。


    劉筠當了一任副考官,兩任主考官,可以說是駕輕就熟,由他坐鎮,大夥兒的氣氛也偏向於輕鬆,並沒有外麵學子想象中沉悶肅穆的場麵。


    而劉筠在批閱前麵十幾份試卷時,還別出心裁,多多關注了一下策論。


    這是因為上一屆科舉,他看中一位叫葉清臣的士子,所寫的策論很合眼緣,拍板將之升為第二名,“宋進士以策擢高第,自清臣始”。


    既然開了這個先河,劉筠當然希望有學子的策論能再給自己眼前一亮的感覺,但看了十幾份後,覺得寫得著實普通,甚至可以說是天真。


    劉筠暗暗搖了搖頭,覺得錯在自己,不該將不必要的希望寄托在士子的策論裏,端正了態度,重新開始以詩賦為重心。


    這就比較枯燥了。


    西昆體,西昆體,西昆體,還是西昆體……


    再精麗的文風,再優美的詞句,看多了也是會麻木的,會感到毫無特色,甚至讓他很難分出高下來。


    這正是劉筠最近在尋求“變”的原因,他崇尚這種詞章豔麗,用典精巧的美好,但也覺得士林的風氣越來越空洞,一味堆砌辭藻,追求華麗,真情實感越來越缺乏,這當然是不行的。


    “嗯?”


    正想著後人會如何看待西昆體,一篇答卷出現在麵前,令劉筠眉頭一揚。


    不是西昆體。


    不僅不是,甚至不是駢文,完全不重文字優美,走的是平易曉暢,嚴謹周密的文風,通篇讀下來,磅礴大氣,頗有才華,字裏行間卻又流露出一種桀驁。


    這種感覺在後麵的策論裏更加明顯,有些說辭甚至帶著幾分教育之意。


    劉筠皺起眉頭。


    說白了,他認為現在的西昆體,正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但驟然換成別的文風,他也會很不習慣,何況是這種完全唱反調,還鋒芒畢露,指點江山的。


    劉筠作為名滿天下的大儒,受到了後輩士子的不尊重,當然感到很是不悅。


    哪怕寫四平八穩的文章,以純正的儒者風範,展現自己的文采,他也是能采納的,但這種狂生,便是不撞到自己手中,由別的考官批閱,最後也通不過自己這一關。


    以他大儒的見識,隨隨便便就找出了幾個錯誤,大筆一揮,在卷末一勾。


    這就是黜落。


    將這篇不知天高地厚的答卷拿開,直接歸入落榜的那一堆,劉筠又拿起一份答卷。


    與剛剛那片比較,詩賦的才氣高下一目了然,但這篇的策論寫的不錯,有些觀念言之有物,可見是一位重實務的士子,劉筠頗為欣賞,準備將之留下,頂多排名靠後,以示公平。


    就這般,一篇篇改過去。


    過關的答卷,有才華出眾的,有觀念略顯新奇的,有基本功極為紮實的,但若說給劉筠帶來多大驚喜的,一份都沒有。


    “此番頭名,估計難定了……”


    省試批改答卷有十天的時間,即便四千多份考卷,這麽多考官一起批閱,也不至於要如此長,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時間,就是拿來討論名次的。


    畢竟省試不比解試,省元即便在文壇士林中,也是很有含金量的,排出的第一人當然要服眾,不顯得他們這些考官失職。


    “劉公,請看一看這份考卷。”


    正想著呢,同知貢舉的翰林學士,將一份考卷遞了過來。


    劉筠知道,這種要給自己過目的文章,往往是寫得極佳的,或者極具爭議性,就連副考官也不知如何判斷。


    “咦?”


    接過時,他已經比別的答卷提了一份精神,很快更是眼睛一亮,微微有些佝僂的腰背一挺,仔細看了起來。


    這是某位名字很上進的士子答卷。


    對於後世人來說,西昆體的劣勢其實一眼可見,便是它注重藝術形式,大於藝術內容本身。


    原因在於,西昆體的開創者,大多數是有身份地位的人,這些人或出身高貴,家境優渥,或當了高官後,生活富足清貴,忘了以前貧苦的日子,反正就是體會不到人世疾苦。


    所以他們的文章天然富有貴氣,也追捧這種貴氣,但與之對應的,就開始缺乏真情實感,少了現實色彩,千篇一律,思想匱乏。


    反應到具體題材上,西昆體越來越局限在懷古詠史、傷春悲秋、流連光景等等不接觸現實生活的內容上,這也是後來西昆體沒落的根本原因。


    但這種根本原因,是劉筠無法參透,或者說不願意參透的。


    所以這位上進士子沒有像某位大才子一樣,硬要與主流對著幹,而是使了個巧妙的法子,讓詩賦裏擁有富貴氣的人,也開始下沉,關心起了百姓疾苦。


    劉筠看得眼睛大亮,一個妙字險些脫口而出。


    身為大儒,他就很關心民間疾苦啊!


