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莎在神話考據和語言學上的造詣相當於七竅通六竅的水平,當然不可能像竹蘭一樣產生自我懷疑的恍惚感。


    她隻是看著麵前散發出腐朽而又狂熱氣息的年邁學者,心情複雜地默默想到——


    為了證明自己多年來堅信的理念,同時也為了擺脫多年來夢魘般的自我懷疑……這位開發出仿生人類的生物學家,此刻大概已經魔怔了吧。


    十年之前,海登用仿生人計劃把梅丹從神學論戰之中抽離出來,這段長達八年的插曲對他而言,既是一種庇護,同時也是一種詛咒。


    並不是任何東西隻要打包交送給未來的自己,全都可以大事化了小事化無地解決的。


    某些精神上的咒縛即便一時投機取巧地迴避而過,許多年之後依舊會如同疾馳的「骨頭迴旋鏢」般,精準地命中往昔的傷口。


    而這位如今已年老體衰,更因為長年的封閉式研究而離群索居的梅丹教授,實際上,已經無法重新擔負起當年背負的行囊——那個深邃而沉重、關於世界本質的神學議題了。


    根據君莎個人的理解,此時的梅丹為了強行解決舊日的夢魘,已然深陷自我構築的“無神”宗教之中。


    甚至於試圖用未知來駁斥未知,用虛無來推演虛無……


    迴憶一下在警察學校裏那些做過的數學證明題吧,沒有已知證據作為支撐的推論是什麽都證明不了的,若是看漏了條件,不管再怎麽努力計算,也隻能在自證與循環之中打轉。


    所以說,這項看起來是一門實驗的研究,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心理安慰的過場罷了。


    用一批計算機主機和一台顯示屏就想揪出神靈的存在,這又怎麽可能呢?


    估計等到時候梅丹的電腦實驗做完,不論他得出什麽樣的結論,四舍五入之後,他都能強行算作自己所信奉的無神理論的勝利吧。


    不管真正的神靈存在還是不存在,這樣的實驗絕對都毫無意義。


    教授的如此作為,實則早就與科學研究所推崇的理性精神背道而馳,和他自己先前諷刺的狂熱迷信者一般無二了。


    難道這就是神明對不敬之人所降下的詛咒嗎?


    不,應該不可能吧……這若真是詛咒,也未免太小家子氣了。


    說到底,在這位君莎情報員的眼中,所謂“神明”的這種東西,到底存不存在根本無關緊要。


    既然這個世界上已經有了能夠用利爪撕裂空間、用吼叫扭曲時光的複數隻傳說寶可夢。那麽那個疑似創造出它們的上位生物是否確實確有其形、是否具備完整的神性、是否能像邏輯推導出的概念那般全知全能——便如三地鼠隱藏在地下的半邊部分一樣,根本沒有探索研究的必要了。


    若某個生物會像真正的神明一樣降臨人間,用其無邊的神力與智慧教化蒼生,那麽就算其不是神明,人們也會像尊敬神明一樣尊敬祂,像崇拜神明一樣崇拜祂;


    反之,如果那個存在出於某種原因,像自然災害一樣狂暴地肆虐大地,那麽就算祂真的是曾經創造出整個宇宙的創世之神,人們也隻好用應對自然災害的方式來應對祂了。


    是否為神,不在於其神性,而在於其作為。


    就像一個人是否能被判定成一個罪犯,從來不在於這個人的人性本質為何,隻在於他做了什麽。


    而如今,上述的兩種情況全都沒有發生,傳說隱於塵埃,星空深自緘默。那麽在此時此刻,那位神明到底存不存在的問題,自然就無關緊要了。


    人類不需要這樣的研究。


    這座森之洋館裏的實驗,簡直就像是社區原本太平無事,警察卻非要到大街上強行物色罪犯一樣……


    梅丹教授大概是學術研究太多了,思路逐漸脫離了現實世界,才會陷入抽象理論的迷宮無法自拔。就像出生在水井裏的蚊香蝌蚪一樣,隻能日複一日地看著圓形的天空,以為那就是全宇宙最重要的部分一般……


    想到這裏,君莎陡然警覺起來——


    是啊,梅丹教授是脫離了社會坐井觀天,可另一個家夥,那個春風得意的大企業家,可是在名為社會的大舞台上折騰了個痛快,那樣的人怎麽可能會陪著梅丹一起犯傻呢?


    “呃,咳咳……”


    仿佛察覺到君莎的目光注意到自己身上,海登董事輕咳一聲。


    “君莎小姐,你似乎想問我為什麽會讚助梅丹的研究是吧?”


