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宴年年有,年年隆重,帝王自開宴伊始便與群臣作伴,滿朝同樂。


    可自從應絕登基以後卻是敷衍了不少,排場沒變,一樣盛大,就是那帝王吧,有些不按常理出牌。


    他向來都隻簡單說兩句便揚長而去,端著酒盞陪一杯就算是賞臉的了。


    遇上他不耐煩應付的時候,才叫難過。


    他也不走,就皮笑肉不笑地坐在上首看著你,硬生生叫你如鯁在喉,坐立難安。


    可是此刻,高高在上的帝王麵上堪稱和顏悅色!


    坐在上瞧著頭也沒有半分待不住要離開的架勢。


    朝臣們不敢一直盯著,借著飲酒的間隙死命往上頭瞟。


    眼睛都要斜出去了。


    “吃這個,小梨子吃一口!”


    奶團子短手短腳,上頭搭不到桌案,下邊踩不到地底。


    麵前放著精美的點心吃食,小爪子撈了半天也沒碰著個邊兒。


    求助似地去扯穩穩坐在旁邊的傅應絕。


    傅應絕還未說話呢,她就已經仰起頭“啊”一聲張大嘴巴乖乖等著了。


    傅應絕手上頓了一下,多看了兩眼她這小模樣。


    “吃呀,啊——”


    他不動作,傅錦梨卻是慌的。


    好多好吃的呀,爹爹給小梨子塞一個。


    怕他不明白,小胖爪子指了指案上的軟酥,又指了指自己粉潤的小嘴巴。


    催促他快一些,口水要牛出來辣!


    傅應絕輕輕勾唇,撚了一塊兒糖果子,藕粉的四方狀,襯得他手指冷色更甚。


    “再張大些。”他逗著小丫頭。


    她向來好騙。


    聞言,當真努力地將嘴巴更往外擴了些。


    “啊——”


    她頭仰得高高地,傅應絕怕噎著她,手指勾了一些放進她嘴巴裏。


    剩下的置於她胖爪爪上。


    “自己吃,慢慢地。”


    自從養了個小娃娃,他覺得自己是愈發嘮叨了。


    做什麽都要忍不住多叮囑兩句,就怕這小東西一個不小心將自己弄傷著了。


    奶團子嘴巴張這——麽大!


    隻得了指甲蓋那麽一點點,咂吧幾下嘴味道都還沒嚐出來呢。


    察覺到不對勁,奶團子小臉剛一皺,手上就被塞了一塊兒。


    立刻又眉開眼笑了。


    “謝謝爹爹哇,多謝!”


    傅應絕險些又得她一個黑臉,哼笑道,“少謝我,別氣著您自個兒。”


    脾氣倒是好,也容易哄,就是一招著了細聲細氣就開始哭,拿著沒法兒。


    傅錦梨晃晃腦袋上的小鈴鐺,蹭過來貼著他的手臂,小臉被擠出一團小肉,奶嘟嘟地。


    “不生氣,不哭哇,小梨子乖乖。”


    確實乖,待在他身邊半寸都不離,埋著腦袋就顧著啃糕點,吃得一張麵團臉像個小花貓。


    像是將人供在了香案上一般。


    下頭人甭說見了,想都不敢想!


    往前推幾代!那是都沒有這樣式兒的——天子親自伺候著!


    不過他們換想一下,又覺得心下稍鬆。


    六年了,陛下狠絕得像是真要孤寡一輩子似的,誰知人家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一來就是這麽個乖軟小閨女兒。


    自從有了小殿下,朝臣們的日子是肉眼可見的好過了。


    陛下也沒得天天冷嘲熱諷了,還偶爾和顏悅色一番。


    果真是養了孩子,知曉冷暖了,多少有了點人氣兒。


    大臣們日子好過了,就覺老懷甚慰,看著上邊那小胖丫頭笑得合不攏嘴。


    思緒此起彼伏,有人喜聞樂見,自然也有人冷眼待之。


    詹南禹情緒平平,就算這大啟天子表露出的寵愛令人側目,他仍舊不以為意。


    隻見他眼中暗色一過,薄唇輕啟。


    “曆來隻聞天家冷性,今日一見,倒是南禹著相了。”


    宴上有絲竹聲做響,鈞天廣樂,推杯換盞。


    陡然插入一句,難免突兀。


    宴上的人似是都靜了一息。


    傅應絕自然也聽見了。


    他神色未變,先是給傅錦梨擦了嘴角的殘渣,將巾帕隨意一放。


    而後才分出半絲眼神來搭理這南度的二皇子。


    男人眉骨帶著眼皮懶懶一掀,眼形狹長,瞳孔比之常人細直一些。


    眼神落在說話人身上,嘴角含笑,眼底卻無波動。


    “哦?”


