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迷信者和宗教家們的定義,最嚴格意義上的神明,必然也是無所不知且無所不能的。


    這個概念並非古已有之。在最開始的時候,宗教意義的神隻在信奉者一代代傳承的古老教義中,還並不具有如此浩瀚無邊的偉力。然而,隨著科學與信仰間的論戰爆發,包括梅丹在內的無神論者針對神明的定義,向認定神明存在的前者提出一個接一個犀利而又嚴苛的命題。


    比如,你們所說的創造世界之神是單一的存在還是同時並存著多個?祂是否可以同時感知並影響到不同星球之間發生的事件?若能,祂又會以何種方式同時分身兩處,對相隔數萬光年的不同星球施加影響?拋開上述問題姑且不論,我們是否可以將一道感知如同煙霧般時聚時散的思維波動稱為個體意誌呢……


    這些相互交織的問題單獨討論的話並沒有什麽問題,但若是組合到一起,卻是如此地飽含惡意。


    以至於如果有神論者對這些問題馬虎應對,則他們所認定存在的神明,要麽會陷入自相矛盾的尷尬境地,無法自洽合理地存在;要麽就將被剝奪神性,淪落為和一般生命體沒有本質區別的普通生物。


    因此,為了應對這些來自人類理性的追問,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神隻,也不得不開始了永無止境的戰力膨脹……


    不,換個角度來想想吧。若神真的存在的話,豈不是正是這些問題,才真正揭開了神明本質的冰山一角。若非梅丹等人利用邏輯與哲學意義上的矛盾,把那些盲從盲信的神明信徒逼至山窮水盡的理論死角,那些人或許永遠也無法認知到自己所信仰之物真正的強大與恐怖。


    於是乎,經過這樣一係列激烈的辯論,一切塵埃落定之後,不管是有神論的信奉者還是無神主義的科學家,都不得不對著自己催生出的概念怪物啞口無言了——


    依據古老的教義與邏輯推導:創造世界的神隻必然同時掌握著時間與空間的權柄,因此,任何意義上的距離和時差都無法對其造成限製;神明擁有著絕對的意誌,祂既可以被看做一個單一的個體,同時也可以做到分化萬千;由於其創造萬物的特性,神既是一切生命的原點與模範,也是一切能量的源泉與終極;祂既擁有著看破一切的眼睛,以至於看待整個宇宙猶如掌中觀紋,又具有著無窮的智慧,可以及時有效地吸收理解世界上的一切信息……而能夠做到上述一切的神靈,在無盡的歲月中,既沒有因為厭倦而毀滅這個世界,也不曾由於懶惰拋棄這個宇宙。因此,祂在擁有終結一切能力的同時,也具有人類認知中善意以上的慈悲。


    “這實在太扯了,難道不是嗎?根本無法想象一個遵循邏輯的世界裏,會有一個如此扭曲的存在隱藏在陰影之中。”


    梅丹依靠著會客室的長桌,頭顱低垂,卻半點也沒有之前表現出的那股頹唐之意斑駁散落的灰發仿佛卡拉卡拉的頭骨般,掩蓋住老教授陰翳的麵容——


    “然而,我們卻至今仍然無法從理論上徹底否定這種存在存在的可能。這太諷刺了。”


    “所以你開始了那個實驗。”


    竹蘭表情淡定,全然沒有因為自己多年研究的神明即將被證明或證偽,而產生絲毫的動搖——


    “一個能讓架構神明的基本定義之間,出現致命矛盾的驗證性實驗。”


    “當理論發展滯步不前時,就該讓實驗觀測先行探路。我們的科學史上不是有許多這樣的案例麽?”梅丹道,“我倒是覺得有些不解,為什麽世界如此之大,卻直到今天,還沒有人做過這樣簡單的實驗。”


    神奧冠軍搖頭:“能接受這項實驗的人,必須要對宗教與科學具備同樣深刻的了解——哪怕我研究的領域對兩個部分都有所重疊,都依然由衷感覺這種實驗實在是太過於牽強冒險了。梅丹先生,並不是所有學者都能像你一樣的。”


    具備科學素養之人絕不可能去主動證明神的存在;而擁有堅定宗教觀念之人更不可能去挑戰神明定義之間的矛盾。


    會去進行這種實驗的人,這世上有且隻有梅丹一個。


    “所以你的書架之上,除了生物學與信息技術的文獻之外,才會有精靈圖鑒、詩文古籍,以及那些專業的音韻文法書籍。我原本把它們錯認成了為了翻譯古文獻而準備的工具書——然而這些,才是梅丹教授你第二場研究的重中之重吧。”


    梅丹沒有否認,默然地點頭。


    “竹蘭小姐,梅丹先生做的到底是個什麽研究?”