    “是啊,正有此意。”君莎點頭,直截了當地問道——


    “海登先生你看上去可不像是會在乎神學問題的那類人,為什麽會摻和梅丹這個離譜的兩年計劃呢?”


    “哦?我就不能單純因為老同學之間的友誼,花錢讚助梅丹的研究嗎?”海登攤手。


    君莎避開對峙中的竹蘭、梅丹,以及旁邊看熱鬧的尼爾等人,低聲犀利道——


    “你的動機絕不簡單。單純作為朋友的話,你更應該在這場掩耳盜鈴般的鬧劇開始前,勸說教授放棄這種虛擲光陰的空虛計劃。真的想讓他放下當年論戰的心結的話,請個心理醫生進行疏導才更靠譜些吧。像現在這樣推波助瀾,搞不好是會把人逼進精神病院的。”


    “虛擲光陰,空虛計劃麽……”


    兩鬢發白的企業家仰頭看向森之洋館上方那發黑的木製天花板,歎了口氣。


    “在追求無意義之物的這個方麵,我和梅丹其實算是同路人。當我上一次追逐空虛之物的時候,連帶著把日趨平庸的海登醫藥發展壯大到了今日的規模,算是賺得盆滿缽滿——甚至連原本都不敢奢求的終極目標都徹底完成了。”


    海登搖晃手掌,伸出的手指從一根變成兩根——


    “有一就有二。既然已經有了這個成功案例,誰又能知道這後續兩年來的投資,又將會給我帶來些什麽呢……更何況,這一輪投資也並不昂貴,該說是太便宜了也恰如其分吧。”


    便宜……嗎?


    對了,之前似乎也聽阿影管事說過類似的話,送朋友一套別墅也不過是隨手為之什麽的……


    但總覺得這套說辭有點過於刻意了,像是某種刻意宣揚的營銷說辭,真實情況真的如此嗎?


    看著海登故作瀟灑的表情,君莎思忖。


    她當然沒有忘記眼下最關鍵的謎團,那顆莫名其妙遭到斬首的仿生人頭顱。那隻倒黴的洛托姆到底碰到了什麽事情,以至於仿生軀體身首異處?


    君莎對此已經有了大致的猜測……但依然還需要一些佐證。


    而麵前的海登則在習慣性地聳肩,渾然不知地繼續迴答之前的問題——


    “別看梅丹之前那個樣子,那家夥在他的專業領域可是宗師級的人物,而且會對他所感興趣的企劃投入極端狂熱的激情與心力,這是那些隻知道打卡上班的一般員工永遠無法企及的。


    “我本來以為仿生人計劃至少需要二十年才能看到成果,卻沒想到梅丹他隻花了八年,就將那個綠頭發的家夥擺到了我的麵前……對於這樣功勳卓著的合作者,送他一套別墅,再批給他兩年的休假時間,難道不是一件非常合情合理的事嗎?”


    “也對……倒不如說不這麽做才會顯得刻薄吧。”君莎迎合地點點頭。


    “但是用語言學來測算神明這種事情也就罷了,為什麽梅丹對人造人的試驗也會如此熱情呢?”


    其實,這個問題隻需稍微想想就能得到答案,但君莎依然佯裝不知地發問道——


    畢竟之前的交鋒已經證明過了,海登董事和梅丹教授可不一樣,想讓他親口說出那些最重要的信息,必須要花費一些情報部門經典的業務手段才行。


    “真是個有失水準的問題啊,君莎小姐,是因為天色太晚犯困了嗎?”


    企業家口不饒人,但從麵部和肢體上那些微妙動作來看,卻是放鬆了許多。果然,人類隻要一旦發現自己在智力上占據優勢,就會情不自禁地開始得意忘形……


    智商就像液體一樣,總會悄無聲息地從高處向低處流淌。


    隻見海登搖頭晃腦地迴憶起往昔——


    “能引起梅丹這家夥興致的事情還能有什麽呢?曾經的他似乎覺得,隻要人類不斷地在那些原本隻屬於神明的禁區進行探索,世人對於神話傳說的景仰之情便會逐漸被消磨殆盡。當我們解碼基因、創造物種、飛天遁地、漫步星辰的時候,信仰和宗教就會失去所有的容身之地。所以那時候,我不過是試著勸了勸還在大學裏教書的梅丹,他就興致勃勃地參加計劃了。”


    “您當時難道沒有別的人選嗎?雖然梅丹能力過人,但單槍匹馬地進行研究總會有局限性吧?”君莎眨著眼睛問道。


    ——又一個愚蠢的話題,在仿生人已然研製成功的今天,這些問題其實已經沒有任何討論的必要了。


    “不,我的那位老同學是不可或缺的。”


