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繡婉一陣惡心,連那碗餃子都沒碰。


    好在趙強盛第二天就迴去了,倒用不著沈繡婉想方設法迴避他。


    天井裏,往果盤添瓜子花生的時候,沈繡婉垂著眼睛道:“以後妹夫再來家裏,媽提前跟我說一聲,我出去避避。”


    “你這孩子,”何碧青一邊整理親戚們送來的紅糖和蜜棗,一邊詫怪,“那是你親妹夫,你避什麽?”


    “反正我不喜歡他。”


    沈繡婉放下果盤,一扭身上樓去了。


    她腰肢纖細,辮在身後的那根發辮烏黑油亮,隨著主人扭身而甩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帶著些任性的嬌俏。


    餘媽端著曬滿幹蘿卜的竹簸箕,在一旁笑道:“我瞧著,大小姐比剛迴來那幾天的狀態好多了,現在活潑潑的,跟小時候一樣。”


    何碧青仍然遺憾沈繡婉離了婚,但見女兒如此也不禁生出欣慰。


    正月間,不乏債主上門討債。


    沈繡婉拿繡館裏剩餘的繡品和絲布、針線抵了部分債務,又額外掏出一千塊錢才算還清。


    黎報春拎著兩袋蜜棗來沈家做客,問道:“我聽說你把繡館裏的東西都賣了,怎麽,你們家以後不打算開繡館了?”


    沈繡婉拿果盤招待他,又給他倒茶:“現在刺繡不景氣,我想換個行當。”


    “換什麽行當?”


    “報春哥,你說做紡織,有前途嗎?”


    沈繡婉也是那天陪父親上街買衣裳,才冒出來的想法。


    一件普普通通的棉毛衫,成本才不過幾角錢,放到市麵櫃台上卻能賣到兩三塊錢,稍微改變一下設計,換成春秋衫、衛生衫、運動衫售賣,又能賺一筆錢。


    黎報春想了想,道:“咱們南方這一帶,紡織廠實在是太多了。不少工廠請的都是廉價的女工,一天十二小時站在紡織機前,把生產成本壓到了最低。你現在辦廠,又沒有資源又沒有人脈,你性子又軟,舍不得剝削壓榨工人,隻怕未必能賺到錢。”


    沈繡婉愣住。


    她沒想過這裏麵的彎彎繞繞,不過是頭腦一熱冒出來的想法。


    這麽看來,辦廠果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兩人商量的情景,被廚房裏的何碧青和餘媽看在眼裏。


    何碧青一邊剝豆子,一邊喜滋滋地小聲道:“餘媽,你說阿婉和報春他倆……”


    她輕咳一聲,沒好意思繼續往下講。


    餘媽明白她的意思:“我記得報春小時候就喜歡咱們家大小姐,雖然大小姐後來出嫁了,但他這些年也還時常來咱們家走動,往常太太身子不舒服,也是他送您去的醫院。要說他心裏沒有大小姐,我是不信的。”


    “隻是……”何碧青又猶豫起來,“隻是咱們家阿婉到底是嫁過人生過孩子的,就算報春不嫌棄,隻怕他那個娘也不肯。”


    黎家太太是巷子裏出了名難纏的。


    生性挑剔,一張嘴罵起人來又快又利索,能從城南罵到城北不帶重複的,這輩子不知道罵哭過多少人。


    還有人說,黎報春的阿爹就是被黎家太太活生生罵死的。


    思及此,何碧青又是歡喜又是擔憂。


    從窗子裏窺見黎報春起身要走,她圍著圍裙,假裝出來拿東西,順勢慈藹地笑道:“報春啊,怎麽這麽快就要走了,不再坐坐?”


    黎報春笑容溫和:“伯母,我還要去碼頭趕工,就不打擾了。”


    “正月間趕什麽工,”何碧青熱情挽留,“我特意燉了雞湯,你留下來吃中飯吧?你和阿婉好多年沒見了,敘敘舊也好。你也知道阿婉離婚了,你和她打小一塊兒長大,感情不是旁人能比的,你幫我開導開導她。”


    “這……”


    黎報春拿著帽子,猶豫地看向沈繡婉。


    沈繡婉客氣道:“不過是多添一副碗筷的事。”


    黎報春本就清澈的眼睛越發亮了幾分,笑著“誒”了聲。


    年後,許是受離婚影響,往常繡館固定的生意單子也沒了。


    沈繡婉見接不到訂單,便辭退了繡館裏的十幾位繡娘。


    她打掃繡館的時候,一對灰頭土臉的年輕兄妹找了過來。


    妹妹手裏拿著一張告示:“請問這裏是沈家繡館嗎?”


    沈繡婉握著笤帚:“你是?”


    “我看見沈掌櫃的招工啟事了,”少女眼睛裏流露出渴求,“我和我大哥父母雙亡,進城投奔親戚,沒想到親戚搬走了。想求您留下我們,我們手腳勤快,什麽活都能幹!”


    沈繡婉接過那張告示。


    確實是她父親貼出去的聘人告示,工作內容是伺候孫姨娘他們。


    父親欠了那麽大一筆外債,還有閑情逸致雇傭仆人。


    真是窮講究。


    她正要拒絕,少女帶著哭腔哀求:“我們兄妹倆已經兩天沒吃飯了,也沒個落腳的地方,我們不要多高的工錢,隻求姑娘給我們兩碗飯吃!我會寫字會算賬,我哥哥會些拳腳功夫能幫您看門護院,您留下我們不會吃虧的!”


    她哭得情真意切。


    沈繡婉見他倆實在可憐又不像是壞人,不禁動了惻隱之心。


    況且,假使將來她真要開辦紡織廠,身邊也確實缺人。


    她留下了兄妹倆。


    妹妹叫庭芳、哥哥叫二旺,兩人幹慣了粗活,跟著沈繡婉迴祖宅的第三天,就把斷斷續續漏了幾年雨的屋頂徹底翻修了一遍,起初何碧青是非常不讚成沈繡婉雇傭這兩兄妹的,後來見他倆手腳勤快又幹淨,便慢慢喜歡上了。


    老城的日子平靜淡泊,已是初春二月。


    黎報春偶爾會來沈家坐一坐,何碧青越看他越是喜歡,不僅常常留他吃飯,還故意給他和沈繡婉留下獨處的空間。


    沈繡婉知道母親的意思,也能察覺出黎報春的心意。


    隻是她才結束了一段失敗的感情,她不想那麽快再次步入婚姻。


    她隻好對黎報春開玩笑道:“瞧我媽,疼你跟疼兒子似的。這些年我一直把報春哥當成親哥哥,不如哪天咱倆拜個兄妹,我媽肯定會高興的。”


    黎報春原本正笑吟吟地注視她。


    聞言,眼睛裏的光刹那間黯淡下來。


    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伯母確實疼我。我……婉妹,碼頭那邊還有事,我就先走了。”


    他拿起帽子,倉促地離開了沈家。


    沈繡婉獨自坐在天井裏,環著雙臂,默默垂下頭。


    她知道被喜歡的人拒絕是怎樣的滋味。


    她有些心疼黎報春,卻又無可奈何。


    而黎報春離開了沈家,並沒有前往碼頭。


    他沉默地徘徊在巷弄裏,不時仰頭望向沈家高高的院牆。


    恰在這時,一道溫潤的聲音忽然傳來:


    “請問,沈繡婉沈小姐住在這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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