    盡管感覺竹蘭冠軍馬上就要公布正確答案了,君莎還是忍不住催促地問道。希望神話學者能少繞幾個彎子,有什麽證據公開答案後再對照也不遲嘛。


    “梅丹先生要做的事情唯有一件。”


    神話學者說道。


    “那就是唿喚出神明的名字。”


    。


    就像在馬路上聽見了自己的名字,無論是誰、不論如何、不管在什麽情況下,人們多半都會迴頭張望一眼一樣,梅丹希望通過這種唿喚神明的方式,來證明神明是否無所不知,是否無所不能,是否具備作為生命存在的個體意誌。


    如果唿喚出神明的名字之後,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切毫無變化,世界依舊如故,那麽他就可以就此抓住有神理論的邏輯漏洞,用神明自身的概念來否定其自身的存在——


    如果神隻沒能聽見這聲唿喚,那麽祂就絕非無所不知。


    如果祂感知到這聲唿喚之後卻無力及時做出任何迴應,那麽神隻就絕非無所不能。


    而如果神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卻連一個可以確定自我的名字都沒有,亦或者即便聽到了自己的真名,卻依然不願意展現祂那輕而易舉的能力,不願意對唿喚了自己真名的人給予哪怕一絲一毫的任何迴應……那麽信仰者們所謂的神隻,便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獨立的自我意誌。


    即便存在,這個神明對人類的態度,也應該如同對打招唿者不理不顧的路人一般冷漠——如此神隻自然不會對人間施加多少影響。


    本著“若無必要,勿增實體”的科學精神,將這樣的神明視為不存在也並無不可。


    至於剩下那億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若是那個全知全能的神隻真的對那一聲唿喚做出了迴應……嗬嗬,那樣的話,這個已經困擾了梅丹前半生主要心力的研究,便連分類討論都不需要,可以徹底告一段落了。


    。


    “不不不不不!這也太奇怪了吧?”


    君莎撥浪鼓般搖晃腦袋,隻覺得頭大如鬥——


    “雖然你們之前為了學術上的嚴謹,一直在用‘祂’啊、‘神’啊、‘神明’啊之類的詞匯來指代這個世界的創世之神,但根據這些年來的考古發現,你們說的這個神隻的名字應該就叫做‘阿爾宙斯’吧?這個名字我們難道不是一直都在使用嗎,甚至許多寶可夢圖鑒都采信了這種說法。如果唿喚神明的名字一定會被對方感知到的話,那麽全知全能的阿爾宙斯應該早就聽自己的名字聽到膩味了才對吧?


    “就算梅丹教授把這個短語用最大音量的播放器朝天空唿喊出來,神明本人也不可能做出任何迴應吧?這和梅丹之前私下說神明的壞話沒有任何區別。而且,為什麽你會認為隻要自己向神明喊話一聲,對方就非得要對你進行迴應不可?教授你哪有這麽大的麵子,到底你是神明還是祂是神明?”


    “所以說,這一聲唿喚能否得到迴應,不在於大不大聲,而在於正不正確。”


    梅丹擺了擺手,疲憊的聲音悠悠然飄進耳中。


    “就拿君莎小姐你的名字來說吧,在現在這種人數有限的麵對麵交流中,你當然會意識到君莎這個名字,所指代的是君莎小姐你自己。但如果你擁有一對可以聽到世界上一切聲音的順風耳,就算再聽到‘君莎’這一聲唿喚,世界上卻同時有著成百上千號名字相同的君莎小姐,因此你也不會認定這聲唿喚所指的是你,不是嗎?”


    “感覺有點繞,但勉強還能理解。”


    警察世家的君莎們長相都差不多,還偏偏就喜歡自稱君莎這個家族名,因此君莎對這個例子格外感同身受。


    “因此,在嚴格意義上說,‘君莎’這兩個字並不是君莎小姐你的真名,至於你的真正的名字究竟是什麽,或許是君莎二字再加上你在家族中的綽號或者小名,也沒準幹脆就是在工作機關裏登記在冊的職稱和工號,總之這個名字會讓你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清晰感知到自我意誌的存在。”


    “除此之外,名字所使用的語言也同樣關鍵。”


    道破研究真相的竹蘭幫助梅丹進一步補充道——


    “雖然如今我們使用的語言早在聯盟建立之前就已經統一成型,但不可否認的是,在更早的人類聚落時期,世界上不同地區的人們所使用的語言各不相同——在這種情況下,寶可夢與神隻的名字自然同樣也無法確定下來。”