    尾音拖長了些,壓迫感一時之間沉沉反撲而來。


    他似笑非笑地,“南度終歸邊陲之地,所見所聞難免偏差。”


    這話乍一聽沒毛病,南度二皇子詹南禹卻是麵色一僵。


    明晃晃赤裸裸的嘲諷了,披了層淺顯的外皮。


    可任誰都聽得出來其中的不屑。


    彈丸邊陲,無外乎此!


    詹南禹手上用力,連杯盞裏的酒水都細細顫了個水花,顯然是極力忍耐。


    那水花漸漸平緩,沒了漣漪。


    他也很快恢複了神色,裝作聽不出言外之意,爽朗一笑。


    “陛下說笑,南禹戲言。”


    他又去看傅應絕懷裏的人,話說得似乎真心實意。


    “南禹自幼與舍妹一同長大,感情深厚。”


    “隻年前妹妹心有大義,和親離去。今日一見小殿下倒是倍感親切。”


    他話語方落,鴉雀無聲,就連樂曲演奏都很有眼色地停了下來。


    宴上眾人,心思各異。


    周意然把玩著腰間玉墜的手微微一滯,眉眼一動,雙目似有劍刃,直直射向詹南禹的麵門。


    李源一個大老粗,都聽出些許門道來,同樣不善地看了過去。


    也不知他如何提到這個,這話可不能隨意說。


    公主和親,那是由來已久。


    可是……


    朝臣麵色也不太好,他南度公主不知幾多,自家這邊可就這麽一個獨苗苗!


    那能比嗎!


    眾人僅僅是君臣情誼聽著這話都或多或少有著不忿,那上頭呢?


    上頭那個將人揣在心尖尖兒的呢?


    帝王逢人便帶三分笑,無論意味如何,好歹看起來也是給了個好臉的。


    可此刻,那張冷白麵皮卻是慢慢沉了下來。


    傅應絕心頭好笑,實在是作弄不明白了。


    是他表現得還不夠明顯?


    亦或是覺得他手段溫和不少,可肆意挑釁?


    “和親?”


    帝王意味不明,嗓音朦朧像是罩了層黑霧。


    “無能鼠輩作為也。”


    半分怒意不見,字裏行間卻不再給他留遮羞布。


    公主和親,兩邦鄰好,在他眼中不過是能力不足,割肉換安。


    詹南禹笑得勉強,險些維持不住麵上的從容。


    他好歹是南度皇子,沒想到傅應絕這般不給臉麵,將他南度貶得一無是處。


    坐在他身側戴麵紗的女子名喚詹十鸞,一直安分待著,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


    連皇兄詹南禹頻頻找茬都沒理,卻在聽到傅應絕話語的時候,沒忍住抬頭去看。


    一雙美目都帶著弱柳扶風之意,清晰地倒映著上頭人的模樣。


    那人囂張至極,身姿懶散卻堅挺。


    他說,


    “朕之永嘉,長空曦和,何人配其委身!”


    他為女兒賜號永嘉,便是長日當空都不及她半分!


    莫說他傅應絕在世一日,便是身死千千年,萬萬年!


    也容不得別人欺辱她分毫!


    擲地有聲,滿座嘩然。


    實在狂妄!


    滿朝文武皆寂然,卻無一人會去質疑他話中的真假。


    大啟昭帝,就是有這個底氣與本事。


    詹南禹手心都掐出了血才忍住這樣的屈辱,他死死咬著牙。


    “陛下,所言極是。”


    不忍又如何,南度本就勢弱,對上大啟這樣的龐然大物簡直是自尋死路。


    他隻仗著這大庭廣眾之下,傅應絕不好撕破臉,才出言膈應。


    卻忘了傅應絕是那菩薩麵龐,惡鬼手段,從不與人和善。


    惹了他,才真正叫做半點好都討不著。


    詹南禹心頭不甘又有退縮屈辱之意,可傅應絕又哪會照顧他的心情。


    帝王伸手捏了捏自家小女兒的胖爪子,語氣溫和下來,卻字字誅心。


    “二皇子思念妹妹,明日來朕宮中領了盤纏尋去,沒得見著個人就要眼熟的。”


    “永嘉年紀雖小,卻是皇室嫡長,二皇子下次可瞧清楚些。”


    他像是後知後覺想起來兩國友交,冠冕堂皇又毫不走心地安慰兩句。


    詹南禹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


    盤纏?


    當他是那叫花,捧著破碗一路北上到他上京討飯的嗎!


    瞧清楚些?


    就差沒將明晃晃的“你不配”三個大字寫在腦門上了!