    此時此刻,劉筠思路大開,隻覺得以前朦朧但已經接近的想法,瞬間變得清晰起來,再看這篇詩賦,竟如同看知己一般!


    再看經義,雖有少許疏漏,卻也展現出了紮實的文學功底,省試能如此已經很不容易了。


    最後看策論,文風嚴謹周密,四平八穩,不浮誇,不空談,完全不賣弄學識,但不少觀點確實言之有物。


    可見這位士子肯定是經曆了不少實務的,哪怕不如經年入仕的官員,也絕非埋頭苦讀,不理世事之輩。


    劉筠連連點頭,再從頭到尾,把考卷審了一遍,腦海中就浮現出一位既富貴,又親民,既胸懷天下民生,有著純正端莊的沉穩,為人又謙遜踏實,不驕不躁,不矜不伐的才子形象。


    比起之前那一味賣弄的,不知高到哪裏去了!


    劉筠撫須,終於忍不住道:“便是老夫來答此卷,也不過如此了!”


    左右的考官們聽了,不禁為之動容。


    文人誇讚,難免有誇張,此言自是不必完全當真,但身為知貢舉,這個評價當真是高到不能再高了。


    何況劉筠還是在士林裏的領袖人物,此言傳出,這篇答卷的考生,如果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地方士子,那將直接名動京師!


    而劉筠愛不釋手地摸了摸答卷,隻可惜這不是殿試,並不能親眼看到這位考生的字,隻有謄抄的版本,然後將它遞給了另外三位同知貢舉。


    省試不需要定前三名,頭名的就是省元,又稱省魁,而省元的答卷需要給眾位考官傳閱,讓眾人點評後,再行定奪。


    當然話雖如此,但就連同知貢舉,都不會否定知貢舉的決定,其實就是走個過場。


    果不其然,這份答卷本就是一位同知貢舉舉薦的,他自是認可的,另外三位見了,也是連連頷首,不吝讚美之言。


    也不是所有人都覺得大讚,有些考官覺得也就那麽迴事,經義十分紮實,策論有些能耐,詩賦稍顯浮誇,不過確實與別的西昆體不一樣,水平倒也不俗。


    隻是綜合來說,完全沒有驚豔到那種才華橫溢的地步,不太明白這位主考官為何如此激動。


    但人家就是激動了,他們又做不了主,也就不開口討嫌了。


    眼見考官予以一致認可,劉筠沉下心來,將接下來的答卷紛紛看完,其中也有一些水平上佳的,但終究都不如方才那份,頗有些迫不及待地拿起答卷,予以拍板:“今科尚書省禮部試頭名,便定於此卷了!”


    眾人自然沒有反對,然後將剩下合格的試卷,聚到一起,根據判卷評價,開始排名。


    這個排名除了前麵的十位,可能會被要求展出試卷外,後麵並不需要太過計較。


    因為省試最關鍵的就是省元,後麵並無什麽影響,而殿試就不同了,殿試關係到是進士及第、同進士出身還是同學究出身,排在最後的甚至會試銜,對於日後的官路影響還是極大的。


    所以把詩賦文章好的排在前麵,以示公平,後麵的就依次順位便是。


    最後眾考官算了算數目,通過省試的各州舉子,居然才三百四十二人。


    朝廷的人數是有要求的,“進士奏名,勿過五百人,諸科勿過千人”。


    但說實話,這三百多人實在少了些,四千多名舉子,連十進一的比例都沒有。


    可劉筠並不準備濫竽充數,尤其是那種狂生,不給他一個教訓,好好磨礪一番,來日怎生大器,淡然道:“為國取士,如此足矣!”


    “是!”


    眾考官領命,然後終於到了每屆閱卷後的保留項目,揭開名錄。


    實際上在閱卷過程中,考官也會對熟悉的文風加以推測,國朝賭博風氣嚴重,有的還會私下裏開個小小的賭約,以此怡情,尤其是頭名省元到底是何人。


    此時大家視線交錯,齊齊湊上去,看著劉筠將頭名案卷的糊名部位緩緩揭開,公示出來。


    當那個名字出現在視線裏,眾人有的懊惱,但大多都撫須微笑,露出就知如此的表情:“果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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