    冠軍手捧古籍書卷,在熟悉的神話學領域侃侃而談。


    “我們之前應該在這裏談論過這件事吧?在古代的神奧地區,人們甚至認為創造這個世界的神奧大尊名字叫做‘帝牙盧卡’抑或‘帕路奇犽’,如今看來,這種稱唿無疑是差之千裏的張冠李戴。但若是就梅丹教授所謂的真名而論,‘阿爾宙斯’這個名字實則並不比前兩者準確多少——這並不是神明親自通過神諭向人類傳達的名諱,而是和圖鑒上其他寶可夢的名稱一樣,是由精靈學者考察不同地域民眾對這種生物的名稱叫法之後,自行創造出的一個新名詞——關於這一點,僅從其拚讀名字乃是從字母表的首位a開始,以及名稱中對不同地區神話創世之神的黏合處理,便可以看出濃重的人造名痕跡。”


    從考據古籍與走訪民俗的方麵來說,說不定那時候的初代寶可夢學者,才是世界上最早的神話學研究者。


    “而且精靈圖鑒上列出來的名稱隻不過是種族名字,就像對著一個人稱唿他為‘人類’一樣,並不能起到唿喊真名的作用。”梅丹教授補充。


    “所以你正在做的實驗,就是打算把那個創世之神的真名給找出來嗎?啊,天哪!那個地下室裏的計算機集群!那些機器就是用來幹這個的!”君莎瞬間恍然。


    老教授自矜地點頭,深邃的眸光如同從灰發底下迸射而出一般——


    “我花費半年的時間,改編出了一套比先行音韻規則還要精密數倍的擴充版語言文字——曆史上有不少人做過類似的事情,因此不必花費太大的功夫——隻要使用這種文字,我便可以完美地涵蓋自然語言中的任何一種讀音語調。在這張新版讀音文字的字母表上,神明的任何一種可能的稱唿,都可以用不多於九個的字母表示。再扣除那些不可能正常發出聲音的冗餘信息,我就可以得到一張包含著九十億個名字的表單,而主宰世界的神明真名,就必然混雜其中。”


    就像從“aaaaa”羅列到“zzzzz”一般……


    比起人造仿生人的試驗,這個召喚神明般的儀式更加讓君莎難以接受:“這實在太瘋狂了,簡直毫無意義。梅丹教授,你根本無法把那個名字從中分辨出來啊!”


    “若是真的有神存在,那麽祂自然會有從中分辨出代表自己名字的信息的辦法。”


    梅丹絲毫沒被君莎小姐的質疑打擊到——


    “你能明白神明真正的含義嗎?我們每個人所有的思維波動,在祂的眼裏全都如同打開的書本一般。對那樣的存在而言,流散在空氣裏的音波,和烙印在紙漿上的石墨沒有任何區別;同樣的,那些寫在紙張上的文字,也和光斑組成的陣列沒有絲毫差距——甚至我都不需要用紙張把那些名字記錄下來,隻需要設計出一個程序,讓這串表單在電子顯示器上滾過一遍……”


    “我就可以唿喚上帝!”


    “梅丹先生,那說到底隻是一個名字,一種字符的排列組合!”聽到這裏,竹蘭終於有些按捺不住,嚴正反駁道,“一個生物的真名或許真的代表了許多哲學上的含義,但我真的不認為它可以做到召喚神明這樣的事情。”


    “真的嗎?”梅丹抬起一邊眼皮,像隻發現獵物的貓頭夜鷹,“我原本還以為,在這世上,隻有竹蘭冠軍你會完全理解其中意涵的。”


    “什麽意思?”竹蘭這下真的搞不懂了。


    這個生物學教授那傲慢老朽的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人類的語言起源於對古代寶可夢的言語的模仿,而在此之前,所有的寶可夢之間就已經可以自由地彼此交流——那麽這種最原始的語言究竟從何而來?”


    這正是竹蘭在還沒有成為冠軍之前,自己曾經發表過的學術論文!


    神話學者眉頭深鎖,她當然記得自己在論文中接下來做出的推測——


    “關於這種原始語言的由來,我們或許可以做出以下兩種解釋:一則是在生命還未誕生的時候,可能存在著某個猶如神明般的創造者,其在創造出當時世界上所有寶可夢的同時,也在它們的基因深處,留下了使用同一種語言的本能記憶;二則是這種原始語言本身就尤其特殊性,或許它存在如同神啟般的傳播性質,使得各種生物種群在接觸這種語言後,就會主動或被動地開始使用這種語言……”


    “不管是其中哪一種解釋,俱皆表明,我們如今日常使用的這種語言,或許存在著某種超越以往認知的深刻神話學內涵。說不定在宗教學的意義上,那便是神明所使用的語言。”


    “竹蘭冠軍,話至如此,你還依然認為這九十億個神明的名字,不足以召喚來真正的神明嗎?”


    昏暗的森之洋館之中,誹神謗祖的老教授展露出詭秘莫測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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