    他已是牙口咬碎,忍到極限。


    偏這時,坐在那兒懵著腦袋一直看的小丫頭出聲了。


    她不知何時翻身坐在了傅應絕懷裏,小小一隻從他薄肌覆蓋的手臂下覷出眼來,嘟著小嘴巴。


    “你沒有錢錢賠,是要挨打的喲。”


    嗯?


    什麽東西,賠什麽?


    眾人順著小殿下的眼神看去,竟是全落在了詹南禹的右手上。


    那手上原本握著杯盞,是難得的清音盞,琉璃質地,通體瑩白。


    今晚想著應應景,取出來招待客人。


    可此刻那淺口的小杯子,已然在他手上碎做一片片,被握在手心!


    在座的朝臣都是個頂個的人精,這麽一瞧,瞬間明了。


    眼神不可自抑地微妙起來。


    這是……


    被陛下氣狠了?


    這得多大勁兒啊,連官窯裏頭燒製的琉璃都給幹碎嘍!


    眼睛都氣紅了,卻無人可憐他,甚至還有的在幸災樂禍。


    你說你惹他幹啥。


    右手被袖口掩著,裏邊情況不注意看都看不清,可小丫頭向來對這些漂亮東西挪不開眼。


    白玉琉璃,盛著暗紅的酒水,叫燭光燈盞一灼,天上月華一潑,閃著粼粼波光。


    她啃著糕糕的時候就注意到了,眼睛一直跟著轉。


    卻見著他手上一個用力,杯盞碎在手心!


    你說你挑個不亮的悄摸幹就行了,你想捏多碎捏多碎。


    這下好了,偏挑了個最惹龍眼的。


    當著小龍崽的麵毀她家寶貝!


    賠!


    必須叫他賠哇!


    叫個小丫頭片子點出來,詹南禹恨不得找個坑鑽進去!


    捏著碎片的手被盯得像是有烈火灼烤一樣,難受極了。


    本就掉份兒了,這下還不得再說他肚量小!


    童言無忌,詹南禹下不來台,指望著大啟陛下終歸顧及著那點岌岌可危兩國情誼,出言緩和一下。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


    傅應絕縱容得很,像是未聽見一般,半句話不說,隻視線沉沉壓著他。


    小人兒眸光純澈如山間清泉,不帶指責,詹南禹一對上竟是有些狼狽地別過頭去。


    太亮,太幹淨了。


    顯得他所有的陰暗無所遁逃。


    詹南禹手收緊了幾分,尖銳碎片刺穿皮肉傳來鈍痛,他才冷靜了些許。


    “是南禹粗心了,望小殿下莫怪。”


    吐息不穩,緊咬著舌尖,笑意僵硬。


    抑製住滿腔的怒意與恥意,手上微微鬆開,碎片又從血肉中剝離。


    已然是失了氣度,還要強行賠笑。


    詹南禹覺得四周的視線像是將自己牢牢釘死,渾身不自在。


    好在傅錦梨也沒有什麽咄咄逼人的意味,隻奶聲奶氣教育他。


    “下次不許了哦。”


    小杯子亮晶晶,捏碎了手還要流血的。


    詹南禹牽強地扯唇,“是,南禹當謹記。”


    按理說好歹也是一國皇子,同傅錦梨一個皇女,身份上也大差不差。


    可奈何同人不同命,別人有個好爹,坐擁萬頃山河。


    小指一揮,動輒雄師百萬。


    雖然不想承認,但詹南禹在個奶娃娃麵前卻是實實在在低了一頭。


    這,便是世道。


    在絕對的霸權麵前,連點陰暗的小心思都無跡可尋,遁逃無蹤。


    他沒再繼續說什麽,怕再說下去也是自找不快。


    朝臣們也默契地收迴目光,你一言我一語地將這一茬揭過,場上又恢複了熱鬧。


    不過這一番雖然難堪,卻也沒叫詹南禹一無所獲。


    他垂眸掩住眼中的陰沉。


    傅應絕冷心冷肺又極有魄力,連同自個兒父皇兄弟皆砍了個幹淨。


    沒想到卻對自己唯一的血脈守得死緊,不準許別人動一丁點兒心思。


    如此……


    詹南禹餘光輕飄飄落在右手邊的女子身上,目色難明。


    詹十鸞感受到一股子陰寒從背脊升起,她端坐著的身姿一僵,眼中惶恐不安。


    “皇……皇兄。”


    她輕聲喚著,細聽之下還有強壓不下的恐懼。


    詹南禹對著那對父女無可奈何,受盡難堪。


    如今麵對著弱小得似是一手能捏死的詹十鸞就沒那麽多顧及了。


    “害怕?”


    他獰笑一聲,“好好認清楚上頭的人,十鸞可莫要叫皇兄失望。”


    像是在溝渠陰暗處爬行的毒蛇,蛇信嘶嘶地,利齒分泌著毒液。


    詹十鸞手上抖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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