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臚寺館就建在官邸旁邊,常用來接待別國來訪使臣。


    現在這又非是逢年關上供,裏頭卻已經住上了人。


    “二皇子,該啟程了。”


    有宮人恭敬來報。


    驛館裏邊建得是獨棟的小院,宮人站在門邊垂著頭。


    此刻裏邊霧氣氤氳著模糊視線。


    待那煙霧稀薄幾分,就隱約能見裏頭的光景。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懶散坐著,頭發披散著編成小辮,五官比之常人要立挺幾分,一眼便能瞧出異族之相。


    麵龐皆鋒利,眼睛卻像是含情的桃花扇,徒添陰柔。


    他神色陰鷙,薄唇似血,“公主呢?”


    聲音不大,卻叫宮人心頭一窒,“公主……公主正在收拾。”


    “收拾?”


    詹南禹眼底冷色層層覆蓋,聲音卻愈發溫柔,“便給她時間收拾。”


    約摸過了一刻鍾,才有車駕從鴻臚寺館駛離,直奔皇城。


    天色漸漸暗了,宴上人也陸陸續續到來,按著品階安排一一坐好。


    文武官員各據一方。


    趙馳縱跟在趙漠身後,規規矩矩地坐著。


    大場麵,他向來是不多鬧幺蛾子的,能不動則不動。


    “普斯普斯——”


    他耳尖動了動,


    什麽動靜?


    像個大蟲子在叫。


    趙馳縱低下頭四處找了找,什麽都沒有哇!


    他納悶著又端正坐好,裝得倒挺像那副樣子。


    “普斯普斯——”


    又來?


    趙馳縱擰眉,這次仔細辨別了聲音的方位。


    西邊,似乎是西邊……


    他倒要看看是個什麽東西!


    小少年猛地轉過頭去!


    謔!


    一張大黑臉撞入眼底!


    趙馳縱被嚇得喉嚨一緊,待看清眼前事物,結結巴巴開了口。


    “李……李叔父。”


    沒錯,便是李源。


    他頭發高高豎起,穿著翻領胡服,身子蹭過來小聲問。


    “小梨子呢。”


    “……”


    趙馳縱說不出話來,這麽多日了,光他一個人還被蒙在鼓裏。


    “小梨子……小梨子……”他嘴巴囁嚅幾下,眼神打飄,含糊其辭。


    “待會兒,待會兒就來了。”


    這模樣古怪,李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作甚,扭扭捏捏地,踩著狗屎了?”


    “……”


    兩人說話間,南度的使臣姍姍來遲,由禮部的官員引著入座。


    為表大國氣度與風尚,排的位置偏靠前些,就在主位下首再往後數兩個坐。


    恰好在薛相之下。


    挨著薛相,自然也是挨著薛小胖。


    薛小胖好奇地探著頭去打量。


    來了四人,落在他眼裏全是奇裝異服,打頭的披著滿頭的小辮,藏青色的外披和下衫。


    脖子上,腰間都掛著銀飾,瞧著很是精致。


    不過薛小胖覺得比之他還是差得遠了,他掛的可都是金子!


    再往後看去,夾在兩位使臣中間的,是位妙齡女子!


    那女子白袍加身,戴著麵紗,隻露出一雙眉眼。


    眉似月兒彎,眼睛怯弱又楚楚,一股子嬌弱的氣息撲麵而來。


    薛相瞥見自家小孫子探頭探腦地,也跟著淡淡看了眼,卻沒多理會。


    瞧著快開宴了,趕著來混口吃喝?


    這客人當得怕是不太稱職。


    他們來得晚,方一落下那上首便傳來唱告。


    “陛下到——”


    “小殿下到——”


    連著兩聲,坐著的眾人紛紛離席,跪在中央鋪了綢緞地毯的大道上。


    “臣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福。”


    “叩見小殿下,殿下千歲無憂。”


    傅應絕脫下了那身莊重的龍袍,玄衣加身,白緞包邊,腰肢緊窄,肩寬臂長。


    長腿邁動間,衣袍上暗色紋路的錦鯉躍龍門印花若隱若現。


    懷裏掛著個小娃娃,小小的人乖乖趴在他懷裏,緊緊摟著脖子。


    小腳還輕輕地翹了翹。


    打眼一看,父女倆月裙黑邊,玄袍白緞,竟是兩相唿應!