    海登抬起刮拭幹淨的下巴,反駁總是可以讓人變得驕傲。


    “並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代表無神理論來質疑神明的,梅丹之所以會站上辯論台,正是因為他在生物領域過往的實績與資曆。更何況,在那個觀念保守的年代裏,梅丹這般敢作敢為的優秀學者可是鳳毛麟角。就算有,大多也隻會出現在邪惡組織的研究室裏……至於個人的局限性,以我在醫藥學界的能量,自然也有其他的辦法解決。”


    似乎談論到了某個敏感的信息,企業家閃爍其詞起來,君莎在暗自記下的同時,連忙轉換話題——


    “說起來為什麽一定要是森之洋館呢?”


    君莎環顧四周鑲嵌著奇怪金屬花紋的牆壁。


    “仿生人形的研究早就已經完成,不再需要新的洛托姆參與實驗了。為什麽你們要大費周章地在百代森林裏重建別墅,來作為梅丹教授的休假之地呢?”


    “因為這是梅丹自己的要求。”海登先生說道。


    “如果神明真的在文字排列組合的盡頭出現的話,我的老同學希望那時候自己可以單獨麵對對方的憤怒抑或讚許——當然了,他從心底認定了神並不存在,所以當我們拜訪森之洋館的時候,他也不會因為研究就把我們拒之門外。


    “此外,就像是做實驗需要提前排除意外變量一樣,居住在人跡罕至的地方也有利於避免外部環境的幹擾,把機房設置在封閉別墅的地下室裏,可以免得梅丹在計算機運算的時候,被外界的動靜嚇得誤以為神明降臨。”


    “可就算居住在森之洋館的地底深處,依然有可能存在來自外界的幹擾吧?”


    君莎撓著頭困惑道——


    “事實上在不久之前,我們不就剛經曆過一次那樣的意外事件嗎?”


    “你是指那些和洋館共生的洛托姆?放心吧,自從阿影他們修複了連通森之洋館的電線電纜,那些等離子體精靈的棲息地就已經改變了,現在它們主要聚集在離森之洋館有一段距離的配電站裏,以及更遠處的高壓電纜附近……”


    海登接著斷言:“所以啊,如今根本不會有幾隻洛托姆出現在洋館之內,中午的事情隻不過是個意外,估計和突然出現的仿生人有關吧。”


    “您對這個仿生人頭的出現同樣也感到意外,這是因為它此前一直被管理在海登醫藥公司的某處嗎?”


    君莎真誠而親切地詢問著麵前的海登,在對方有利的問題上邀請對方用“是”或“否”進行明確迴答,可以在不引起受審者警惕的同時抓住交流的主動權。


    “這是當然,地點就在梅丹之前居住過的濱海市宅邸之中。”


    “濱海市和百代森林可是橫跨了整個神奧地區,中間更是隔著綿延千裏的天冠山脈,我想它當然不可能是乘坐著海登先生的鋼鎧鴉轎車飛抵這裏的吧?”


    已經進入節奏的海登忙不迭點頭——


    “這是自然,更何況我和阿影這次原本就不是從東邊的濱海市過來的,我們不久前剛剛在附近的水脈市和伽勒爾的醫藥代表談判來著。”


    果然如此,君莎低垂雙目,隱藏眼底閃過的精光。


    人們在自證清白的時候,總是喜歡賣弄誠實。


    從海登的手持精靈踏冰人偶和閃光鋼鎧鴉來看,這個剛剛退居二線的醫藥巨頭和伽勒爾地區的關係可不要太密切。


    到底是什麽樣的生意,需要這位原公司創始人從原本的職位上急流勇退,才終於放下心來親自操持?


    又是什麽樣的工作,需要海登以重建森之洋館作為掩護,還要不遠千裏地飛到神奧地區另一端和人親自談判?


    君莎調查員嘴巴微抿,用舌尖舔潤幹燥的唇瓣——接下來的這則情報,搞不好將會是此行最大的收獲。


    和這則消息相比,什麽仿生人,什麽有神無神……簡直就如同隻會在網頁前端幹擾視線的彈窗廣告一般。


    於是她不動聲色地開口,語氣漫不經心,仿佛隻是隨口應酬,一點兒也不關心問題的答案一般,問道——


    “梅丹教授也很感謝那些人吧?”


    “這是自……”


    “然”字還沒說出口,創立了巨型醫藥企業的海登董事表情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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