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媼徹底鬆了口氣,對茱萸稍微和善起來,為了出嫁時候好看,特意把茱萸挪到剛收拾出來的西屋,雖也不怎麽樣,但起碼不臭不漏風透雨,新作的被子也是軟軟暖暖的,自有記憶以來,這是茱萸在劉媼家最舒服的一次,劉媼看她的眼神簡直像看一隻會下金蛋的母雞。


    大概是看茱萸好像已經認命,劉媼對她看管得鬆了些,在朱家送來新嫁衣的時候還興高采烈催茱萸去試,劉媼是個頂會算計的婆子,看準朱家求娶茱萸的誠意便咬定自家窮得連嫁衣都準備不起,更別提嫁妝,擺明一毛不拔,絲毫不為茱萸白身嫁進去後遭遇什麽樣的輕賤擔心,朱家送來的嫁衣料子普通,繡工也一般,裙擺處還有跳線,被強套上這衣服,茱萸臉上一絲喜色也沒有,就像她從小到大將就而成的人生,讓人一點興奮的勁頭都提不起,於是匆忙脫下草草團起放在一邊。


    再不願意也到了出嫁那一天,附近幾戶同為神宮種植蔬菜糧食的人家都趕來湊熱鬧,七手八腳的給茱萸絞臉、塗抹胭脂口紅,硬是把挺清秀的茱萸化成了白臉襯著通紅嘴唇的嚇人模樣,因為朱家沒送來頭冠,幾個婆子就用便宜的假花湊數給插了滿頭,看著那缺角銅鏡裏的自己,茱萸都給嚇了一跳,立刻低頭不敢再看,婆子們以為她是害羞,說笑著把蓋頭蒙到了茱萸頭上。


    和劉媼一樣,朱家也是急的,黃昏未至,就敲鑼打鼓來迎親,相較以前茱萸在鎮上遇到的迎親隊伍的喧天聲響,朱家的鑼鼓顯得敷衍多了,並且因為朱大的“特殊”,諸多迎親禮節都省略了,隻給劉媼夫婦拜了拜便登門入室接新娘。


    茱萸心頭怎一個悲涼所能形容,被婆子攙扶坐進轎中,外頭又放了一掛鞭炮就起轎了,茱萸扯下蓋頭,想偷偷將轎簾掀開一角查點下人數也好心中有數,還沒伸手簾子卻被掀開,一張傻笑的臉驀地出現與茱萸四目相對,但凡常去鎮子上的人沒有不認識朱家大傻子朱大的,其實朱大人長得還算周正,不聲不響的時候看起來也像正常人,但隻要他嘴一咧傻相便妥妥的顯露無疑,之前茱萸見他總覺得心裏毛毛的,現在這麽近,嚇得茱萸緊緊攥住蓋頭,手放在領口處,一副防備之姿。


    “娘子!”朱大憨憨的一聲,配著他的笑,讓茱萸胃裏一陣翻騰,忙不迭扯過轎簾,朱大伸手來抓,在茱萸看來那簡直是餓狼抓雞一樣,好在外頭有人拽走了朱大,茱萸的心噗通噗通狂跳半天才慢慢平複,和這麽個傻子過幾天就得嚇死吧?她得跑,而且時機不多,一是剛離出雲山時,那兒跑向密林比較方便,但茱萸不打算在這兒逃跑,一來是離神宮太近,她不見了劉媼恐怕又要怪蘼蕪攛掇了她跑迴神宮,鬧起來對蘼蕪不好,二來,她是要永遠離開這裏,自然是要離鎮子越近越好,鎮子人多,躲起來容易,混出去也容易,所以茱萸決定在快到鎮子的一處陡坡處逃走,她知道那兒有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跑下去就可以繞著鎮子邊走掉,安全一些也少走些彎路,但有一點不好,她得在山野裏露宿一晚,要是碰到狼啊熊的隻能自認倒黴。


    這些都是茱萸早就打好的主意,緊張的手心直冒冷汗,心幾乎要跳出胸口。迎親隊伍繼續走著,根據腳程,大概走到一半的時候茱萸察覺出了不對,她聽到了急促有力的馬蹄聲,而且馬匹數量應該不少,聲音讓人直發慌,心頭莫名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


    鑼鼓聲戛然而止,隊伍也停下了。茱萸坐在轎中也感覺到了地麵的震動和外頭的冷凝氣氛,馬蹄聲越來越近,迎親隊伍一點聲響也無,茱萸也一樣不敢發聲,甚至還有點慶幸自己在轎子裏,人就是這樣,在危機時刻,哪怕一個不堪一擊的遮蔽物也會讓人生出一絲能僥幸躲避的錯覺,她甚至還安慰自己,這可是神宮附近,即使那些匪徒也不敢輕易到這兒來冒犯神靈的,若是官兵就沒什麽可怕的,他們定然隻是路過而已。


    耳聽著馬蹄聲已漸稀疏,茱萸拍拍胸口正要鬆一口氣,隻覺眼前寒光一閃,胸前傳來輕微的刺痛感,那寒光又倏地消失了,刺痛感從那一點開始像水波一樣擴散,茱萸低頭看看,粗陋的嫁衣上一道細細的割痕,連血都沒有噴湧而出,可是好疼。


    “大人,已全部解決。可是,若被主上知道我們殺了百姓……”


    “事關神宮茲事體大,寧可錯殺。”這道聲音冷得讓茱萸牙齒都打顫,她甚至透過轎簾感覺到一道殺人的目光,那陰冷的聲音說著:“去查看轎中人死了沒?不能留一個活口。”