    “好多人,看月亮。”


    奶團子悄悄趴在他耳邊說話,落下來的發絲撓在傅應絕臉上。


    傅應絕低低應了一聲,“待會帶你看。”


    說完,才揚聲喚了眾人起來。


    “諸卿落座,不必拘謹。”


    “是。”


    上首隻一處寬大的坐席,倒是能容納得下三四個人,卻曆來隻能由帝王一人落座。


    傅應絕坐上去,又神色自然地將奶團子放在自己身邊,往她後背撐了撐,叫她坐穩些。


    小人站起來才將將有那底座高,此刻坐在上邊小腳輕晃。


    下首有人習以為常,也有人倒吸涼氣!


    這這……


    不合禮法。


    可卻無一人站出來置喙半句,隻敢暗暗心驚。


    傅錦梨骨頭軟,坐著坐著就要歪過來軟乎乎地靠著爹爹。


    傅應絕隻點了點她額上的小鈴鐺,叫她注意些。


    “莫摔著了,坐不穩我抱著。”


    奶團子搖搖頭,“要寄幾坐呀!小梨子長大!”


    傅應絕不說話,隻眼中笑意漸多。


    父女倆是溫情的,下邊倒是雜七雜八什麽情緒都有。


    詹南禹看著上頭的小姑娘眯了眯眼,手上端著的酒盞閃爍著暗紅的色澤。


    他眼中明滅不一。


    聽聞大啟陛下突得一女,這倒是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可他卻是不以為然的,他眼睛斜斜瞥了眼坐在右手邊的女子。


    女子臉上仍舊覆著薄紗,背脊挺直,亭亭玉立卻又身姿單薄。


    同上首那位一樣,也是個小公主呢,也是同樣受盡寵愛,如今呢?


    這麽想著,他譏諷一笑。


    不過是個丫頭片子,不足為懼。


    詹南禹仰頭,將杯盞中的液體一飲而盡,一絲淺紅的酒水來不及吞咽,順著嘴角一直蜿蜒至脖頸。


    配著那雙桃花眼,妖氣十足。


    他是不屑的,李源卻是恍惚的。


    他不知是第幾次抬頭去看了。


    那是小梨子吧,是的吧?


    是那個被他抱在手上想拐帶迴家的小梨子吧。


    也許是看錯了……


    他拿起桌上的茶,一連灌了四五杯。


    再去看,還是沒變!


    還是小梨子!


    李源此刻如喪妣考,恨不得是滿地打滾哇哇大哭!


    好端端的小娃娃成小殿下了!


    現在別說迴去放羊了!見一麵都要難上加難!


    怎麽就是陛下生的呢?


    若是有張手絹揣在身上,他定要滿眼含淚,縮在牆角咬著泣不成聲。


    李源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做事又混,殺人又狠。


    關外的小衙內渾身是膽,意氣風發,倨傲不已。


    這輩子沒佩服過什麽人,當今陛下算一個。


    那男人登基之前似江邊染血的野鶴,一人獨領百名士兵就敢殺入萬人大陣,直取敵將首級,全身而退。


    時至今日,他還記得那人滿臉漠然,眨眼間便能取人性命,偏又懨懨地將染血的指節細細擦拭得纖塵不染。


    小梨子是他閨女兒哇!


    嚶嚶嚶。


    李源看著上邊,心情沉痛。


    即使有些接受不良,但他心底下已經開始盤算著曲線救國了。


    他曆來唯陛下馬首是瞻,不知陛下看在他忠心耿耿地,能不能將小殿下偶爾給他多看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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