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報春望向來人。


    來人身姿頎長溫潤從容,穿了件天水碧的斜襟綢袍,手腕間佩戴著一串金絲楠木佛珠,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玳瑁邊眼鏡,眉如遠山目似朗星,令他情不自禁想起戲文裏的“玉樹臨風”一詞。


    聽他的口音,不像是姑蘇本地人,倒有些北方的味道。


    黎報春忽然想起什麽,鎖著眉頭質問:“你就是傅金城?!婉妹那樣好的姑娘,千裏迢迢嫁給了你,你就是這樣對待她的?!你知不知道,現在街坊鄰居都在私底下笑話她?!怎麽,有權有勢很了不起嗎?!”


    “有權有勢,確實很了不起——”


    白元璟頓了頓,微笑:“如果今天站在這裏的人是金城,大約會這麽迴答你。不過,我不是金城。你好,我叫白元璟,是沈小姐在燕京時的摯友兼主治醫生。”


    他說著,朝黎報春伸出手。


    黎報春愣了愣,沒想到自己鬧了個烏龍。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耳根,與他握了握手:“黎報春,婉妹的鄰居。剛剛的事不好意思啊……婉妹的家就在巷子尾,我領你過去。”


    穿過巷弄的時候,黎報春道:“你說你是婉妹的主治醫生?”


    “是。”


    “婉妹在燕京的時候生過病?嚴重嗎?”


    “……不是什麽大病,已經沒事了。”


    黎報春放了心,又忍不住悄悄打量白元璟幾眼。


    他認識的人裏麵,沒有誰像這位燕京來的醫生一樣斯文矜貴。


    他看起來和他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隻怕也是權貴子弟。


    燕京距離姑蘇這樣遠,他卻不惜大費周章跑來探望婉妹……


    男人的直覺作祟,黎報春突然生出一股危機感。


    兩人很快來到沈宅。


    沈繡婉還在樓上給霜霜織鬥篷,聽庭芳說家裏來了一位姓白的醫生,又吃驚又高興,連忙放下針線下樓見他。


    她笑道:“白院長,果然是你!你怎麽來了我家?”


    “我最近要在申城開醫學交流會,想著離你家鄉很近,就順路過來看看。”白元璟抬手作請,凝視沈繡婉的時候,眼底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來,我正好給你切個平安脈。”


    沈繡婉招唿庭芳端來桌椅,大大方方地讓他診脈:“迴家以後,我身體倒還好,夜裏睡眠也好。你呢,你最近怎麽樣?你有沒有見著霜霜?”


    兩人說著話,何碧青和餘媽躲在廚房看他們。


    何碧青緊張地咽了咽口水:“這位姓白的醫生對阿婉真是殷勤,他是不是喜歡咱們阿婉呀?”


    “我瞧著也像。”餘媽緊緊攥著鍋鏟,“太太,醫生好啊,既能治病救人又能賺錢,比報春碼頭卸貨那活兒可要光鮮體麵多了!”


    “走,咱們過去瞧瞧。”


    何碧青抿了抿鬢角的碎發,摘下圍裙,帶著餘媽壯著膽子走了出來。


    白元璟已經給沈繡婉診完脈:“……氣血還是虛了些,不過也不必特意吃藥,平時泡一杯枸杞茶就好。”


    “喲,”何碧青客客氣氣地堆起滿臉笑容,佯裝不知,“這位是?”


    “伯母好,”白元璟起身,姿態拿捏得不卑不亢恰到好處,“我叫白元璟,是燕京濟善醫院的院長。”


    何碧青忍不住打量他渾身上下。


    他生得俊美溫潤,挽著金絲佛珠站在那裏,一股子清貴斯文的味道撲麵而來,仿佛連她這破舊的江南老宅都變得富有文化氣息了。


    關鍵還是一位院長!


    這年頭,這樣年輕的醫院院長可是很少見的!


    可見他家庭背景實力雄厚,說不定不比那傅金城差!


    她越看白元璟越是滿意,笑得眼角皺紋都舒展開了:“你快坐、你快坐!阿婉你也是,貴客來了,你也不知道給人家泡杯茶!餘媽,你快去給白院長泡茶,就泡正月間耀祖送來的那盒碧螺春!庭芳啊,你去樓上拿果盤和瓜子花生!”


    沈繡婉無奈:“媽,白院長是自己人,不用這樣客氣。”


    “你這孩子真不懂事,人家大老遠來做客,咱們當然要好好招待!”何碧青訓了她一句,轉臉望向白元璟時又笑了起來,“我們家太簡陋了,叫你見笑了!”


    “哪裏?”


    白元璟撩袍落座,環顧左右:“我幼時在江南求學,便是在這樣的老宅子裏長大的。伯母把這座宅院收拾得很好,清幽雅靜,秀氣精致,富有禪意。有伯母這樣的長輩,難怪能培養出沈小姐這般靈巧賢淑的姑娘。”


    沈繡婉聽著這番話,險些要笑出聲來。


    說她家收拾得幹淨她承認,但她家哪裏稱得上“富有禪意”?


    她還以為白元璟是個老實人,沒想到這樣會拍馬屁。


    何碧青嘴上謙虛著,心裏對這番話卻很受用。


    她在沈仲雲的嫌棄裏活了一輩子,難得有異性誇獎她有本事。


    她喜得臉頰漲紅,一時之間也覺得自己很是了不得,心裏也對白元璟越發滿意。


    一旁的黎報春眉頭緊鎖。


    燕京的男人,慣會這般花言巧語嗎?


    才不過剛見麵,就把何伯母哄得這樣高興。


    沈耀祖送來的那盒碧螺春連他都沒喝上,這醫生倒是先喝上了。


    他咳嗽了一聲,湊上前道:“對了伯母,上迴您托我從我叔叔家裏弄的那幾株蘭草——”


    “誒,報春你怎麽還沒走?”何碧青詫異地望向他,很快又覺得這話不妥,連忙笑著補救道,“我的意思是家裏現在來了客人,伯母恐怕騰不出手招待你,不如你改日再來玩?”


    黎報春沉默。


    以往他來玩,何伯母都恨不得留他吃晚飯,現在倒是變了。


    他又看了一眼沈繡婉,才不情不願地離開了沈宅。


    跨出門檻的時候,他忍不住迴眸。


    七年前,他眼睜睜看著婉妹嫁給了別的男人。


    七年後,他難道還要再放一次手嗎?


    他捏了捏拳頭,暗暗下定了某種決心,飛快朝家裏走去。


    沈宅。


    何碧青笑眯眯地留白元璟吃晚飯,又叫沈繡婉帶他去樓上坐坐。


    兩人聊了許多。


    在何碧青喊著下來吃飯的時候,白元璟輕聲道:“沈小姐,你問了我那麽多,霜霜怎麽樣,雲珠怎麽樣,傅太太怎麽樣……你怎麽就不問問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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