    聽到腳步聲走來,茱萸手腳冰涼,腦子裏迴憶不起任何關於“死相”的畫麵,情急之下聽從本能死死屏住唿吸歪頭靠著轎子,希望能騙過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但她真的不敢抱啥希望,寧可錯殺不能留活口,估計她這“屍體”上還得挨一刀。


    當轎簾被粗暴地用劍割斷、那股殺伐之氣撲麵而來的時候茱萸已經不抱任何僥幸存活的念頭,隻希望這一刀利索點,別那麽疼,眼淚都嚇得流了出來。


    死亡沒來,殺氣漸漸遠離,但茱萸還是一動不敢動,渾身都要僵硬了,直到馬蹄聲完全消失才試探著睜開眼睛,簾子已被割掉,茱萸可以看到轎前橫七豎八躺著的死人,長這麽大茱萸第一次見這麽血腥的場麵,嚇得幾乎魂不附體,加上胸前疼痛不堪,茱萸手腳並用才爬出花轎,掙紮著站起踉蹌沒走幾步,裙擺忽然被抓住——用魂飛魄散已不足以形容茱萸的恐懼,她死死閉起眼死命拔出裙擺卻聽到朱大那憨憨的聲音喚了聲“娘子”,茱萸不敢迴頭,趔趔趄趄的走遠了。


    走了半天工夫,胸前實在疼得難以忍受,而且因為走動,原本幹淨的傷口已經溢出血將衣服染濕,腥腥黏黏的實在不舒服,周圍無人,茱萸躲在草稞子裏脫下喜服一層層解開裏麵的衣服露出傷口,半截手指寬的一道傷口,顯然劍鋒鋒利,削肉如泥,傷口沒有翻開,甚至隻是分開那麽一點點,方便血冒出來似的,雖然是大不幸,但因茱萸計劃著逃走,到隴西又是山高路遠,茱萸怕自己有個三病五災所以帶了些磨成沫的常見草藥,隻是沒想到連鎮子都沒踏出一步就派上了用場,有之前狼咬的經驗,茱萸給自己上藥包紮順手了不少,就是寒冷天氣裏要脫光衣服包紮冷氣徹骨十分不好受,處理完傷口茱萸冷靜了不少盤算自己何去何從,然後又想起一件事。


    剛剛她聽到花轎外的人說“事關神宮”,又不能走漏風聲,怎麽想都是要對神宮不利的意思,神宮怎樣茱萸不關心,但神宮裏有蘼蕪她就不能假裝不知道這事,至少若神宮有難她可以帶蘼蕪一起逃亡。


    茱萸不傻,知道那群人若來者不善肯定已將神宮包圍,她要找一條隱秘的路上山,虧她之前總在山裏跑來跑去打野味茱萸很快就定好了路線,那條路直通神宮後園的一個狗洞,簡直再隱秘不過了。


    和上次的狼狽相比,茱萸這次還算好,但這條山路崎嶇難爬,天色又漸昏暗,加之上次遇狼的恐懼,茱萸這一路爬得膽戰心驚,林間偶爾一聲鳥啼也嚇得脊背發緊,終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滿身滿頭的汗才爬到神宮高牆之外,那時天已黑透了,茱萸趴在牆上聽了一會兒,神宮裏一片死寂。


    茱萸擔心剛才自己經曆的一幕已經在神宮再次上演,立刻試探著推開遮住洞口的樹枝爬了進去,後園安靜得過了頭,連平時點著的燈籠都黑著,倒是方便茱萸前行,她心裏沒那麽多盤算,隻想快點找到蘼蕪,就趁著夜色的遮掩溜著牆根跑去蘼蕪的住處,也是一片黑暗。


    茱萸心生不好的預感,推門進去,雖然已十分小心卻還是沒躲過腳底,一把橫放的椅子立時把她絆倒在地,下巴不知撞到了地上的什麽,疼得發木,疼得她想大叫,一想怕招來那些可怕的人茱萸生生把喊叫咽迴去了。


    “啊——”


    不是茱萸,是蘼蕪,蘼蕪也隻叫了一聲就被人捂住了嘴小聲勸慰:蘼蕪姑娘,你別喊啊,會招來人的。


    “蘼蕪,是我,茱萸。”怕嚇到她們,茱萸趕緊解釋。


    “茱萸,我好害怕,我不想死……”蘼蕪聲音哽咽,聽聲音是連動都不敢動了。


    “我知道所以才來找你,蘼蕪,你別……”


    咣當!木門被踹開,剛掙紮著想要站起來的茱萸又被撞翻在地,連續兩下,茱萸的傷口劇痛無比,剛下去的汗又細密的冒出一層,這還不算,來者像拎雞仔一樣將茱萸抓起來要拖走,同時還語帶諷刺說了句:“原來漏網之魚在這兒。”


    “我不是神……”茱萸掙紮著要解釋,“宮”字卻沒說出口。


    她若否認自己是神宮的人,那他們勢必是要找出“漏網之魚”的,蘼蕪定會被他們找到,蘼蕪那麽害怕……


    茱萸也很怕死,尤其頂替蘼蕪這個神宮弟子,很大可能會被那些人殺掉,可是在她快要餓死的時候是蘼蕪給了她一塊糕餅,在她被狼咬要死的時候是蘼蕪求巫醫救迴了她,活命之恩以死為報也是應當,這麽一想,茱萸雖然仍舊嚇得顫抖卻閉上嘴不解釋了。


    被押出房間的時候茱萸迴望了一眼,衝著床底勉力笑了笑。


    蘼蕪,你要好好活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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